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地过着,宫里宫外,都发生了细微却不可小觑的变化。芙蓉宫一日比一日冷清,宫人们纷纷找机会寻借口地换去了其他宫殿;原来依附洛家而生的大小官员们,略有异心又有其他门路的,都无声无息地换了阵营。
替淑妃拿脉的御医几番推换,最后还是交给了资历最老的麦御医。每日他把完脉出来,都有大小人物明问暗探地想知道把脉的结果。尽管淑妃久不出门,众人仍旧从麦御医紧锁的眉头里看出一二来。
这日傍晚,朱雀宫来了名不速之客。芙蓉宫的星竹在外头求见贤妃。
白穆虽与洛秋颜不和,却从来没刻意与她交恶,听到碧朱说起,便传了她入内。
星竹一见白穆便噗通跪下,哭道:“奴婢参见贤妃娘娘,娘娘千岁!奴婢求娘娘,去救救我家小姐吧!”
白穆蹙眉。
星竹继续哭道:“我家小姐已经两日不曾用膳,再这样下去,身子哪里受得住……”
白穆仍旧蹙眉,道:“她不吃饭,你来求本宫有何用?”
“小姐……小姐她……”星竹抬头,哽咽道,“小姐向来固执,只称想见娘娘,否则便米粒不进。”
白穆觉着有点好笑。
洛秋颜从入宫开始就没给她看过好脸色,如今竟拿进食来威胁她去芙蓉宫?她的生死,与她又没什么关系。
“那便随她去吧,本宫忙得很。”白穆昵了星竹一眼,起身便打算让碧朱送客。
星竹连忙道:“小姐说要见娘娘,是有些话想与娘娘讲,娘娘必然会感兴趣。”
白穆的步子顿了顿,回头望住星竹。
星竹接着道:“如今娘娘在宫中的地位,只是去看小姐一眼,小姐动不到娘娘分毫的!”
白穆垂眸想了想,吩咐碧朱道:“去知会皇上一声,说我去了芙蓉宫,晚膳不必过来了。”
碧朱马上机灵地心领神会,领了吩咐退下。
白穆让莲玥与她随行,去了芙蓉宫。
芙蓉宫并不如想象中的落寞,宫人虽比从前少了许多,比起朱雀宫,还是热闹许多的,各个井井有条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白穆看到洛秋颜的时候,她正拿着剪刀在后院剪花,优雅闲适,并不是宫人口口相传的落魄模样。
毕竟是大家长女,该有的傲气与风范总是丢不掉。
“我真讨厌你。”洛秋颜头都未回,准确地察觉到了白穆的出现,冷笑道。
白穆嗤笑一声,道:“彼此彼此。”
洛秋颜拿着花枝转身,妆容精致,精神奕奕,并看不出半点失意模样,扫见白穆便笑道:“我讨厌你,却并非因为你与我争宠。”
“我也无所谓你为何厌恶我,你想与我说什么,尽管说便是。”
洛秋颜却不搭理白穆的话,只看着手里的花,叹息道:“都说女子心眼小,我也不例外,心眼极小,你并未做错什么,可我偏偏讨厌你,看见你不如意,我便开心得很。其实……就是因为嫉妒你。”
洛秋颜巧笑轻言,“你是否觉得可笑?我堂堂洛氏长女,出身显贵,家大势大,即便沦落到了今日,也无人敢欺,却嫉妒你这个一无所有的山野丫头?”
白穆凝神,不解地望着她的笑容,明明很灿烂,夕阳下却莫名地透着一股惨淡。
“你有两位极为疼爱你的父母,可对?”洛秋颜笑问。
白穆眉头一皱,洛秋颜又道:“看来是了。你来看看。”
她上前几步,拨开花丛,招呼白穆过去,并道:“星竹与你说我几日不肯进食可对?”
白穆探身望去,花丛里是倒掉的残羹冷炙,那一片的花草已然枯萎,旁边还躺着几只虫蚁老鼠的尸体,看得白穆一阵反胃。
“饭菜是昨日中午父亲特地嘱人送来的。”洛秋颜仍旧笑着,异常明媚,“你和那个宫女碧朱不过相识两年,却情同姐妹可对?”
白穆似乎明白了洛秋颜大概要说什么,并不插话,只是轻蹙眉头看着她。
“星竹自小在我身边长大,只是无论我怎样待她好,她永远胆战心惊地小姐前小姐后。呐……”她无谓地指了指花丛里的饭菜,“那饭菜,她亲自去拿回来,说试过毒才给我吃的。”
“哦,你还有名与你倾心相许的未婚夫。”洛秋颜惋惜道,“可惜我始终查不出他到底是谁,否则我绝不会让你这样好过。”
明明是当着白穆的面说着记恨的狠话,洛秋颜却说得极为坦然,并不觉得尴尬,也不以“嫉妒”为耻。
“你可想知道,我这腹中胎儿是谁的?”洛秋颜扬着眉头笑问。
白穆心神微微一动,想不到洛秋颜竟会大方承认自己当真有了身孕。
“你与我入殿说吧。”洛秋颜捧着一束剪好的鲜花,也不管白穆有没跟着,率先上前入了寝殿。
白穆也不多想,紧接着进去。
寝殿还是从前的模样,殿里空无一人,洛秋颜站在长桌边往花瓶里插花,抬头瞟了白穆一眼,“你自己随便坐吧,反正你碰过的东西,回头我就全扔了。”
白穆嗤笑:“你既讨厌我到如此境地,又何必……”
话未说完,便被洛秋颜打断。
“我与他算不上青梅竹马,却也是自小相识。我十岁那年,他年方十五。”
白穆微微一怔,她见过的洛秋颜,时而刁钻,时而傲慢,时而清高,却从未有过提及“他”时,脸上的那一抹温柔与幸福。
“我偷偷跑出家门玩耍,结果失足掉到河里,他救的我。如今我二十,他二十五,这么多年每次我与他吵架,就往水里跳,他脸色惨白地救我起来,也不敢责备我,只好什么都依着我。”洛秋颜仿佛又回到了十岁的光景,脸上露出略带顽皮的笑容,“其实他都不知道,我虽养在深闺,却是识水性的。”
“我入宫那年,大雨下了三个日夜,碧波湖的湖水都漫出来了。我失足掉了进去,却没有人再救我。你不记得这件事了吧?”洛秋颜看住白穆,少见的眼神温和。
白穆入宫的时候,后宫只有她一人而已。后来选秀日期提前,白穆知晓有不少女人要入宫,与商少君吵得更加厉害。那时候碧朱就在她耳边不停地提起洛家长女如何如何,说她要小心些。结果秀女入宫当日,就传来洛秋颜落水的消息,尽管还未受封,商少君却将随行的宫人统统责罚了一遍。碧朱还不屑地说那是她在给宫人一个下马威呢。
如今从洛秋颜嘴里听到,却不想真相会是这个样子。
“瞧,你入宫的时候,全天下都知道你有个未婚夫婿,可事到如今都没有人知道,我爱一个人爱了十年。你说,我怎能不嫉妒你呢?”洛秋颜的眼神又变得尖锐,眸光如尖刀冰冷的锋芒,笑道,“我嫉妒你有疼爱你的爹娘,嫉妒你有无话不谈的朋友,嫉妒你可以让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心意,嫉妒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想吵闹就吵闹,无所顾忌,无所牵挂,无所担忧!嫉妒你活得比我真实洒脱,潇洒恣意!”
白穆的眉头越皱越紧,洛秋颜说的这些,她不置可否。
幸福总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资格说谁比谁更不幸。
“你找我来若只是想说这些,那我听够了,保重。”白穆转身便走。
“慢着!”洛秋颜唤道,“我是想请你帮个忙。”
白穆回头,不掩脸上的讶异神色。
宫人皆知,贤妃与淑妃从来都势不两立,针锋相对,现在洛秋颜竟请她帮忙?
“这件事,我一直瞒着父亲……他若知道,定不会饶了他。”洛秋颜抚向自己的小腹,缓缓道,“本以为届时收买御医,再制造意外让孩子‘早产’便可躲过一劫,不想……皇上竟知道了,还闹得天下皆知。”
洛秋颜自嘲一笑:“我知晓算不过他,却也想不到这么快让他发觉。他借着洛家的势推波助澜,让天下人唾骂你,马上矛头一转,就会变成唾骂我。洛家本就承着当年先祖让位的贤德才在民间有如此声望,我身为宫妃却与旁人私通,有了他人的孩子,这件事一旦传出去,洛家何来脸面再在商洛立足?凭什么再做商洛第一大世家?”
白穆暗暗叹了口气,“所以左相想在你显怀之前毒死你……”
“没错。我一个人的命,总比洛家的颜面,洛家子孙的前程来得重要。”洛秋颜眼底浮起水色,却仍旧倔强地挂着笑,“身为长女,我理应深明大义,以死谢罪。可……我却舍不得,舍不得这大千世界,舍不得这秋光旖旎,更舍不得……我腹中的孩儿。”
白穆与洛秋颜向来无甚交情,但同为女子,竟十分能体会她的感受。只是此时不知该以什么立场来与她说话,只默默地听着。
“我厌恶深宫,却不得不为了整个家族放弃一切入宫为妃;我厌恶人心算计,却不得不为了生存学着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我厌恶与别的女人抢同一个男人,却不得不装作喜欢皇上的模样与人争宠;现在我受够了,我想走了。”洛秋颜定睛看住白穆,神色镇定而复杂,“你可愿帮我……白穆?”
白穆乍然听见自己的名字,心下一惊,洛秋颜转而笑道:“整个洛家调查你那么久,这么点消息还是查得到的。不过你放心,我走了,不会有人再帮洛家来对付你。裴雪清那个不成器的……你也瞧不上吧。”
白穆没有答话,洛秋颜却仿佛已经得到她的应允,随手从袖间抽出一封信,递给白穆道:“帮我放在摘星阁入门第二棵桃树下面,他看到了,自会来带我走。”
“你……”白穆犹疑问道,“要与他私奔?”
“想不到我竟会沦落至此,要一直以来的敌人帮自己。”洛秋颜又是自嘲地笑,眸子里波光潋滟,“你可愿意帮我?”
白穆的眼神落在那封信上,干净的牛皮信封,未提一字,烛光下音乐可见其中纸笺的痕迹,黑黑白白的墨迹也透了出来,只是并看不出写了什么。
犹豫不过一瞬,她接过去,塞入袖口,问道:“摘星阁第二棵桃树下,可对?”
洛秋颜未答反道:“这也是你让我嫉妒的地方。”
白穆一怔。
“即便在深宫两年,几度深受迫害,你仍旧不失本性,可以相信旁人,愿意帮助旁人,即便是我这个一直视你为眼中钉的敌人。”
白穆亦跟着自嘲笑了笑,“我本就不是与你们一样的人,理解不了你们的道理和逻辑。为何要因为处在你们所处的环境里,把自己变成令我自己都厌恶的人?”
白穆拿好了信,转身便走。
“你不累么?”洛秋颜在她背后问道,“我知道你爱的人是宫外那个,这样日复一日漫无尽头地在宫里守着,你觉得他会出现,会带你走么?你守得来你想要的么?”
白穆的脚步滞了滞,并未回头,只沉声道:“何必去在意结果?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为了我想要的拼尽全力去争取,不觉得苦,亦不觉得累,无论最后是否能得到,我尽力了,便不会后悔。”
初秋的凉风扫落几片悬在枝头的枯叶,羽毛般轻盈落地。本在深秋才绽然怒放的芙蓉花今年开得格外早,灼灼其华,却似在昭示着又一个寒冬的到来。
白穆回到朱雀宫,犹豫了许久,还是将袖里的信打开。
“日日思君念君故,七月十五,子时。”
商洛每逢十五都会有夜市,一直持续到子时。而七月十五正是中元节,那夜不仅有夜市,为庆祝节日,城门大开,宵禁取消,的确是出逃的好时机。
白穆这样想着,心下盘算着时间,左右不过五日时间了。
她盯着那封信看了许久,迟疑是否要交给莲玥让她去送,几番权衡,还是自行换了宫女装扮,亲自去了摘星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