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朱惊讶地捂住了嘴,不可置信地将声音压得更低:“阿穆,你……怎么知道的?”
白穆这句话是肯定句,异常肯定的口吻,碧朱从来不会怀疑她。
白穆拉着她边走边道:“你忘了我是凭什么入宫的了?”
碧朱咬住唇,神色严肃地跟在白穆身后。
无论是“柳如湄”的入宫,还是“柳如湄”的得宠,都是因为丞相之女——柳湄。
柳湄貌美,当年邻国东昭裕王来访,对她一见倾心,亲自向先皇求亲,奈何她与当时的太子如今的皇上已有婚约,裕王含恨离去;柳湄多才,国宴之上七步成诗,惊艳全场,当朝状元自叹弗如;柳湄多艺,一支流芳曲广为流传,名扬五国;柳湄还贞烈,与太子大婚前夕遭意外遭袭,不愿受辱跳下万丈悬崖尸骨全无。
柳湄是皇上的青梅竹马,也是碧朱自小服侍的小姐。
柳湄已死,“柳如湄”入宫,她便随伺左右。
外头的人都以为,“柳如湄”入宫得宠,要么与柳湄模样相似,要么与她身段相似,再要么,与她性子相似。
其实不然,白穆只是擅仿。
她能将柳湄的一颦一笑仿得毫无破绽。即便长着完全不同的脸,她仿起柳湄来,举手抬足,甚至说话的语气神态,只会让人觉得是柳湄换了个躯壳,而不是旁人在刻意模仿。
“我既仿得了旁人,有人在我面前作假,我又怎会辨不出来?”白穆嗤笑。
今日那人倒也装得真切,起初她只觉得不对劲,却未想过那人并不是太后。方才仔细想想,仪和宫的宫女们今日尤其少,若她没记错,都是太后的几名心腹,一个两个心不在焉,神色略有慌张。那“太后”的嗓音倒真是病了似的沙哑,但寝宫中没有丝毫药香味,且向来与太后形影不离的莲玥姑姑不见踪影……
若她猜得不错,冒充太后的人,便是莲玥了。否则不会那么清楚太后的言语习惯,也不会知晓她与太后曾经说过的话。
那真正的太后呢?遇害?不可能。有意避而不见?没必要。
唯一的可能,便是她根本不在仪和宫,且,不想让旁人知道。
那么……
白穆有些微好奇,太后去了哪里?那个人百般周折地引她过去撞破这件事,又是为了什么?
***
“太后”说皇上也很快会想明白,白穆都没想到,他就真的“想明白”了,而且那个“快”字,竟会是这样快。
傍晚时分她才去过仪和宫,刚刚入夜,清冷了半年的朱雀宫便热闹起来。
碧朱红扑扑的小脸掩不住的笑意,快步入殿喜道:“阿穆阿穆,刚刚陵公公来报,皇上晚上会过来!”
白穆略有些意外,却也只是放下手中的书卷,问道:“桂花凝露可还有?”
碧朱见她兴致缺缺,笑意也散了些,点头。
“洒点吧。”
碧朱自然知道这是她家小姐柳湄最喜的香味,当初白穆入宫,赏下来的一应吃穿用度都是照着小姐所喜来的,就连她这个随身丫鬟,也因为曾经跟着柳湄,如今跟了“柳如湄”。
虽然跟着白穆的时日较短,但碧朱自认还是很了解她的。只是近来她变得有些看不清了……譬如此时,从前她不会主动用小姐爱用的香的。
“阿碧,想什么呢!”
碧朱的额头被白穆的手指点了点,回过神来才见到她正对着自己笑,两眼弯起,清透得如同碧波湖里的湖水,又变成自己熟悉的阿穆了。她心下松了口气,正要转身,却被白穆叫住:“我今日的妆可还妥当?”
碧朱连连点头,望着她忍不住道:“阿穆,你这个样子……可真的越来越像小姐了。”
白穆一怔,随即笑道:“你给我上的妆,当然越来越像。”
碧朱瘪了瘪嘴,她想表达的不是这个,但她也说不清到底想表达什么,只好不再说,出去拿东西了。
白穆换好了衣裳,保持着妆容,等到昏昏欲睡也不见人来,正打算让碧朱灭了宫外的灯笼歇息算了,宫人的唱到声便到了。
“皇上驾到——”
白穆恭顺的行礼迎接,只听那人一声“退下”,朱雀宫为数不多的宫人便一瞬退了个干净。
没得他的旨意,白穆没有起身,甚至头也没抬,半蹲着看到他明黄色的袍子越来越近,就到眼前,却突然一个折身,往书桌边去了。
接着是沉默,安静,无以言状的安静。
白穆那一礼行得双腿发麻,腰肢酸痛,心道早知行个大大的跪礼,也比这么半蹲着舒坦。
许久,她觉得下一瞬她就该摔倒了,在座那人突然轻笑,声音如浅水一般,道:“你那性子倒是磨没了。”
“从前是臣妾无知,不识君臣之礼,还请皇上恕罪。”白穆像是酝酿已久,迅速答道。
那人似乎有些意外,拉长了语调道:“哦?皇上?不叫朕商少君了?”
白穆答道:“皇上圣名,臣妾不敢亵渎。”
商少君嗤笑出声,突然转了话锋,“据朕所知,爱妃大字不识,摆了这么些书,不知做给谁看呢?”
殿内想起书页翻动声,白穆默了默,方道:“闲来习字打发时间。”
“这是在怪朕半年不曾来看你?”
“臣妾不敢。”
又是半晌的沉默,商少君终于道:“起来吧。”
白穆紧绷的身子这才松了松,正要站直双腿,脚下一麻,身子往侧边一歪,一个不稳差点摔倒。
她也的确摔倒了,尽管扫到商少君已经到她身前,但他并未伸手拉她。
白穆跌在地上,仰首间便看入商少君那双沉墨似的眼里。
沉如寒潭,深不见底,噙着星点笑意,带着戏谑,漫不经心地望着她。
半年不见,商少君,还是商少君呢。
这个登基将将一年的年轻帝王,天生的王者之姿,睿智的头脑,狠厉的手腕,深沉的心思,出众的外表,时间的洗涤磨砺下,愈加的盛气凌人。
白穆垂下眼,调整呼吸站起身,再次行礼道:“臣妾失礼。”
商少君又近了两步,突然伸手抬起她的脸,睨着她,似要看入她眼底,道:“看来半年时间,爱妃学了不少。”
“半年前皇上训诫,一字一句,臣妾铭记于心。”白穆只是垂眸道。
商少君低笑:“哦?那你是谁?”
“臣妾贤妃柳如湄。”
商少君扬眉,“身为柳如湄,该做些什么?”
白穆轻轻推开商少君的手,不动声色地转身,坐在琴案前,素手抚琴,情意满满地凝视商少君。
琴声如水落湖心,婉转清灵,余韵悠扬,徐徐入心。
凤求凰,当年的太子殿下与才女柳湄的定情之曲。
一夜之间,平静无波的皇宫底层暗潮涌动。
贤妃柳如湄,弃祖求宠,弃夫求荣,凭帝王对已故至爱柳湄之情,承宠半年,后恃宠生娇,跋扈不可一世,失宠半年。再凭一曲凤求凰,邀宠复位。
多年后的商洛野史册上,关于白穆的记载有这样一笔,注曰:赝妃。
而昭成帝少君,年少有成,治国有道,收疆拓土,大显国威。后宫佳丽无数,独念青梅柳湄一人,视贤妃为其替代者,百般纵容千般宠爱。注曰:痴帝。
***
一连五日,贤妃一改常态,日日去仪和宫请安。只是与其他嫔妃不同,她时而早晨去,时而傍晚时分才过去。宫中人对她出格的举动屡见不鲜,再加上她重得圣宠,也没人敢说什么。
白穆本是想再看看太后那里到底藏了什么玄机,哪知几日下来却越来越迷惑。除了第一日,这几日太后一直都在,并且出面相见,今天也是一样。
她一如既往地慈祥,从容地饮着茶水,岁月在她面上沉淀下来的,只有一股无形的傲人气度。
但今日嫔妃们退下后,她将白穆留了下来。
宫中只剩下几人,白穆和碧朱,太后和身边的莲玥。
太后徐徐看了白穆一眼,微笑道:“孩子,你这几日连连来哀家这里,可是有事想单独与哀家说一说?”
白穆初初入宫时,商少君就替她说话,免了每日到仪和宫的请安。那时她也不太懂这些规矩,因此与太后相处的时日,可说是屈指可数的。
但白穆都觉得稀奇,她们仅仅见过几次而已,太后却能仿佛与她认识许久一般,说起话来熟稔有余,且不让人反感。
“如湄从前不懂规矩,如今知错,万万不敢再像从前那般了。”白穆低眉道。
太后轻笑,“难得皇上这点小事都为你考虑周全,日日来请安确实是麻烦,哀家也准了你,偶尔来陪陪哀家就好了。”
白穆微微看太后一眼,又马上垂下。
太后拉过她的手,语重心长道:“哀家知道你心里憋了口气,但是孩子啊,这人世间哪里有事事如意的时候?你既仰着她的名头入宫,享了荣华富贵,得一必然失一,那些不该想的,忘了便罢。”
白穆道:“烦母后操心了,如湄自然明白。”
“明白便好。”太后笑着捏了捏白穆的手,接着蹙眉,突然问道,“哀家听闻你曾有位未婚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