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穆一路快马加鞭。
深知迟早会有追兵,白穆一路并没有闲暇留下白子洲的暗号,但想不到的是,她出城之后,竟见到西城门的方向燃放了一支白子洲的信号弹,她毫不犹豫地策马而去。
再次见到白伶白芷,白穆双眼一酸,只唤了一声“白伶白芷”便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少夫人,果然是你,”白伶的笑容依旧春日的阳光一般灿烂,瞬间将这个夜晚的阴霾驱散得一干二净,“我们得到消息说皇宫御林军大动,便猜测定是宫中有变,看看能否引你过来。”
白芷亦笑得开怀,“我们徘徊一月,总算有所收获,还是少夫人有法子,我们都进不去,你却出来了!”
白穆看着同在马上的二人,哽咽了许久才音色正常地问了一句:“慕白呢?”
“此前少主在研究如何给外岛布阵设毒,因此派我们带着几个心腹前来探路,现在应该也在前来商洛的路上。”白伶笑道。
白穆安心地颔首。
白子洲的位置被发现,不再是夺人双眼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了,只能像之前的禁地一般,布阵设毒,严格控制进出族人。之前慕白便说过这种想法,只是他对阵法还不够熟稔,便只是偶尔试验,不曾真正实施。
“走吧,刚刚的信号弹恐怕也会引起御林军的注意,速速离开才好!”白芷接着道。
三人相视一笑,各自扬鞭疾驰而去。
即便知晓商少君的御林军也不是乌合之众,而且他还暗地里养了一批高手中的高手,譬如上次在东昭追杀慕白的那批人,但见到白芷白伶,她丝毫忐忑都没有,只觉得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烈马奔腾间,仿佛她奔向的,正是阳光所指引的幸福所在。
不出三人所料,不到半个时辰,在商都和另一个小城的衔接处,身后急追而上的御林军和越来越近的火光已经将三人淹没。此起彼伏的马蹄声中,白穆大唤道:“稍后你们各自管自己,不用担心我,即便被抓,相信我有办法脱身。”
白伶一声大笑:“哈哈,少夫人,你说的话都跟少主是一样的。”
白芷接着补充:“少夫人放心,少主一直这样教我们的。相互间绝对的信任和对自己格外的珍惜,才对得起彼此的情意。”
白伶揶揄道:“定是少夫人听少主唠叨得多了。”
大敌当前,这两人还有兴致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白穆脸上发热,无奈地昵了他们一眼,加重了马鞭的力度。
“我的马跑不起来,你们先替我掩护,拖延一阵。”白穆随手拿簪子换的一匹马,也来不及仔细挑,比不上白伶白芷都是良驹。
两人齐齐点头,有意放缓了速度。
白穆一马当前,白伶白芷在后面抛了一把毒粉,又扔了一个小荷包给白穆,“少夫人,里头是些伤药毒药,说不定用得上。”
“行。注意我留下的暗号。”白穆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不断倒地的马匹,刚刚那些毒粉拦得住他们一时,但毕竟分量有限,剩下的人还是会追上。
白伶白芷双双点头,拉扯缰绳折回迎敌,白穆猝然转了个方向,折入身侧的树林里。
白伶白芷的武功她是见过的,且他们擅毒,她并不担心。而这样的林子里穿行,旁人容易迷路,她却是最擅长的。
里面大道小道都有,白穆那匹较为瘦弱的马反倒占了便宜,几乎不管什么路都可以穿过。约莫两刻钟的时间,耳后的马匹嘶鸣已经渐渐远去,眼前的月光亦越来越暗。
大概四年前,扮作裴瑜的慕白曾经带她回商都,经过这段路,若她所记不错,林子其实是绕山而生,只要顺着山坡绕过山脊,便是另一座城。
那山也不高,只是山路略崎岖,白穆听着身后已经没有追兵,也便放缓了速度。只是周围彻底安静下来之后,她反而再次听到嘀嗒嘀嗒的马蹄声,越听,便越清晰。白穆的心跳突然加速,不再多想,扬鞭就继续快行。
然而,那马蹄声仍旧破空而来,越来越近,白穆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茂密的林间,被树叶剪裁得细碎的月光下,男子黑色的大氅如同夜蝙蝠张开的翅膀,苍白的脸仿佛月光下散发出莹莹光泽的璞玉,深沉的眸子却如同捕捉猎物的秃鹰,牢牢盯着她,折射出尖锐的冷意。
白穆心下一惊,加快了抽鞭的速度,却因为马的速度上不来,有些慌不择路。那匹马似乎也受不住连夜的奔跑和不断的鞭笞,山坡上地形又不如平地,一声高鸣,竟侧身倒了下去,白穆紧紧握着的缰绳都来不及松开,只瞥见身后紧随而来的人突然蹬离马身,飞快地向她扑过来。
紧接着是地震山摇似的颠簸和滚动,还有马匹的惨叫声。
白穆心绪未定,只发现自己被商少君抱在怀里,几次大力袭来,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几个翻滚,两人同时落下山坡。白穆紧紧闭着眼,身体已经不再滚动,耳边嘶鸣的马声却仍旧未停。
待到四下终于安静,她才悄然睁眼。
他们停在山坡较为平缓的一块地方,刚刚那匹马却是直接滚到了最底端,已经没了声响。她仍旧在商少君怀里,被他沉沉压住。
白穆第一反应便是推开他,与他保持距离,商少君也同时睁开眼。
一时间,相看无言。
白穆的发髻已经散乱,脸上还有些被沙石刮到的痕迹,商少君的衣发倒还整洁,只是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抿着唇,凝视着白穆。
其实这些年,白穆很少看见商少君真正发怒。唯一的一次,是在她与他的一场大吵之后,也是她哭闹得最凶的一次。那时他就那样静静地凝视她,紧抿着唇角,乌黑的眸子里波涛暗涌,最终冷冷地下令,处死了阿碧以外,朱雀宫所有的宫人。也是那夜之后,她开始闭门不出,再出去便是撞破太后与柳轼的奸-情。
现在她又在商少君脸上看到了同样的表情,他正值盛怒的表情。
突然间,白穆连逃跑都忘了,半跪在原地,怔怔地望着他。
但商少君并未如她想象的那样大怒,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眸子里的波涛便已经平静。他从袖口抽出锦帕,微微倾身,动作轻柔地替白穆擦去印在脸上的泥渍。
“好了,阿穆,回家了。”商少君将白穆的散发挽在耳后。
白穆的鼻尖蓦然一酸。
回家。
有个人也曾对她说过同样的话,那只阳光下朝她伸出的手沐浴着阳光,仿佛笼罩着幸福的光泽。可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端详它,那之后,它便不见了。
不,不是不见了。
是被她亲手斩下了。
白穆压住哽咽,沉声道:“商少君,我们——回不去了。”
商少君看着她的眼底,似乎有两瓣萤火微微闪亮,白穆继续道:“你放过我吧。”
商少君扶着山壁站起身,往前挪了几步,白穆下意识地退了几步。
“商少君,你为何不带我出宫,却是将阿爹阿娘带入皇宫与我见面?”白穆低声问道。
商少君眼神微闪,却没有回答。
白穆自答道:“因为你担心我知道阿爹阿娘所在,会想办法带他们走。也担心我出宫会有机会联系到白子洲的族人。”
白穆垂下眼,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你告诉我他们的所在,我也不会有什么行动。我怀疑你会在附近设伏,捉拿我的族人。你带我出宫,我也不敢轻举妄动,担心是你有意为之。”
“商少君,你还不明白么?”白穆抬眼看住他,漆暗的夜里眸光微动,面上似笑非笑,“我们之间已经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无法再相处下去。”
商少君扶住山壁,低咳了两声,撇开眼,淡淡道:“你曾说过信我……”
“是的。”白穆打断他的话,“我曾无数次说过信你,说过无论你做什么,无论我有多么难过,我都不会怪你,我都会原谅你,在我还爱着你的时候。”
“那你现在这话……”商少君笑了笑,“什么意思?”
白穆蓦然顿住,心中膨胀的酸胀让她无法再度开口。
商少君扶住山壁的手轻轻握拳,放在身后,一瞬不瞬地盯着白穆,踱步向前。
白穆不自觉地靠近,双眼也渐渐殷红,几番咬唇,才回视商少君,一字一句道:“你可曾在漫无边际的等待里翘首以盼,一夜又一夜,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你可曾有过竭尽全力去相信一个人,被欺骗,继续说服自己竭尽全力去相信,继续被骗,如此反复道没有尽头的日子?”
“你可曾一个人躺在漫天星光下,任由血液一点一滴地从身体里流逝,火焰在身边蔓延,一寸一寸地灼到心底,却察觉不到疼,只看着星光下,曾经的欢笑也好,眼泪也罢,就像随着剥皮撕骨那般,一片片地被毁去?”
“你可曾亲眼看着曾经亲密无间的姐妹,不再展颜欢笑,不再放声大哭,而是拿着帕子擦拭抱过她的身子,拉过她的手,只因她觉得……自己脏了。”
商少君皱了皱眉,却没有说什么,白穆哽咽住,继续道:“你可曾眼睁睁地看着他人为救自己身中剧毒,自己无能为力,还要亲手斩断他一只臂膀?”
“商少君你知道么?那时候鲜血哗地喷了我满脸,是温热的,那血液,还带着他身上常见的药香。那只手臂,黑得焦炭似得,我刚刚解毒,力气还未恢复,举着匕首……”
白穆似是再说不下去,擦去眼角渗出的泪水,嘴角撇出一抹轻笑,“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恐惧,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明明可以出去求救,却连哭都不敢放声……因为你的杀手恐怕还在外面搜山。经历过这一切,你还敢说相信?说原谅?说爱?”
商少君一如往昔,深沉的眸子看不出任何情愫。
一时间,两相沉默。
“阿穆,没有人教过你,凡事不可只相信双眼?”商少君眸光闪烁,上前一步,欲要替白穆擦去眼泪。
“不,我不相信我的双眼。”白穆果决地后退,躲过他的手,“我只相信我的心。”
这样一个让她不再敢轻易碰触世间情爱的男子,她的心拒绝靠近,拒绝相信,拒绝一切和原谅相关的字眼。
“算了吧,商少君。”白穆自嘲笑道,“你大发慈悲也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好,与白子洲做笔交易也好,把阿爹阿娘还给我,放我们离开。我会忘记曾经的种种伤害,记得过去的所有美好,感激你为我做过的一切,我们……好聚好散。”
夏日的夜晚,虫鸣不绝于耳,闷热的空气沾染着浓重的湿气,沉沉压下来,商少君一瞬不瞬地盯着白穆,面容净白,唇角干涩,正要再次抬脚,却是一声低咳,闷哼一声,喉咙滚了滚,便有血从嘴角溢出。
“你被马踢伤了。”白穆撇开眼,“回去吧。”
刚刚他们随着那匹马滚下来,商少君护着她,背上却挨了那匹马几下。
“先皇遗诏的确在白子洲,你也知道,遗诏上是传位给三皇子吧?”白穆轻声道,“想如今这朝廷的局势,一份遗诏已不能改变什么。日后我会再寻人与你商讨阿爹阿娘之事,定给你一个足额的交换。”
初初看到那份遗诏的时候,白穆便觉得离奇。或者是坐上帝王之位的人,都不是她这等常人所能理解。
当初他给商少君下毒的动机已无法考证,但他亲手赐死的华贵妃之子,华贵妃死后荒废政事十几年,即便临终前,似乎还不愿面对现实,传位于已死的“三皇子”。
白子洲为求自保,五国内眼线无数,掌握了不少各国“秘密”,这份遗诏也同样落入当年的细作手中。所以商少君对白子洲的忌惮也不无原因。
毕竟当年三皇子赐死一事并未大张旗鼓,尸体也未入皇陵,而穆家最后抱着的孩子,除了她阿爹阿娘和白浮屠,谁能证明是穆家血脉,而不是宫内偷出的三皇子?有心人若拿遗诏说事,必能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但如今看来,商少君的皇位已经坐得稳稳当当,就算“轩然大波”,也只是轩然大波而已,于他而言,不过是多了件麻烦点的事情。
更何况,无论白子洲还是慕白,从来无意与他争什么。
白穆见商少君一直沉默,便当他是默认,转身离开,身后却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听到商少君的声音,“阿穆。”
两个字落地,他又咳嗽起来。
白穆没有回头。
“阿穆。”
白穆听到他跟上的脚步声。
“白穆!”
白穆捏紧了拳头,却听见后面那人脚步打滑,跌在地上。
这个夏夜,比往年都要冷上许多。
白穆终究还是停下脚步,转身扶起商少君,拿出白伶给她的小荷包,挑了几种药喂到他嘴里。
商少君眼底微微发亮,面上有了些许释怀,“朕没想到碧朱会去找柳湄。那时候百事缠身,朕无心亦无力再去顾及她。朕的疏忽,朕道歉。”
“但慕白身为白子洲少主,欲杀之而后快的,并非朕一个。”商少君冷道,“身居其位,便要承受相应的争斗与厮杀,他受伤也好,丧命也罢,是他自己无用,与朕无关。”
商少君扶住白穆的手臂,“当时朕并不知你也在东昭,否则不会容你中毒。”
白穆想要抽出手臂,商少君却死死扣住,白穆撇开眼,不去看他。
“柳家父子已入狱,洛氏已然不在,莲玥死在心上人手中,柳湄当初所倚靠的东昭三皇子晏宇,也已丧权失势,身首异处。”商少君低声道,“阿穆,欠过我们的,朕会一点一滴讨回来。至于朕欠你的……”
白穆的手心蓦然多了一件冰凉的物什,还未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便听商少君漫不经心道:“朕还你。”
只见他嘴角轻轻一撇,眼前银色的刀光闪过,血肉崩裂的声音。
冰凉的手心,瞬时沾满了湿热的血。
白穆的手被烫到一般欲要收回,却被商少君紧紧扣住。
他察觉不到疼痛一般,紧抿着唇角,还带了些微笑意,再次用力,匕首又往里入了一寸。
“商少君。”白穆的声音哽住,想要抽开手却不敢用力,看着瞬间染透衣裳的鲜血,浑身都颤抖起来,“商少君你疯了么?”
商少君的手亦在颤抖,手心冰冷。
“你疯了么疯了么?”白穆低吼,另一只手颤抖着在身上找伤药。
“阿穆。”商少君拉住她的双手,一并握在心口的匕首上,“你——随朕回去。”
白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不知道为什么到了今天,她还会为他落泪。
她只是想到曾经的种种。
连理树,同心结,皇宫,秋叶,冬雪,欢笑,眼泪,等待,忐忑,怀疑,惊喜,信任,鲜血,大火。
曾经的那三年,如同世上最利的尖刀,在她生命里篆刻了无法磨灭的一笔。
但……
“商少君,我已经另嫁他人。”白穆压住哽咽。
“而且。”白穆看着他,“我不爱你了。”
商少君的身子蓦然僵住,向来不透声色的黑眸波澜起伏,直直看住白穆。
白穆趁势抽开双手,迅速起身,背对着商少君,离去前又重复道:“商少君,我不爱你了。”
“从前我爱你,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地位,不是因为你为我做过什么,不是因为你有多爱我,只是爱你。如今我不爱你,亦不是因为你的身份地位,不是因为你对我做过什么,不是因为你伤我多深,只是……不爱你了。”
话刚落音,商少君便开始咳嗽,越咳越凶。
这次白穆没有回头,只是飞快地擦去眼泪,将伤药取出放在地上,继续道:“你的暗卫应该很快会到吧,我走了。保重。”
商少君的眼里,白穆迎着月光而立,发色如锦,背影娇俏,一如当年连理树下的那个少女,只是曾经深埋在骨子里的倔强经过时光的洗礼,不加掩饰地突显在挺直的背脊上。那个背影没有回头,慢慢变小,直至月光照得他的双眼不得不眯起,她也决绝地消失不见。
他终于止住咳嗽,低声笑了起来,笑声绵延,不绝于耳。
他猝然拔出心口的匕首,甩下山坡。
匕首在夜色中折射出几道沾血的银芒,叮叮当当地消失。
凄凉的夜便突然安静下来,虫鸣都仿佛消失不见。
暗夜无边,繁星闪烁,不期然一颗星辰陨落,燃尽毕生的余力带着绚丽的流线划破天际,留下灿烂的一撇,却终究被黑暗吞噬,无声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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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解锁了没解锁了没?
因为修文多出大概一百多个标点符号……………………后面我会想办法给大家补偿损失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