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阳春三月,北国大地乍暖还寒。行舟水面,阵阵江风袭来,吹得人遍体生寒。
赵旻只在船头立了片刻,便有些吃不住凉,转身回舱去了。
即墨众是于十七日一早离开临甾,车队浩浩荡荡出了城,离城十里后分成两支队伍。一支由孟侯带队,率领大部分人员径自回返即墨。另一支则是赵旻、邵琦、眭英和章韩等人,并百名亲卫,在分道后顺着甾水南行数里,登上一艘早已等候在此的商船。这艘船是通过岳冀的关系,早在临甾时就联系好的。为了掩人耳目,赵旻吩咐在城郊等候,待到周围人烟稀少时才登船而行。
从临甾往东平,最方便的方式就是乘船,沿甾水逆流而上,行至泰山后绕过泰山山脉北麓,转入汶水,就可以顺水而下,最多不过数日功夫,便可直入大野泽了。
当然,去往大野泽并不是赵旻的真正目标,拜访郑达只能算顺带。他真正的目标是至东平国后转往东面的任城国,从那里进入泗水,并沿泗水探索,以完成他的“探索”的任务。至于到时候改变目标怎么跟身边人解释,赵旻倒一点也没有担心。邵琦、章韩等人对自己都是惟命是从,反倒是回即墨后怎么跟孟先生诸人解释颇有些费脑筋。
春寒料峭,赵旻只在船头呆了一阵就没了兴趣。虽说初春时节正是草长莺飞的好风光,但沿岸的景色区别终究变化不大,看多了也就那么一回事。接下来的日子里赵旻基本都窝在船舱里,除了偶尔船只靠岸补给,其余时间吃住都在船上,每日读读书、练练飞刀,倒也怡然自得。本来他前世就是一枚半宅男,一旦没有工作的时候,大多时间都是待在家里,因此也不觉日子过得无聊。
值得一提的是,在经过妫山之时,赵旻假做停船游玩,私下吩咐邵琦带上十数名心腹,趁夜往前期埋藏贡赋的隐秘地点,取出埋藏在此的4500万贡赋,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回船上,假托是往岸上采购的货品,跟商船原本运送的货物混在一起。他本来是想回程的时候再取,但想想到时候还要探索泗水,很难说是否还能从这里经过,因此索性提前取出贡赋算了。反正现在北海已入自己麾下,当初所发生的事再无旁人追究,就有问题也推到死鬼陆旭的头上,如今这笔巨款大可放心使用了。
江面行舟,疾若奔马。不过三日功夫,商船已驶入东平国境内。东平属于兖州刺史部,历史上兖州、豫州、冀州,以及司隶和荆北基本就构成了中原王朝的精华所在,整个大夏国超过60%的人口和超过七成的耕地都集中在这一区域内。其中兖、豫、冀人丁更是稠密,当年大夏开国皇帝,夏高祖赵启分封的诸侯王也基本都集中在这三州境内,因此附近密集的分布着许多以国为名的郡,例如鲁国、沛国、任城国、彭成国、琅琊国等,东平国也是其中之一。
大野泽位于东平国西南,横跨东平、山阳、济阴三郡国,是为三州境内第一大内陆湖,传说中的精卫填海,所填的海指的就是大野泽。众人所乘的商船行至即将进入大野泽的入水口时,由于水面变宽,水深却渐浅。由于这艘商船属于大体型江船,为了防止船底搁浅,在水文不明的情况下,赵旻只好吩咐船家在此停锚等候,留下一半的亲卫守船,自己则带着其余人等,弃舟登岸,往大野泽边行来。
众人弃舟登岸的地方大概位于寿张县境内。赵旻举目四望,但见周边水天一色,极尽浩荡,四面水道纵横,芦苇荡荡。赵旻记得这附近好像就是后世宋代著名的水泊梁山,可能宋黑子赖以为屏的八百里梁山泊就是眼前这一大片水道和芦苇组成的吧!
根据孟侯的说法,郑达在去职后云游四方,在路过北海时与其相识。由于孟侯所学甚杂,又不似一般被圣人学说过度洗脑的士子般思想禁锢,头脑僵化,因此两人相交莫逆。郑达辞别之时,羡慕孟侯隐居生活,便留言说将会在大野泽畔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处隐居,若有意即可前来相访。这话涵盖的范围及其模糊,大野泽方圆不下三百里,加上“畔”这个附加词,所要搜寻的范围增大了可不止一倍。以这年月差劲的交通状况,以及落后的通讯情况,真要靠两条腿把这数百里的范围一寸一寸地搜下来,恐怕一两个月都未必能行。
好在不知道的可以问。这大野泽畔出没的山野樵夫、耕夫渔民为数不少,而且待人也相当热情,说起乡野四邻来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想来也是,这时代的交通状况不发达,大多数百姓都过着自耕自足的生活,若是读书识字的士子还有四方游学的可能,一般的百姓则大多终其一生都没出过自家所在郡县一步;在这种情况下,百姓所知所想大多局限在本乡、甚至本村,全部精力几乎都集中于此,自然对周边人事熟悉无比;若是相询与其关系远一些,比如问现今是天子是谁,能答得上来的恐怕反倒不足半数。这跟后世的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国家大事、世界形势都能说得头头是道,但要问到邻居姓甚名谁。恐怕反而没多少人说得上来。
靠着鼻子底下一张嘴,倒真的轻松得知了这位郑达郑大师的所在。他的隐居之处在大野泽西岸的一处渔村之中,距离东郡范县不过七八里路程。想来也是,真要隐居在了无人烟的偏僻之处,衣食问题如何解决?总不能真的修仙辟谷,不食人间烟火了吧?
赵旻一行来到郑达所在的渔村,将亲卫留在村外,只带了邵琦和章韩两人入村。经人指点,赵旻寻到了传说中郑达所居的院落。虽说是隐居,但毕竟做过中两千石的高官,所居院落一看就与周边大不相同。但见青瓦白墙,高屋广宅,虽说不能与豪宅相比,但与周边低舍陋屋相比,不知强了多少倍,即便是当初去请孟侯出山时所居的茅屋,在它面前也只能愧叹不如。
赵旻让邵琦去院门前报门。他身为皇子自然不可能有名刺那种东西,不过这并不影响报名的效果。很快,门子就领着赵旻三人入院,往正厅而来。看到这一幕赵旻忍不住心中腹诽,看来这位郑大师过得真不错,不但有大屋高卧,还有下人服侍,看来这老头并非想象中那么淡泊名利嘛!
赵旻在正厅等了片刻,后室悠悠地转出一人。但见其身量颇高,约有七尺左右,看上去不过五十多年纪,白面长须,高鼻薄唇;头上一方青色帻巾,身着深衣,外面套了一件大氅,看样子应该是才起身没多久,面色还有些红润。
这人想必就是名满天下的礼学大师,郑达郑阙之了。此时郑达正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赵旻,恐怕对这位突然报名而来的四皇子,还是有些迷惑。但面对郑达,无论是名望还是年龄,赵旻都难以望其项背,当然不可能端坐不动。当下上前一步施礼道:“皇四子赵旻,冒昧来访,还望阙之公海涵。”说着话,双手捧着孟侯写就的书信,递给了郑达。
郑达点点头,走回主座坐下,拆开信看完,这才慢慢条斯理地说道:“洵直信中所言,吾已知之。未知四皇子志向若何?”
赵旻一愣。这话怎么说的?孟侯的信他当然看过,无非就是诉说别后情形,谈谈国家形势,诉诉思念之情。然后说明白赵旻现任北海国主,欲请阙之公出山,重振礼乐之盛云云。可以说简单明了,就是存的招揽之意。这怎么一转头问起志向来了?而且这老头还是称呼的“四皇子”而不是“北海王”,说明现在是以普通长者的身份,而非平民仰谒上官的形式对话,这是要闹哪样?
脑袋里转了一圈,不过长者问话,总不能不答,因此赵旻继续祭出当初在山沟里忽悠孟侯的话来:“旻之愿,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说完偷眼打量郑达的表情,但见他半眯着眼,表情似笑非笑,似乎在微微点头,又好像只是要睡着的样子,反正从面上看不出一点端倪。
好在赵旻本来心中对于这位架子颇大的礼学大师也有些成见,对于请他出山一事也可有可无,因此对于老爷子答不答应的也没报太大希望。这一趟出来的主要目标是泗水,这边只是顺带,故而心中打定主意,如果老头要推托,自己随便客气两句,转身就走,绝不拖泥带水。大不了回去后就跟孟侯说老爷子不愿出山,反正他也不可能千里迢迢跑东平来求证。
正考虑着,郑达忽然开口道:“四皇子宏愿,老朽佩服。奈何老朽暮景残光,恐怕有心无力。愧对四皇子盛情,惭愧惭愧!”
哈!你拒绝啦!这可是你亲口拒绝的哦!赵旻心中窃喜,正要假惺惺地遗憾一下,不料老头子却又开口了:“然礼之一途,不可轻废,北海王志向高远,新立之国百废待兴,更需礼乐教化,使生民知礼,方可明理也。”
啥?这突然的又是什么神转折?老爷子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这么大喘气很累人的好吧!赵旻看着郑达一个人在那摇头晃脑,只好悻悻地收回嘴边的话,等待着下文。
果然,老爷子唏嘘了一阵,又接着道:“老朽虽年迈,所幸家中子侄皆受周礼熏陶,多少有些识礼爱人的本事。特别是老朽幼孙,自小研习周礼,尽得老朽真传,一身所学不在老朽之下,当可与北海王同往,代为教化世人。”
哦,原来是推荐子孙出来接班哪,老家伙也不是没有名利心嘛!不过这样也好,他孙子想必年龄不大,年轻人总容易交流些;再则小年轻也没什么名气,肯定不会像他爷爷一样拽的二五八万似的,收服起来相对容易许多。行,反正自己的目的只是要找一个熟悉礼乐的人,至于是什么人倒不用太在意,这桩买卖我同意啦!当即拱手道:“阙之公高义,旻在此谢过。未知令孙何在?可吝一见否?”
郑达笑眯眯地一手捻着胡须,一边道:“幼孙便在后堂,待老朽唤来谒见。”说罢忽然提高声音叫道:“菟儿,出来见过北海王!”
赵旻心中暗自撇嘴。这老爷子是打一开始就准备好要把孙子推销出去了吧?这不都在后堂候着了吗?估计自己刚才无论说志向是什么,结果都是一样一样的。不过这名字实在是……兔儿?干嘛不叫兔儿爷呢!当然这个时代还没这个梗,说了别人也不明白意思。
正想间,听到后堂那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偏头过去一看,只见一个窈窕地身影从后堂转出,盈盈地走到赵旻面前,浅浅一福,随即一个清冷若冰的声音响起:“奴家郑菟,见过北海王。”
赵旻一时惊得合不拢嘴。“怎……怎么是个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