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腓特烈要谈一笔大生意。
远东来了一批规格很高的外交团,专程来维纳采买军火。
这笔生意是水城的老朋友沃尔特介绍的。他附信如下:
“我们把殖民的触角伸到了远东,你绝对想象不到,那是一片多么夸张的传奇之地。东方充满劳力、矿藏和暴利,殖民地输送的财富,很可能改变战争的局势!托你工业化的福,水城的蒸汽铁甲舰已经下水服役,勉强可以和西班牙争一杯羹。和巧取豪夺的英法殖民官不同,我努力和东方大国维持着友善关系。现在他们羡慕我们的坚船利炮,我推荐他们找你洽谈军火贸易和技术引渡。这是笔大生意!绝对能让你的经济狂奔好几年。作为一条线上的蚂蚱,你不必感谢我,你没有死在臭水沟里,我就谢谢你了。”
腓特烈带着小千去见外交使团。
“总统阁下,李中堂等候多时了。”副官引着腓特烈去会客厅。小千乖乖地跟着,在双方寒暄的时候倒茶端水。
小千堪称国色,令会客室蓬荜生辉,李中堂握手时瞟了她不下三次。
“远道而来辛苦了。”腓特烈请客人坐下。
李中堂面貌枯槁,白髯稀疏,看上去像快死的人,待人接物却老成镇定,像个韬光养晦的老成官僚。他干枯的身体像衣架子,嶙峋地撑起官服的形状,蟒袍黑得反光,顶戴红得刺眼,一看就知道位极人臣。
李中堂挤出矜持微笑,然后就歪在椅子里,对翻译嘀咕。
翻译听了半天,痛苦不堪地瞧着腓特烈,支支吾吾地说:“中堂的意思大概是……船,发动机,图纸,工程师,都要,请您开价钱。”
腓特烈大吃一惊,心想这是个不差钱的豪主,赶紧伺候好。
结果绷着脸的女仆忽然放下杯盘,没规矩地插嘴:“李大人的原话是‘英法葡国,大炮欠佳,独德国工艺可称一流。未来战事,稍有优则利钝悬殊。’他意思是要参观克虏伯兵工厂,对比大炮参数。没说买船。”
那个翻译官老脸一红,睁圆眼睛说:“总统阁下,连女仆都能参议外交大事吗?太没规矩了!”
腓特烈更惊讶小千的博学,目瞪口呆时,小千不客气地纠正了翻译官的德语发音,然后自作主张地炫耀:“李中堂对我讲就可以,我会一字不漏地转达给总统。”
李中堂看了小千一会儿,懒洋洋地抬手斥退翻译官,没回头就把那人给解雇了。然后他微笑着向小千拱手:“那么有劳了。近日东海不太平,英法借坚船利炮,占我租界;倭寇更虎视眈眈,谋我琉球。内忧外患,长矛弓弩不能却敌,须师夷长技以制夷。故飘洋远访,寻求世界一流大炮,谋求长期稳定发展。”
小千点点头,认真转告腓特烈。
腓特烈如临大敌地盯着小千,蹙眉抚摸指环,眼睛眯成丝:“你会说中文?”
小千得意洋洋,不知道身份暴露了:“主人快夸我。”
腓特烈不动声色地舒展眉头,摸她金发道:“茱丽娅真厉害,带着你可真好。”夸得女仆心花怒放时,他推心置腹地告诉李中堂:“你光买野战炮是不够的。你既然要卫戍海疆,就要有火炮专家给你设计岸防炮,操作、维护、保养都需要专业人员。请问贵国海岸线多长?”
腓特烈为了推销生意,提前做过功课,口灿莲花,恨不得把多余的存货都卖给阔佬。
小千翻译过去。李中堂斩钉截铁地说:“我朝海防线足足三万公里。”
腓特烈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他被这辽阔的帝国疆界震懵了。
他擦着汗水继续说:“所以您要解决的是海事侵略。海防线宽达三万公里……您要借助铁甲舰的威慑力来防御才行。您需要组建一支世界一流的舰队。”
李中堂低头思索,似乎在合计预算。
腓特烈觉得这没什么好犹豫的,忍不住插嘴:“葡萄牙是殖民老国,西班牙后来居上,英法奋起直追,这些国家都谋求殖民利益来打破僵局,海军之强,不可小觑。组建铁甲舰队是唯一防御手段,刻不容缓。”
“舰队……价值几何?”李中堂的骄傲消失不见,他有点嗫嚅地询问造价。
“这是伟内兹提供的炮舰数据和报价单。”腓特烈又成功卖出去几艘船,他感觉大把钞票在逼近。
李中堂翻了一遍报价单,沉思半晌,委婉拒绝:“此行专为大炮而来。造舰一事……待两国情深日笃,再行商议。”
腓特烈傻眼了。他固然希望多做生意,可他更疑惑的是,李中堂放着白送的技术、战舰不要,不知道他在犹豫些什么。
德国和远东,相距几千公里,无论如何扩张军备,也不会威胁到对方生存,这构成了结盟的完美前提。腓特烈利索爽快地答应出售军火,也是出于这个原因。两国结盟,可以说是天作之合。
他就不懂,李中堂为什么就是犹豫不决。
“无意冒犯。德国腹背受敌,与贵国景况相差无几,所以惺惺相惜,忍不住多嘴过问几句:大敌当前,国家当以国防为重,工业为本,组建海军刻不容缓,为何您举棋不定??”腓特烈示意小千翻译。
李中堂在赶赴德国以前,曾经游历英法,反复对比大炮的参数。可是英法倨傲,到处都在嘲笑他的长辫子、大黑袍,只有在腓特烈这里,李中堂才得到正常礼遇,不由得心有戚戚,就跟他推心置腹地说了实话:“实不相瞒,老佛爷赏识一位名角儿,为了能常捧他的场,索性翻修宫殿,叫做颐和园。一下子,岭南的沉香,长白山的实木,全都往京城运,老佛爷有了面子,钱却吃紧了,所以一时没法儿买铁甲舰。就连采购大炮的钱我都没有。”
“那你拿什么付钱?”腓特烈飞快问。
“水城那边起草协议了,我们拿华南的钨矿产权来付账。”李中堂看见腓特烈脸色变了,连忙回答。
腓特烈有点急,有点气,他站起来,背手弓背问道:“那大炮的生产线就不买了?炮弹全靠进口?”
腓特烈很希望远东的盟友强大起来,他看见对方这么忽视国防,心急如焚。
“促进长期交流嘛。”李中堂居然委婉地承认了。他有点羞耻,开始擦汗。
“没有国防大学吗?不需要我们提供教师吗?火炮出故障了怎么办?火炮专家呢?专业人员呢?”腓特烈觉得荒谬。
“人才……人才问题,这个,”李中堂痛苦地低头擦汗,绞尽脑汁地嘀咕:“等明年,我挑些伶俐的孩子来贵国进修吧,火炮出故障就让他们修。”
腓特烈想骂人,却克制住,毕竟不能干预别国内政。他只能徒劳地反复问:“我可以给贵国转让生产线,也可以替贵国招聘教授,虽然需要一些钱,但是……不能给自己的社会输送人才,真的没关系吗?”
李鸿章连忙说:“人才有一大把。梨园最近新出了些机灵小旦,假以时日,必定成角儿啊。”
“成角儿是什么意思?”腓特烈有点懵逼。
小千结合翻译,绘声绘色地跟他解释:“成角儿,就是变成了舞台上的红人,出门有八抬大轿,进场有夹道欢迎,出场就能收上百两白银,好多穷孩子削尖脑袋去拜师,就图日后成了角儿,就能进颐和园去,讨老佛爷喜欢,以后荣华富贵享受不尽。”
腓特烈清楚水城的物价,一百两白银,能买一尊双联装三十毫米铁甲炮了。
“戏子都能赚这么多,那你们挺有钱啊,怎么可能买不起军舰?”腓特烈对卖船耿耿于怀,他觉得推销失败是种耻辱,所以念念不忘地要卖船给李中堂。
“实不相瞒,”李中堂被热情的盟友逼问得走投无路,痛不欲生地斥退亲信,附耳密告:“只有戏子赚得多。别人都喝汤。”
“为啥?”腓特烈胸口一股怒气往上冲。
“我司掌军工,深知奇妙。办工厂奔波劳碌,整年盈利都赛不上角儿唱一出戏。谁还做实业?我们的制造业就是这么完蛋的。”李中堂感觉找到了知音,大吐苦水,“你转让生产线给我也没有用。实业不赚钱,根本没人做。有钱的都围着戏班子转。”
制造业和实业是创造性经济,可以产生更多产品、经验和技术。而私人收入是利息性经济,只会在数字上鼓出泡沫。
“那,那,”腓特烈有点尴尬,意识到戳到别人痛处,只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抄着手讪笑:“那,老佛爷爱看戏,有什么法子呢,看戏好啊,有意思,有机会我也想看看。”
小千却特别不识趣,她翻着白眼在旁边说:“我看大清药丸。”
李中堂怒了,朝天抱拳,对女仆怒目而视:“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老佛爷修个园子,也轮得到别人说三道四?况且工程所需,出自节省盈余,未动用司农正款,亦属无伤国计……”
小千有时候连腓特烈的账都不买,哪里会怕外国人,于是气鼓鼓昂头不吱声。她有种幻觉,总觉得腓特烈一定会溺爱她,所以有点飘飘荡荡,恃宠而骄。
腓特烈果然拿德语问小千:“我估计修那个戏园子是挪用了巨额海军经费的。”
“你别问他,就算问他,他也不敢说。”小千看见男主人无意问责,仿佛并肩作战,顿时一股温馨涌上心头。她故意不笑,一边正色发表意见,一边在心里偷着美。
“那个戏园子是不是挪用了海军经费?”腓特烈不顾忌,张口就问。
李中堂呆了一下,继续忠肝义胆地抱拳朝天,掷地有声:“我大清自有国情在此……”
“好了好了,”腓特烈听见他都喊哑了,心疼李中堂的声带,“总之就是只买不学,是吧?没有问题,我下午陪你去兵工厂看货。”
李中堂如蒙大赦,咳嗽着坐下去喝茶。
腓特烈很清楚,李中堂能位极人臣,肯定非常辛苦,他既要迎合上级的私欲,又要保障衙门海事,所以表面上必须大唱颂歌,不可能跟外人一起腹诽老佛爷。所以他挥手要老爷子别嚷嚷了,喝茶寒暄会儿就去兵工厂看货。
毕竟李中堂承诺的钨矿是珍贵的合金矿物,国防产业急需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