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生死相随

斛律婉仪的心态远远超出清颜的预料。按照她的设想，以这个年代女子特有的观念來说，被自己的夫君休弃根本就是一件生不如死的事情，更何况前者乃是堂堂的一国之母，落得现在这个被自己的侍女取而代之的地步，换做一般人，恐怕早就一死了之了。

然而这个曾经的小丫头，却好似压根儿就沒把废黜当一回事儿。除了在见面最初对清颜脸上的伤疤表示惋惜和难过之外，她几乎再沒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的悲伤表情，这样异乎寻常的平静和淡然，看在清颜眼中，就像是前世的那一个自己，无论何时何地，面对着何等样的事情，都能够保持着同样置身事外的冷漠。

“婉仪，你是真的长大了啊。”待得一番寒暄之后，清颜一边目送着斛律恒伽离开，一边冲着那正捧着茶杯浅浅啜饮的女子便是一声感叹。

因为长大了，所以少了幼时的娇憨与天真，所以开始学会自己面对自己的人生，所以即使心里有着再多的泪水和伤悲，也已经不再对任何人轻易说出口。

端着茶盏的玉手微微一顿，斛律婉仪轻笑着慢慢垂首，语气中的那一分黯淡却是强烈到任凭怎样都忽视不了：“如果可以，我倒是希望所有人都不会长大。”这样，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姐姐不会死，她也不用入宫。不管多少年，她们还是可以和从前一样，做将军府中无忧无虑的斛律小姐，每天只需要嬉笑打闹，最大的问題不过是想着要怎么打发掉无聊的一天又一天，而不是时刻担心着自己会不会一睡不醒，再也看不见明天的太阳。

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煎熬了，煎熬到就好像是一个永远都不会醒來的噩梦，暗无天日，叫人无法喘息。就连高纬这个名义上的夫君于她來说，都只是噩梦遗留而下的产物，并不存在更多的感情牵扯。在宫中那么多个日日夜夜，她几乎是疯了一样地渴念着外面的天空，外面的花草，外面的世界。直到昨天被斛律恒伽从那里接回，呼吸着宫墙之外的空气，她才觉得自己是真正地活了过來，而不再是偌大宫殿中那沒有半点生机的华丽点缀。

“傻丫头，这样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发生呢？”笑得温和而熨帖，思及往事，清颜的眸中也是有着淡淡的感伤一掠而过：“沒有谁会是永远的小孩子，也沒有谁会为我们一辈子遮风挡雨，我们的命运，总是需要我们自己背负着的。哪怕再苦再累再痛，我们也得一步步地走下去，这就是人生。”

闻言，斛律婉仪不由抬头看她，一双清水眸子里却是逐渐地有了神采：“我知道的，清颜姐姐，你不必为我担心，我不会有事的。”她一定会好好活着，竭尽全力地活着，就算是为了代替姐姐，她也会继续熬下去的。

“嗯，你能想开就好。”点了点头，清颜觉得自己很有义务为这个勇敢的少女灌输一点超前的观念，毕竟她还年轻，沒有必要为了一段失败的政治牺牲人生的一切美好。而既然想到这儿了，那她也就不再多过犹豫，当即稍稍思索了一番也就开了口：“婉仪，姐姐要告诉的你是，人活一世，什么都可以成为过眼云烟，最重要的，唯有自己和所爱之人的平安喜乐，你明白么？”

“姐姐的意思是……”精致的脸颊上流露出淡淡的疑惑，斛律婉仪只觉得清颜这句话大有深意。

“这次你从宫中出來，于外人眼中或许风光不再，但就我看來却是好事一桩。”转眼望向皇宫所在的方向，清颜琥珀色的眸子中隐隐有着波澜涌动：“那里早晚会变成修罗场，能离得远远的也算是万幸。以后，你就真正自由了，不要太在意世俗的眼光，更不要把自己束缚起來，你要相信，你的幸福是握在你自己手中的，除了你自己，沒有任何人可以置喙。”

“我好像明白了。”若有所思地颔首，斛律婉仪也是冰雪聪明的女子，对于清颜的建议，她基本上也可以琢磨个大概出來，只是联想到面前之人，她倒是忍不住问出了声：“清颜姐姐，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么？兰陵王他如今在朝中的境况，可算不得有多好啊。”

“还能有什么打算呢？”浅浅一笑，清颜似乎并沒有把这个问題太放在心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只要他还在邺城一天，那我就会一直陪着他。”

“可是现在的局势一天比一天紧张，皇上他又是那个样子，再这么下去我怕……”眼露担忧地看着她，斛律婉仪并沒有把话说完：“清颜姐姐，如果可能的话，你还是劝劝兰陵王爷吧，早日离开邺城，或许还安全一点。”

“你是怕他步上乐陵王的后尘么？”神情自若地端起茶盏浅抿了一口，清颜倒是直言不讳。对她來说，其实很多事情都在她掌握之中，只是因着某些特殊的缘故，并不能宣之于口罢了。

“清颜姐姐，我是说认真的！”看她依旧不怎么重视，斛律婉仪也是有些着急了：“兰陵王战功赫赫且为人素來冷面无情，早就惹得陆令萱等人多有不满，再加上皇上本就是个疑心病重又耳根子软的，长此以往恐怕……”不是她非要危言耸听，只是她在宫中那么久，各种消息就算不想知道也会耳濡目染。高纬对兰陵王的戒心，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她是真的不想再看见身边的亲人有任何的闪失出现。

“好了，我会多加小心的，你不要担心。”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清颜却是不想再在这个问題上纠缠下去：“我相信长恭，也相信我自己，我们不会就这么坐以待毙的。”

“清颜姐姐，其实你不该回來的。”定定地看了她半晌，斛律婉仪却是突兀地冒出了这么一句：“我看的出來，现在的齐国，只怕早晚都会被周国吞并，留在长安，你应该会过得很好。”她听恒伽说过，那个周国皇帝对她的感情很深，想必被那样的一个人爱着，应该也会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完全沒想到她会这么说，清颜微一愣怔，随即却是摇着头笑出了声：“傻丫头，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沒有了长恭，纵然生活有一万种可能，也沒有一种会令得她幸福啊。

所以不管未來怎样，不管他的决定如何，她都只会倾心相助，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