“他就是……鬼王倪戬?”即使之前并没有看到倪戬的样子,但他的声音夏苍穹却早已经牢牢的记在了心里。
“方琦,你够狠,这活生生水灵灵的女儿居然甘心送给血鬼降做饵食。”倪戬笑得那么温柔,夏苍穹无论如何也没法把他和那些令人作呕的僵尸鬼降联系在一起。
“房内其余的人都死无全尸,唯独留下了云染。鬼王行事从来凶残狠辣,又怎么会留下活口。不知道鬼王是在云染身上下的是变僵尸的妖毒还是催命的鬼瘟?”夏夫人仗剑而笑,尽管她挺直了身子,躲在她身后的夏苍穹还是看到了她努力想隐藏起来的苍凉。
“既然你知道我行事凶残狠辣,即使不利用你的宝贝女儿,我也还有千百种方式可以让你们一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们一家……不包括青城是么?”夏夫人这么多年来不施脂粉,今夜的血色却在她脸上重新染出了一种古怪的妩媚,“即使你那么恨我,却也不愿意在他面前杀我。那就证明……青城还是你心里最重的那个人。”
倪戬依然在微笑,好像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似乎是默认,又似乎是根本不屑回答夏夫人的问题。
夏夫人微微眯起眼睛:“你若杀了他的家人,你觉得他还会给你一分一毫的好脸色么?”
“夏夫人,我为复仇而来,而非讨情,我看你完全弄错了。”倪戬的嘴角轻轻的扬起来,“正因为青城还是我心里最重的那个人,而我并不想让自己有任何弱点,所以……”
从倪戬说出“夏夫人”三个字开始,夏夫人的身子忽然猛烈的颤抖起来,像是即将在秋风中零落的枯叶。
那是从有恃无恐到一无所有的绝望。
“如果我把你们都变成了僵尸带到他面前,他会是什么表情?”倪戬笑得前仰后合,“我真想知道,如果我在他最恨我的时候杀了他,是不是能把恨带到来世呢?”
“恨你?不,我会喝下孟婆汤,然后把这辈子所有的恩怨都忘得一干二净!”斜里一声呼啸,庄主夏青城从庄子里面飞跃而出,手上长剑晃出炫目的剑花。
火急奔驰,电火烜赫,五方之炁,聚而为一!
敕令出口,长剑之上忽然腾起熊熊烈焰,如同一条火蛇朝倪戬席卷而去。
“哈哈……”倪戬纵声长笑,艳红的步辇飞快的向后退去。
步辇退得快,那条火蛇追得也快,就像是一条红线追着一星血点迅速的隐没在外面无边的黑暗中。
两人还没交锋倪戬就退走了,并不是他不敌夏青城,而是他压根没打算这么快结束这场猫扑耗子的游戏。
“夫人,苍穹,你们没事吧?快走,前院布下了天罡北斗阵。”夏青城并没有追上去,而是飞纵到妻儿身边,一手拉住一个急切的问道,“云染呢?云染呢?”
“云染?你心里还有云染么?”夏夫人狠狠的甩开他的手,“若不是你当年对倪戬心慈手软,怎会有今天的灭顶之灾!”
“当年……我总不能杀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吧!”夏青城的神色半是疲惫半是尴尬,发冠散乱,一身衣袍染满了血污和尸臭,“天罡北斗还能撑一两个时辰,到时候咱们再作打算……”
自懂事以来,夏苍穹也从未见过父亲如此狼狈的模样。
可夏青城话音未落,前院那边已经传来了几声凄厉的惨叫,喷薄的火焰瞬间沸反盈天,把那片天空都烧成了诡异的血色。
夏夫人扭头看了那漫天劫火一眼,忽然间急切的喊道:“你为何不向水月洞天求救!若是你求他,他定会……”
“住口!我的生死与他早就没有关系了!”夏青城怒吼一声,回身一剑就叫身边那棵大树轰然倒下,繁密的枝叶正挡住院门。
“好!那你就看着吧!看着今天倪戬怎么把这庄上的所有人都变成怪物!”夏夫人惨然一笑,返身从他手中扯过夏苍穹,朝庄外一推,“苍穹,跑!不管听见什么都不要回头。快跑!”
“那云染呢?爹娘你们呢!”夏苍穹被她推得踉跄了几步才站稳,又着急的转回来看着他们。
“你先走,我们稍后带着云染赶上来。”夏夫人上前两步像是想要把他搂进怀里,最后却只是笑了笑,“没事的,你快走,千万不要回头!快走!快走!”
“爹!你们真的会赶上来吧?”夏苍穹又看向父亲。
“走吧,你快走吧。”夏青城也不回答他,只是颓然跌坐在台阶上,整个人好像忽然间苍老了十岁。
“不要!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就在父亲望向自己的那一瞬,夏苍穹忽然看出了他眼里无边的绝望。
“既然都是死!你留下又有何用!”夏夫人这回是真的发了急,纵身过去又狠狠推了他一把,直把他推出了院门。
轰!院门轰然关闭,四周深冷的邪气立刻潮水般席卷而来。
“爹!娘!”
“踏着火前行,不要离开火焰,更不要回头!”院内传来夏青城的声音。
“我不走!我不走!”夏苍穹拼命的敲打着院门哭喊不止,一条血红色的火带自他脚下飞快的铺开,在林中迂回着伸向远方。此时路边那些枝条都象闻到了血腥气的毒蛇,一条条抬起头来,只是夏苍穹周身被烈火包围着,它们暂时也近身不得。
“你若现在逃走,我们心无旁骛全力对敌或许还有胜算,你再迟疑,是要拖累咱们全家吗?”夏青城大喝一声,“走!”
他这一声振聋发聩,震得夏苍穹猛的退开一步,差点跌在地上。
“我……好,我走!我走!爹娘你们要小心!”夏苍穹喊了两声,只听得院里传来撕斗搏杀声,知道父母二人都已无暇答他,只好飞快的扭头踏着火疾奔,只觉得有气流在周身回转不止,却不觉得热。
树林中的邪气凝成了黑色的漩涡,像是等着吞噬猎物的巨兽。四野俱寂,空气沉滞得像化不开的坚冰,若不是还有那道火路,夏苍穹简直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狂风来得毫无预兆,如同染满了痛苦与悲恸的利刃,带着来自黄泉的浓重血腥味,瞬间穿透灵魂,夺走了所有生灵的气息。
脚下的火忽然跃动起来,化成了灰烬般的黑红,再走两步,就连那最后的一线火光都消泯于无形。
但眼前的黑暗似乎都化成了灰烬。
所有的景物都是那种古怪的黑红色。
夏苍穹猛的抬起头来。
头顶那金黄色的月轮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鲜艳的血红色,就连周围笼罩的烟云都化作了深深浅浅的红,有一道道涟漪般的波纹在云层上荡漾。
好像整个天空都化作了一泓深红的血池。
好像地狱与天空被彻底翻转过来。
好像一场最惊心动魄的噩梦。
夏苍穹拼命的揉着眼睛,希望这真的是一场梦,但他最终还是没法醒过来。
一切都那么真实。
或者这一切根本就是真实的。
那一片黑红之中忽然间闪出一道青蓝,明明像是电光,却像水光滟潋般持续着。
反正辨不清方向,朝哪边走都是一样。
夏苍穹想也不想,径直朝那边走了两步,接着就听见了雷火般轰隆隆的鼻息。
那道青蓝还在闪动,却已经不在原处,而是离他越来越近。
夏苍穹浑身发冷。
那不是电光,更不是水色,而是巨兽鳞甲上闪动的流光。
血红色的月光下,盘曲的身体微微俯下了巨大可怖的头颅,从高处凝视着眼前蝼蚁般的生灵。那双流动这漆黑墨色的眼眸里,满是神祇般冰冷而高傲的气势,龙角与须髯飞扬怒张,轰隆隆的鼻息仿佛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雷暴。
那是一条黑色的巨龙。
活生生的龙。
夏苍穹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这是什么。
夏青城背后有一个烫伤的痕迹,夏苍穹曾经问过他那个恐怖的兽面到底是什么东西,那是他第一次听说幽冥昭龙的名字。
黄泉有龙,其名为昭,性恶,喜食人。
夏青城提到昭龙的时候说得绘声绘色,逗得云染咯咯的笑。虽然父母都颇有些能拿出来逗人的小法术,但云染从来不信这世上有仙人,更不信这世上有那么多的精灵鬼怪。而夏苍穹对这些则很是着迷,父母说过的每一件怪事每一样妖物他都牢牢的记着。
如今竟然有一只活生生的昭龙出现在他面前。
它用不着做什么,因为它本身就是死亡和毁灭的图腾。
它现身的时候,就代表着终结。
夏苍穹闭上了眼睛,又甩了甩头,仍然希望这是一场噩梦。
但睁开眼睛,噩梦仍在继续。
耳边传来了倪戬的声音,像风过云动落花扑窗般温和淡漠,淡得听不出丝毫感情,在猛烈咳嗽后的轻轻喘息间吐出了最冷酷的字眼:“杀了他。”
深沉狞厉的长啸在沉水般的空气中轰鸣,一道道锐利的暗流自昭龙身上席卷而来,汹涌狂乱的气息简直是一场活生生的风暴。仿佛有无形的疾风从深渊呼啸而至,夏苍穹甚至丝毫没有觉察到疼痛,忽然间已经站立不稳,浑身的骨头都被折成了一堆碎骨,但这场风暴只笼罩在他身上,身边的花木小草甚至没有一分一毫的动摇。
要死了。
夏苍穹甚至还来不及感受那种足以撕裂灵魂的疼痛,就已经体会到了死亡的感觉。
冥冥之中,他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你想活下去么?”
夏苍穹很努力的点头,尽管他早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肢体,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点头。
“那么……从今天开始你已经彻底新生,过去的一切已经不复存在。”
夏苍穹很努力的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却只能看到一片灰蒙蒙的影子。睡意像厚重的棉花重重覆盖下来,记忆里那些片段就像暴露在阳光下的冰雪飞快的消逝:“不!我不想忘记……不能忘记……”
“你的父母和妹妹都死了,破月山庄已经没有了活口。”那个声音缓缓的说道,“这样苦痛的记忆,为什么不能忘记?”
夏苍穹惊骇的睁大眼睛,想要制止那些飞速流逝的记忆:“不!我要报仇!我要找倪戬报仇!”
“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人记得你,也不会有人知道你曾经存在。”那个声音继续说道,“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叫做苍魇。”
记忆之海似乎已经干涸了。
剩余的点点滴滴,已经承载不了任何的喜怒哀乐。
夏苍穹无意义的呢喃着,说着连他自己也听不明白的话。
“怎么样?舒服一点了么?”
“我……我不知道。”夏苍穹眼前纷乱的场景忽然间清晰起来,就像是被从水里捞上了岸,就在这一瞬,他看清了那个人的模样。
碧空遥遥,云河渺渺,月池星海,璀璨疏离。
缘生缘死,一嗟一叹,天地轮回,一轮一老。
月光如许,不染诀尘之衣。
仿若二十岁上下的年纪。
“你……你是谁?”
“我叫决尘衣。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师父。”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从月子里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