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落落伸手摸了摸那件柔软的小衣。
苏青看了她平静安然的侧脸一眼,几乎是没有半分思量地直接开口,“下回奴婢再给云先生多做几件。”
便见云落落长睫一掀,抬眸,朝她看来。
她被这样纯澈的眼神注视着,下意识后背轻绷。
却听云落落说:“苏姑姑,我不是你的主人。不必在我面前自称奴。”
苏青绷住的后背倏而一震!
就看云落落再次转脸摸着那小衣,温和又宁软地说:“我很喜欢这个,劳烦苏姑姑再给我做两件。我拿……嗯,你喜欢人鱼珠么?我有很多,送你几颗吧?”
苏青看着云落落掏出的那粉色的珍珠,几乎傻眼了。
——这东西,不是上回镇守南海的关内侯进贡而来,差点叫宫里几个妃子掐出内乱的珠子么?!
那个还没这个品相精致!
她当即婉拒,“不过是几件小衣,奴……我平日里也是常做的。哪里值得这样好的珍宝。不敢受云先生的厚赏。”
却听云落落平平和和地说:“为何不值?”
她抬头。
云落落已将珍珠递到她的跟前,“这珠宝于我并无用处,可那小衣,我却从未有过。你用心缝制了它,它便已不再是一件平凡的小物。”
她顿了下,看向苏青,“苏姑姑,你给了我从未有过的、注入了你心意的东西。”
苏青交握的手一紧——那些衣物对眼前这位仙风道骨不入尘俗的坤道来说,当真是比这有价无市的粉珍珠还好的东西!
又看云落落说:“我上回见清华宫别的宫人娘子都戴了很好看的钗环,你却只有一枚玉簪子。观主说过,女儿家都是喜欢好看漂亮的。这个珠子好看,你拿去,做耳铛或者做首饰。不够再跟我要。”
说着,还大方地给她看那个绣着鲤鱼的袋子,“我有很多。”
分明是个仙气飘渺似九重之上人的仙子,可是这样在她面前说话时,一会像亲近关心她的闺中亲密,一会又像个朝她炫耀又要维护她的小孩子。
苏青终于明白,为何四喜、赵一甚至那些看不见的暗卫影卫,整天为到平康坊里几乎在三殿下那里要搞起‘宫心计’了。
眼底微涩,却是再次笑开,伸出双手,恭敬俯身,“多谢云先生赏。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云落落将手一倒,几颗珠子落在她的手心。
“嗯,你笑起来也很好看。”
这样平静的话语,就像是在陈述一件非常寻常的事实。叫见惯宫内浮沉的苏青耳侧微红,再度福身。
又听云落落身旁传来熟悉的幽幽声,“是啊!白瞎了你这张脸。要好好地装扮自己,不为叫别人高兴,自己每天瞧着自己跟花一样漂亮,不是件很欢喜的事儿?”
苏青一颤,抬头,果然见到那蓝花蓝火的小纸人,又飘在了云落落身旁。
在她看过去时,正好落座在云落落肩头。
一副老大人一般地抱着胳膊瞧着她——嗯,虽然没有五官眉目。
她迟疑了下,问:“长公主殿下?”
小甯的鬼火顿时欢喜地晃了晃,“小青青,你还记得我呀?”
苏青当时就行大礼,“奴婢参见殿下!”
云落落往旁错开一步。
小甯飘了下来,笑着用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快起来吧!怎么现在这样子胆小啦?”
苏青自持沉稳内敛才得以在清华宫行走多年,不想今日一入这朱门小宅居然屡屡破功。
这回彻底红了眼眶,起身轻颤道,“殿下,奴婢当年蒙您大恩,无以为报!本以为今生再无机缘得见,不想今日竟……”
无论四喜还是赵一,都没一人跟她提及过这位化作纸人的长公主殿下!
然而,她曾受封甯恩惠的事,也确实无几人知晓。
小甯的鬼火又晃了晃,笑,“多亏了小道姑带我来京城啦!对了,你怎么就到清华宫伺候了?我记着当年你家里不是把你安排在昭阳宫么?”
苏青为何深知宫内诸多隐秘,皆因七岁时便被家里送入了宫。
她本是个官宦世家的千金,其祖父曾官居太傅,父亲更是三品的骠骑将军。
可她长到四岁时,一场战乱,父亲为国捐躯,后又一年母亲因为思念父亲过度,也撒手人寰。
独留五岁的她,寄居在叔婶屋檐下,叔婶见她自小便标志,却是个倔性子不好把控,便生了歪心思,又因着想要攀附权贵以维护苏家之利。
便买通了门路,想把她送到林贵妃跟前,好让她能近水楼台地接近封宗。
那一年,她才不过七岁,进了宫还懵懂无知不晓变通。
那些昭阳宫的人哪里是好相与的?
那一年冬日大雪天,她被使唤着去打水给林贵妃烫脚,结果在太液池边遇到几个跟封宗一起从南书房放学的世子纨绔。
他们戏弄她,她顶了一句,就被人给推进了太液池。
大冬天的,几乎就要冻死在太液池里头。
是去太极宫请安回来的封甯瞧见了她,让人给她拉了出来。
还让人给她换了干净的衣裳,备了姜汤。
她那时虽才七岁,却知道,这样子掉在池子里头被人捞起来,做娘子的名声已经完了。
谁知,之后,竟再也没听到任何人提及她的这桩难以言齿的羞事!
她就知道,有人护住了她这一个微末之人的清白。
她一直想找机会去跟那位牡丹一般的长公主殿下说一声谢!
谁知,也就是那一年的除夕。
那一场大雪,那大雪都掩埋不住的血水啊!
带走了她在宫里唯一的信念与感恩。
苏青声音微哑,“奴婢在昭阳宫待了三年。有一年夏日祭的宫宴后,二殿下醉酒后就想把奴婢……”她轻微地顿了下,“是三殿下路过,救下了奴婢。”
那一年的三殿下已入了皇上的眼,却十分招二殿下的厌恶。
她被压在树下不能反抗,听到树丛外头那声:“二殿下这么好雅兴呢?”时,简直如闻天籁!
正在收拾衣服的云落落回头看了眼。
苏青尚在激动中,并没注意她的视线,“后来家中祖父听闻此事,便寻了门路,以奴婢身有隐疾为由,本是要将奴婢接出宫去。可昭阳宫却说奴婢这样的身子无故离了宫,只会叫人无端揣度昭阳宫。便以奴婢做事手脚不干净,将奴婢打发去了清华宫。”
她的声音渐渐平复,“自那之后,奴婢便一直在清华宫伺候。受三殿下庇护,一直……过得很好。”
小甯笑了,鬼火晃了晃。
“什么过得很好?那臭小子我知道,权当你是个摆件儿,只要你老老实实的,他根本不会在意,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