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尸毒刹(十一)
九漓旋身入殿的时候殷玄弋尚被缚在三尸毒刹特制的蛛丝之中,他耳廓后有一点微末的银光,瞧仔细了,原来竟是一根细长的银针。这针许是三尸毒刹为他治伤时留在他体内的,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东西的限制,三尸毒刹才会那般轻易就制住了他。
而现下,这根制约他行动的阵正被慢慢逼出内外。
殷玄弋瞥了九漓一眼,他长眉微蹙,额头几颗斗大的汗粒颤巍巍挂着,随着他转头的动作滚落下来,没入衣襟之内。
九漓忍不住道:“你不必如此煞费心神,主人想做的事你阻止不了。”她并未去管银针的脱离,只身立在入口处,挡住去路,又补上一句,“我也不行,更不会帮你。”
殷玄弋目光定了一定,未曾应声。九漓本就是三尸毒刹的人,他竟也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起了求助的心思,委实可笑。他心中念着叶迟安危,只想快些挣脱束缚,到叶迟身边去,看看他可还安好,可有受到什么损伤,念到当初,就不该让他独自入内。
殷玄弋心下着急,真气在体内毫无章法的乱撞起来,气息走岔,呕出一口血来。
九漓眉目微动,往前一步,厉声道:“你不要命了!主人的鬼门十三针一旦入体,除非主人亲自牵引,否则——”
她话未说完,只见殷玄弋耳后的银针蓦的倒飞而出,“咄”的一声,钉入侧首木梁之内,细长的针体几乎要穿透厚重的木梁。
九漓一怔,上一刻还被缚在蛛丝中的殷玄弋下一瞬就到了她跟前,九息悄然出鞘,毫不犹豫的抹上了九漓的脖子。
九漓本不是活物,平常利刃伤不了她分毫,这时候却也觉得那剑锋上染着极重的阴寒之气,让她没来由畏惧。来不及讶异,九漓矮身翻出剑刃袭来的方向,待住势再往殷玄弋一瞧,殷玄弋已经提着那把剑头也不回的往外而出。
九漓当然不能让他出去,袖中白练缴出,往殷玄弋急出的后背打去,她人随白练而走,翻身就拦在了殷玄弋面前。
“你——”她本想问一问他的伤势,银针出体绝非小事,鬼门十三针招招都是杀机,绝无转圜余地。
殷玄弋却不等她话出口,九息缴断袭来的白练,一剑又逼她当胸,当真是要她的命。
白练也是件不俗的法器,但在九息面前,也不比普通布帛来得牢靠。九漓心下微骇,眼见着剑尖直刺而来,不得已现出法身,一瞬间九尾张扬而出,巨大的白尾与九息撞在一处,“吭”的一声闷响,九漓突然尖利的叫了一声,那根尾巴刹那染满鲜血,几乎要断去半截。
剧痛逼出了九漓的妖性,白狐的法身尽显,四肢触地竟是有房檐那般高,九条巨大的白尾焦躁的舞动着。
九尾白狐冲破窄小的门厅,暴怒中掀掉了大半屋舍,满院的碎末横飞。也不见它如何动作,巨大的身躯就如压顶般往殷玄弋袭去,四肢中伸出寒光飒飒的利钩,像要撕碎猎物的巨隼。
殷玄弋纹丝不动的站在原地,九息剑身上红芒乍起,剑气与白狐笔直撞在一处。九息邪性不遑白狐妖性,甫一接触,密不通风的剑气立刻刁钻的寻隙而入,不过眨眼的功夫,白狐雪白的皮毛上就炸开了一道道细小的口子,鲜血涓涓而出。
九漓发出一声撕裂的兽吼,已有痛苦的呜咽之声,天空被不知来处的黑雾沉沉的压着透不进一丝天光,周遭却被祭坛上铭文浮动的流光映得亮如白昼。
忽然,一道刺眼的亮光滚雷般朝两人的方向落来,“咔擦”一声劈落,正正冲在两人之间,双双被炸飞出去。
白狐巨大的兽型被打的缩了回去,就地一滚又成了九姑娘的模样,周身透着斑斑血迹,不知死活的伏在地面。
殷玄弋身不由已的退了好几步,确切的说他是滑出去的,九息剑尖埋入地面,留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痕。
殷玄弋猛得又呕出一口血,拄着九息的手细微的发着抖。不止是手,他整个人竟都在打着颤,黑长的眼睫在眼睑上投下一道模糊的黑影,原本微不足道的分量,这时候也似有千斤之重一般,要用十分的力撑着它才不至于阖起。
逼出银针后他体内的真气就在冲撞中消弭殆尽了,不过是凭着一把九息支撑到现在。
九息饮了他的鲜血,邪性被彻底激发,已说不清是谁在控制着谁。
以鲜血为引,以**为媒,它是一把真正的邪剑,殷九辩尚且不能压制他,何况是强弩之末的殷玄弋。
“难道我真的连护他一命都无法做到?”
殷玄弋呆呆的想着,他极力望着庭院正中的祭坛,目光仿佛穿透了层层包裹住祭坛的锋利石瓣,看到躺在祭坛正中昏迷不醒的叶迟。
“叶迟……”他轻声呢喃着,忽然唇角微勾短促的笑了一笑,似幽昙无声绽放,又在下一个刹那泯灭,快得让人抓不住。
殷玄弋无声的翕动着嘴唇,似乎在说着什么。
他说:“帮帮我……”
眼睫颤了两颤,像是终于承受不住那份微末的分量,逐渐阖上,掩住了幽深如潭的漆黑瞳孔。
下一瞬,殷玄弋双目忽又缓缓而开,眼中红光才露出一些端倪,身形已拔地而起,起跃之间已消失在包裹祭坛的层层石瓣之中。
叶迟呈大字型躺在祭坛中间,他头顶堪堪擦着祭坛正中的石柱,而在他身旁,躺着双目大睁的黑袍男子。
遮面的宽大斗篷滑落在他脑后,黑袍男子整张脸毫无保留的暴露在铭文的光晕里,一半是鬼一半连鬼都不如,只剩下苍白的骷髅架子。
三尸毒刹跪在他身侧,一点点帮他抚平衣服上细微的褶皱,做完这些,他握起黑袍男子一只形如枯柴的手腕,手腕上经脉凹凸不平,死气沉沉的趴在苍白的皮肤之下。
“师父,这里的魂魄太少太少,远不够引出缠在你魂魄中的鬼煞……”三尸毒刹伏下身,亲昵的用脸侧贴了贴那只枯柴般的手,轻声道,“新死的鬼魂无所依托,鬼煞最是喜欢。这满山的苗人平时受徒儿诸般恩惠,这般还与徒儿也并不为过……没有什么能与师父相提并论,你莫要怪徒儿。”
黑袍男子依然大张着空洞的眼睛,三尸毒刹直起身体,从袖中取出混元铃,手腕轻轻一抖,混元铃发出“叮铃”一声,再徐徐一抖,又是一声,不轻不重的像敲在心尖尖上,能使人不自觉的战栗。
聚集在祭坛上空的黑色雾气似乎更加浓重了,远处无端端吹来了细风,刮到身上如冰刃一般遍体生寒。
细风晃晃悠悠依附到祭坛正中的石柱之上,石柱上原本规律游弋的铭文像汲取了某种能量,不安分的抖动起来。
三尸毒刹一边摇铃,另一手的中指竖到唇边,唇角并眼角微微弯起:“嘘。”
石柱上的铭文仿佛是受了他的安抚,渐渐地不再乱颤,又开始规律的绕柱游弋。
三尸毒刹盘腿端坐,一手置于石柱,另一手依然一刻不停的驱使着混元铃,石柱上的铭文仿若活物般游过他的手指,在他指缝间嬉戏流连,接着从上往下列成一长条往黑袍男子身上游去。
它们从黑袍男子的头顶渐渐往全身蔓延,黑袍男子苍白的皮肤被铭文的光照的敞亮,那些铭文一开始只在他表皮上游动,随着三尸毒刹猛得一转铃音,铭文悉数没入了黑袍男子的体内。
铃音由徐转急,那些细风隐约中似乎有了朦胧的形态,虚空中浮出一张张生动的脸面,都是它们生前的模样。如果叶迟现在还醒着,就能看到有一张熟悉的小脸在他身体上方。
是苗人小姑娘小洛。
她在哭,却哭不出声音,也不会有眼泪。
她已经死了,等不及长大,也等不及真正明白自己所说的要嫁给叶迟,到底有什么意义。
急促的铃声一直在持续,小洛也随着众多无所依托的新死之魂汇入石柱,最终被拉扯被吞噬,再也找不回完整的形状。
四周似乎起了凄厉的惨叫,仔细一听,却又像是什么声音都不曾有过,只余下黑漆漆的寂静时光。
时间一丝一毫的流过,黑袍男子原本四平八稳躺在祭坛上的身体忽然弹跳了一下,他猛得张开嘴,早已腐朽的声带被撕扯出磨砂般的“呲呲”声。
三尸毒刹悚然一惊,立刻转头去看,就见黑袍男子整个身体上下起伏,有东西在他干枯苍白的皮肤下厮杀了起来。
他再也不会有表情的脸部肌肤不断抽搐,像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表情,褪色的眼珠慢慢晕上雾气,逐渐变得湿润,如活过来一般。
“师父!”三尸毒刹颤抖着嘴唇叫了一声,招魂的仪式极度耗费心神,他脸上的血色也已经褪得干净,白得也宛如个死人一般。
“师父你忍一忍,很快、很快就好了。”他断断续续的说着,铃声也断断续续的响着。
可是很快,他就觉出了不对劲。
他师父的魂魄感应正越来越弱。
三尸毒刹心下大骇,摇铃的手一顿,岔了一个音。这个音听在常人耳中无甚差别,却足以让本就不甘的厉鬼冤魂回过神来,而它们一旦回神,就不会再那么轻易的被制住。
连重阴之躯的紫苑御百鬼都会极度损耗身体,哪怕他与阴魂打了这许多年的交道,一个不当心,被反噬也只是寻常之事。
逆天而行,终究都要还回去的。
而另一边,“殷玄弋”冲破了石瓣的机关,九息御下,一道红光一闪即逝,祭坛之上已多了一个身影。
红瞳灼灼,半点不见波澜的注视着眼前空前混乱的景象……</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