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都鬼域(六)
叶迟醉的人事不省,鬼娃娃夹在两人中间被挤成了压缩包,不满的哼唧了一声,殷玄弋恍然回神,伸手揽过叶迟的背,勾着他的腿毫无障碍的打横把他抱了起来。
床铺就几步路的距离,殷玄弋把他稳稳当当放上去,又把埋在他胸口的鬼娃娃拎起来。鬼娃娃立刻被惊动,转脸看了殷玄弋一会,接着陷入了沉睡。殷玄弋把它搁到床里侧,动手替叶迟解了外袍,又替他拨顺散在脸上的乱发。
叶迟酒醉后白皙的脸上现出了一抹浅浅的红晕,殷玄弋拇指指腹轻轻蹭上去,像是要把那朵胭脂色抹晕开来。他薄唇微抿似乎是笑了,侧身坐到床沿,安安静静的看着叶迟的睡脸,眼神宁静,黑乌乌的眼珠里淡漠之色褪尽,只余下深藏的温柔缱绻。
叶迟睡的很沉,神色舒缓,虽不胜酒力,应是不难受的。
殷玄弋又看得一会,从床沿起身,却见他半只手犹露在被子外,本想替他掖进去,却忽然摸到他食指指尖不平整的伤口。
殷玄弋把他的手翻开来细看,发现他食指指腹有一道浅红的划痕,应是利器所伤,已经愈合的差不多,如若不是殷玄弋对他敏感,也不一定注意得到。
伤口还很新,也就近两天的光景,殷玄弋摩挲着沉思半天,又翻来覆去的查看。
叶迟的手很漂亮,指节细长,骨骼分明,手指收尾处也是精雕细琢而成。殷玄弋想起第一次被他拉住,就记得了这双过分漂亮的手,那时候这双手嫩得跟滴水豆腐似的,不含一点渣滓,现在仔细摸就能发现,他手上已经生出了好几处薄茧,均是练剑留下的。
他以前偶尔会想叶迟到底是什么身份,现在那些心思已经淡了。
殷玄弋把他的手重又塞回被子中,轻轻推门退了出去。客店里静悄悄的,楼下账房处亮着一豆灯光,看夜的小二趴在柜台上,已经睡熟了。
殷玄弋飘然从二楼落下,未发出一丝响动,行到门口,挥手佛开门栓,侧身而过,隐入外间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
第二天叶迟醒来的时候倒没觉得自己哪里不舒服,他浑浑噩噩间伸手一摸,立刻被人轻轻托住了手掌,叶迟朦胧间一瞧,见殷玄弋立在床边,脑子混沌了两秒,突然惊醒。
他立刻缩回手坐起身,鬼娃娃不知何时又爬回了他身上,揪着他的衣襟不撒手,生生给它揪下去半边,这不稳当的衣服立刻一滑,叶迟半边白生生的肩膀就露了出来。
殷玄弋别开眼,去一边倒了杯茶递给他,叶迟醉酒后嗓子干涩,也不含糊,接过来一饮而尽,末了咂咂嘴,还杯子的时候顺手耍个流氓,在殷玄弋手上摸了一把:“娘子这般贤惠,真让人受宠若惊。”
殷玄弋瞥了眼他的咸猪爪,默不作声把杯子搁到一边,倾身就凑了过去,叶迟果然若惊,伸手撑住他的脸,磕磕巴巴道:“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
殷玄弋暗叹一口气,捏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扭下来,摩挲着他的指尖问:“这伤是怎么来的?”
叶迟早想好了应对,一点不心虚,行云流水般瞎扯淡:“树叶子划的,可疼死我了。”
殷玄弋也不反驳,把他指间捏的晶莹剔透,才道:“起床吧。鬼域入口打开了,一会我们就走。”
叶迟摸索着穿衣服,殷玄弋已经拿着茶杯坐回桌边,叶迟好奇道:“逃犯抓住了?”
殷玄弋道:“应是抓住了。”
叶迟嘟囔着下床:“鬼域就这么大点地方,门一关放条狗都没处逃,整一个笼中笼,不做个周全准备就越狱,想什么呢。”他抱着鬼娃娃在殷玄弋侧面坐下,正了正脸色,“紫苑的事,你有什么打算?”
紫苑的事他原本是不打算问的,毕竟是无界山的家务事,他虽然被老祖收做徒弟,但这事天知地知,外人不知,问多了不合适。可再想想,这熊孩子是他护过的,也许只是他一头热,但就这么放着不管,还真不能无动于衷。
“选择在他,我不会插手。”
叶迟沉默半晌,迟疑道:“你一早就知道了?”
殷玄弋应声:“恩。”
他这么坦诚,叶迟反而不知道要怎么质问,他想了想,转而道:“燕凌是紫苑同母异父的姐姐,这么说来她也是鬼族之人?”
殷玄弋道:“是,她是被鬼族遗弃,尔后才辗转入的无界山。”
“看来无界山也挺大度的嘛,竞争对手的小孩买一送一,一养养俩,还养得有声有色。”叶迟再一想,撸了把鬼娃娃的小辫,愤愤不平道,“那你当初为什么非要砍我家小可爱,它也是‘可爱的小孩子’,还没来得及做恶事呢,凭什么要被砍。”
殷玄弋顿了顿:“它不同。”
叶迟切了一声,挖苦道:“是啊,它不是人,没人权咯。”他见殷玄弋神情似乎无奈,见好就收,又道:“紫苑回了鬼族,燕凌难道也一起来了?”
殷玄弋没有立刻回答,他并不想叶迟卷进去太深。就如太极阴阳图一般,阳鱼眼中永远生阴,紫苑就是无界山不能为外人道的阴面,不管他之间何去何从,最后终归是属于无界山的。
叶迟早已摸清了殷玄弋的尿性,能说的直接告诉你,不能说的马虎眼都不屑打一个,直接沉默,他刚想摆摆手揭过这茬,耳中忽然听到外面一点声响。
有声响很正常,但他听到的却是刻意掩藏的响动,还掩藏的不甚高明,踢踢踏踏一团步子。
他能感觉到殷玄弋自然也知道了,但两人尽皆没有动,叶迟嘴角一折,说了句风凉话:“哎呀呀,被包围了。”话音落了没多久,房门就被撞开,人未至两枚双环就当先急速飞来,叶迟虚空一抬手,那环佩直接定在了空中,恰恰好贴着他的面门半寸。
“打人不打脸,银环姐姐,才一夜不见,你就对我因爱生恨,我何其无辜。”
银环妖娆的身姿缓步走进门内,本想招手收回环佩,却发现自己的东西竟被叶迟控的动不得半分,原本就被他语言戏弄的恼了,当下就疾言厉色道:“死到临头还嘴硬!”
叶迟伸手摘下两枚小环,丁零当啷在指尖转啊转:“我活的好好的,干嘛要死。你这玩意太磕碜,小爷我看不上,还你!”说罢一弹指,两枚小环分左右划了半圈,合围着往银环撞去。
银环吃了一惊,飞身躲过,两环撞在一起发出金铁之响,一环往上一环往下,正好封死了她的身形,银环不得已退出门外,又飞快倒掠回来,身侧已多了个人,正是金环。
叶迟还是慢悠悠一副欠收拾模样:“忘了告诉你们,我控物的能力要比你们加起来都高明一点,尤其是这种无根乱飞的,我劝你们还是不要随便对我扔东西,不如回去禀了鬼王,换个人来试试。”
“少废话!在鬼族地盘杀了人,你们走的了吗?”
叶迟心里一愣,面上却不漏声色,挖了挖耳朵:“喂喂喂,虽然鬼族人人得而诛之,但我一个遵纪守法的良好公民,守规矩还是懂的,莫不是看我人好,随便死个阿猫阿狗都安我脸上。”
“还想狡辩,”银环厉声道,“把人带进来!”
立刻有鬼卒拖了个人进来,叶迟一瞧,心里突的一凉,那人是赵力,他送信的那个。
已经死了。
那鬼卒扯开他胸前的衣物,只见胸口横着一道狰狞的淤青,是被剑气震碎心脉而死,手法上正是殷玄弋使的那套剑法。
银环抱臂道:“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叶迟笑了:“你们不过想安个罪名,何必这么费尽心机,哦不对,这哪里需要心机,简直是光明正大的诬陷。”
殷玄弋突然道:“我跟你们走,无界山的事,与他无关。”
叶迟原本还欢天喜地的跟银环吵嘴玩,听罢一愣,立刻转眼看他,殷玄弋只是平淡的对他说:“你离开这里。”他站起身来,不再看叶迟,当真要跟金环银环回去。
叶迟眉心一蹙,立刻拉住他的手臂:“殷初,你做决定,从来都不需要跟我解释一下吗?”他兀自冷笑一声,声音转沉,“我不会让他们带你走的。”说完低喝道,“鬼娃娃!”
一切不过转瞬,殷玄弋没来得及阻止,鬼娃娃“咯咯”一声,弯弯双目已缓缓睁开。它眼中金瞳流光一闪,金银双环周身环佩一时大动,竟都不受控的往叶迟的方向脱飞而出,再被鬼娃娃收入口中,瞬间化为虚无。
叶迟抱着鬼娃娃站在原地,总是含笑的眼中沉甸甸的压着一层骤雨般的暗色,额心勾玉明灭,他唇角弯起,眼中却没有笑:“不想死的话,就都滚开。”
鬼娃娃尖利的“咯咯”声刺穿耳膜,金环银环已然大骇,不由自主往后退去,叶迟一声不响的拉着殷玄弋的胳膊,堂而皇之的穿门而过。
殷玄弋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沉默着跟在了他身侧,他脸上似乎是高兴的,只要叶迟回头,就能看到他总是淡漠的眼中有那么一道明亮的光。
客栈里的人早已闻风而散,客栈外围压着层层鬼将,鬼将之后有一两人多高的骷髅阴兵,黯然伫立。
骷髅凹陷的眼窝中有猩红的血光,身上披着兵将的锁甲,手中拖着一把玄色巨斧,虎视眈眈的盯着两人。
叶迟不动声色的抹上鬼娃娃的眼睛,召出不语,持剑而立:“我再说一遍,不想死的,现在滚。”
叶迟身上总围绕的温和无害褪尽,只剩了杀人的戾气,他墨发飞扬,红衣鲜艳,衣上祥鸟如浴火,仰颈啼鸣,似要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