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山偏北,越往北走,天气越冷。碧朱觉得白穆的病定是因为她将车窗大开才吹出来的,后面几日都不让她再受半点凉。
从都城出发,到沥山行宫约摸走了五六日。行宫建得华贵,即使是刚刚入门的大厅都铺满了价值不菲的暖玉,据传是因为先帝怜惜贵妃体弱,怕屋子里的寒气染疾伤身,因此不顾众人反对,花了大力气修在山间修出这样一座奢豪的行宫。
白穆的房间里就有一口温泉,基本连门都不用出。但碧朱闲不住,日日往外跑。歇息过两日之后,白穆也不得不出门,开始“学骑马”。
冰天雪地里学骑马,确实是一番别样的体会。
马场已经被人收拾干净,并没有积雪。但天气仍旧冷得白穆双手都是僵硬的。起初白穆还好奇商少君让慕白教他骑马到底是何用意,但几日下来,慕白除了一些必要的话,基本和裴瑜一样,沉默不语。只是裴瑜面色冰冷,像雪,而他面色温和,像云。
“慕公子可是来自贡月?”这日白穆终于可以骑着马在马场慢跑一圈,见慕白似乎心情也不错,便主动搭话,“贡月有着无国内最大的草原,最强健的马,你的马骑得这样好,必是来自贡月国吧?”
慕白骑在马上,一派温润模样,摇头笑道:“在下白子洲人。”
白子洲?
白穆略略想了一想。白子洲是五国之外的一个小岛,虽小,却神秘,她入宫前都从未听过,还是后来翻阅五国历史时才知道这样一个小岛的存在。
看他气度不凡,必是白子洲的达官显贵,商少君留住他是想拉拢白子洲?
“娘娘又来自何方?”慕白浅笑问道。
“我啊……”离了皇宫,白穆不再那般拘谨,面对慕白,又莫名轻松许多,她转了转眼珠,“我自然是来自皇宫。”
她笑着扬鞭,身下的小红马嘶鸣着向前。
宫外的空气很新鲜;不用对着丞相,对着太后对着商少君,很轻松;骑着马儿奔驰,仿佛很自由。
但商少君此次出宫,不可能太久。
往返的路上都用去十日时间,在行馆最多待上五六日。
白穆知道再等不得了,余光扫过一直在旁边看着她的裴瑜,笑容一寸寸收敛,跟着她夹紧了马肚子,用力扬鞭。
小红马的性子本是温顺,但白穆这样驱赶,令它也狂躁起来,快速向前奔。白穆紧紧皱眉,任由风刀划过脸庞,心中不断演练待会她从马上摔下,裴瑜救她,她顺势偷出他怀里令牌的场景。
以前她在市集见过不少小偷作案,学学他们应该也不会太难。
“娘娘……娘娘小心!”果然,不过片刻身后就传来裴瑜紧张的叫唤,“娘娘放开马肚子!抓紧缰绳!”
白穆没打算照着他所说的来,偏偏把力气往相反的力气使,看着自己跑出马场,到了一片空旷的雪地,瞥见裴瑜就要追上,双手一松,整个身子摇摇晃晃跌下马去。
预料之中地被人救下,预料之中地在雪地里打了几个滚,预料之中地安稳停下后,看到的却是预料之外的那张脸。
慕白的一身白衣仿佛与雪地化为一体,一片苍茫的雪色里,五官显得更加剔透,黑色的眸子带着些许茶色,干净得不惨杂质,略有诧异地盯着她。
白穆未料到会是慕白来救她,被抱住那一刻已经像脑中预演的那样探向他胸口偷出一块玉牌,乍一眼见到慕白的脸,霎时愣住了。
偷了他的玉?是否被发现?还回去?怎么还?
一时间白穆脑袋里闪过无数念头,却忘记自己正趴在慕白身上,盯着他的脸与他近在咫尺。
慕白却是突然一个翻身,将她压在了身下,动作间右手压到她左肩的衣衫,几乎露出她整个肩膀。
白穆抬眼便见他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的肩,双颊腾地火红,慌乱间大喝一声:“大胆!”
表面看来不惹尘埃的慕白,居然会是个这样轻浮的登徒子!
白穆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见到他眼底的怔忪一扫而过,裴瑜正好赶来,在她身前跪下,“卑职一时疏忽!请娘娘降罪!”
目的没达到,还被人占了便宜!白穆心中愤愤,也不想应答,各瞪了裴瑜和慕白一眼,堵着一口气便走了。
***
回到行馆,碧朱一眼见白穆的发髻松了,衣服都湿透了,面色也不大好,惊道:“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我去给你拿套衣服。”
碧朱匆忙往里间去,白穆看了一眼沉默立在一旁的莲玥,才突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握着慕白的玉。
“娘娘,先去泡泡泉水驱寒吧。”莲玥恭顺道。
白穆握了握手上的玉,低声道:“你先出去吧。”
莲玥俯身,“是。奴婢提醒娘娘一句,莫要忘了太后的交待。”
白穆“嗯”了一声,算是应答。
沥山温泉水,据传功效神奇,连续泡上七日,便能让肌肤白若冬雪,滑如凝脂,若吞咽下毒,更有活血化瘀,接骨续筋的奇效。白穆也不知这些民间传言是真是假,她泡了四日,除了她身上的寒气被迅速清除,没发现什么大的改变。
白穆趴在浴池边上,一时想想太后对她说的话,一时想想柳轼交给她的任务,再一时想想宫内复杂的局势和自己尴尬的身份,心中一口浊气无论如何都吐不出来。
“阿穆,再泡上三日,说不定这里就会全好呢。”碧朱在一旁不停地将泉水往她的左肩上浇洗。
白穆看过去,想到慕白今日看到她左肩时的怔忪。
他是在惊诧,身为商洛最受宠的妃子,肩膀上竟会有这样可怖的一块伤?
“若会将它泡好,我便不泡了。”白穆的手拂过自己肩上的伤痕,躲过碧朱浇来的水。
这印记,是鉴证。
鉴证她的苦守并非一场梦。
那时她和他在山上打猎,遇到野狼,她唯恐野狼伤到他,不顾一切将它引开,结果便是肩膀上少了一块皮肉,多了尖深入骨的狼牙印。那时她几乎丧命,迷蒙中听到他一声又一声的呼唤才醒来。也是在那时,他在连理树上挂满了同心结,写上他们的名字,说他们的命捆在了一起。
那之后,他们准备成亲。
她以为他们再也不会分开,就像那些鲜红的同心结一样。
“都说皇上是情痴,我看你才是情痴!”碧朱无奈地嘀咕。
白穆靠在浴池边上,眨了眨眼,未再言语。
“听闻爱妃今日从马上跌下来了?”突然灌入一阵冷风,伴随着商少君听来尚算愉悦的声音。
白穆与碧朱都是一怔,商少君进来,外头的人居然没通报。
“皇上,臣妾现下并未上妆,皇上还是莫要入内。”白穆一面说着,一面从温泉从出来,碧朱也连忙给她穿衣。
温泉在房间最里,也不知商少君是否听见,白穆刚刚穿好衣服,便见他挑帘进来。
商少君今日穿了身黑色的锦袍,斗篷都还未脱去,上面沾满了雪水,显然是刚刚回行宫便来了这边。他一脸愉悦地上下打量了白穆一眼,笑道:“看来爱妃无碍,朕放心了。”
白穆在心中自嘲地笑了声,面上却恭顺地很,俯身道:“谢皇上厚爱。”
碧朱快速行过礼后,上前替商少君脱下斗篷,便自觉地退下。
“今日朕与柳将军在山上寻了一日,终于寻到熊的踪迹,明日应该就能找到它的所在。”商少君就近在身边的矮榻上坐下,这会儿他显然非常高兴,说话时眉梢都扬了起来。
“皇上英明神武。”白穆仍旧俯着身子。
“明日若是猎到熊,朕送你一对熊掌如何?”商少君又笑道。
“谢皇上重赏。”白穆淡淡道。
商少君的笑容缓了缓,“起来吧。”
白穆站直了身子。
“这温泉水泡起来可还舒适?”
“臣妾甚喜。”
“这几日朕忙于猎熊,今日才有闲来看你。”
“谢皇上挂心。”
商少君顿了顿,才又问:“为何一直低着头?”
“臣妾刚刚沐浴完,还未上妆。”白穆恭谨道。
她一直低着头,也不抬眼看商少君,只垂着眼皮看着湿漉漉的地面,不远处商少君绣着龙纹的长靴上沾着湿泞的泥,还有些将化未化的雪,沾在靴子上,春天的柳絮似得。
商少君没有再说话,突然的沉默让屋子里只听到引来温泉水的竹管里轻轻的窸窣水声。
白穆似乎早就习惯与商少君这样的对峙,他不言,她也不语,他不让她抬头,她便一直低着头。
“倒也是……”商少君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带着惯有浅淡笑意,“今夜让碧朱把你的妆上得仔细些。”
“臣妾遵旨。”白穆再次行礼,便见那双黑靴的主人站起来,踱着步子向外走去。
这夜是入住行宫以来的第一次晚宴。
白穆直至昨日才知晓这样的深山里头,居然有人常住的,而且是一个不小的部族。这夜整个部族的长老贵人都出现在行宫,随行官员也都出席,整座行宫灯火通明,映得不远处的雪山格外好看。
因着莲玥今日特地叮嘱太后的交待,白穆特别注意了一下这个部族的女子。
虽说常年居住在天寒地冻的高山上,但那些女子个个细皮嫩肉,眉清目秀,跟用雪做出来的似得。
“听说裴总领就出自这纳雪族呢。”碧朱在白穆耳边嘀咕。
白穆不由得扫了下坐的裴瑜一眼,突然间明白为何裴瑜总是一张冰块脸了……
“皇上大驾远临纳雪族,草民等不甚荣幸,亦不甚惶恐。”纳雪族的族长白须过膝,目光柔和,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带着一种族民伏地恭谦道,“草民特备纳雪族迎客之舞,祝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贤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声“万岁”“千岁”,回旋在雪山间久久不得散去。随之响起空旷的鼓声,清灵的筝曲,悠扬的笛声,融成一曲,空灵别致。
白穆听着听着,便觉得眼前有无数雪花迎着月光洋洒飘落,春日的桃花瓣一般,美不胜收。月下一名女子仿佛在雪中苏醒,轻薄的纱衣仿佛晨间的雾气,萦绕在雪中迎风起舞,随着音乐的起伏,那舞姿越来越美,仿佛浑身聚集了无数芒光,让人挪不开眼。
白穆整个人都看得呆住。
一曲终,那女子终于不再似光似舞,活生生地跪在了主座前,刚刚一抬头,遮住面容的轻纱便落下。
白穆又是一呆,这女子,用“绝色”来形容毫不为过。
绝色女子倾情一舞,跪在自己眼前嫣然巧笑,若她是商少君,也无法拒绝。
白穆默默想着,若太后中意的是这名女子,哪里还需她推波助澜?她看了莲玥一眼,见她轻轻点头,便再看商少君一眼。
商少君也不愧是一国之主阅人无数,面对如此绝色竟还是一贯的从容模样,眼底并无波澜地带着笑意,看着下跪的女子。
“小女裴雪清参见皇上,参见贤妃娘娘,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声音也跟珠玉落地似得,真是不可多得的妙人。
白穆再次看向商少君,见他只是淡淡道:“免礼。”
裴雪清起身,恋恋不舍地看了商少君一眼,见他再无表示,眼底是掩不住的失落之色,缓步退下。
白穆见势忙道:“这样可人的女子这样美妙的舞姿,若能在宫中常见,必能为皇上排忧添趣。”
裴雪清闻言,顿住身形,双目含羞地再次看向商少君。
商少君却是看着白穆,面上是人前常见的宠溺之色,“不若赏去你宫里?左右你宫里宫人太少了。”
白穆没想到商少君有了台阶还不顺着上,收去她宫里做宫女,必然不是太后所想,只好讪讪笑道:“皇上厚爱,臣妾宫里人够了。”
商少君不再多语,裴雪清更加失落地退下。
接下来,又是晚宴上常见的歌舞,官员君臣之间的各种恭维奉承,白穆觉得无趣得很。只想着柳轼让她做的事她未做到,太后交待的事情也未做到,倘若就此回宫,他们俩又会怎么对付她呢?
能怎么对付她呢?
白穆看了看碧朱,将手中的酒尽数倒入喉中。
若她实在没办法从裴瑜那里拿到令牌,是不是可以求助于柳行云呢?
她看了一眼下坐的柳行云,尽管常年驻守边疆,他仍旧继承了柳轼的所有优点,能说会道,极为圆滑,早和下面官员打成一片。
连着喝了几杯,白穆便不想再在这样略有嘈杂的环境里再待下去了。
在外人眼前,商少君总会握住她的手。此刻她反握住,对他笑道:“皇上,臣妾乏了,可否先行退下?”
商少君转首看着她笑,温柔得白穆几乎辩不出真假。他伸手蹭了蹭白穆的脸颊,“去吧,等着朕明日给你的礼物。”
天冷,饮的酒便烈。白穆才喝了几杯而已,站起身时已经有些不稳,碧朱和莲玥扶着她离开会场。
入房之前,白穆一如既往地打发莲玥先行休息,只留下碧朱一人。
“咦,出去前我特地留了灯的,怎么灭了……”碧朱推开门,率先入内,拿出火折子点灯。
“咦……”碧朱又一声,却突然闭嘴了。
白穆关了门,跟着入内,“怎么了?”
碧朱警惕地看了看关着的门和窗,低声道:“阿穆,多了封信。”
白穆的眉头微微蹙起,接过碧朱手里的信封,拆开便见白纸黑字一句话——“明夜子时,马场,玉佩换令牌”。
白穆这才想到,今夜晚宴,并未见到慕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