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走出大殿,一路小跑着下了玉阶:“大伴,大伴~”
小家伙跑得太急,迈下最后一步台阶的时候踩空了,身体一晃,险些扑倒在地。
闻声而来的冯保伸出手,一把将他接住,抱起来搂在怀里。
小家伙还有些惊魂未定,抓着他的衣服,靠在他怀里,软软糯糯的喊:“大伴~我摔跤了。”
冯保轻拍他的后背,安抚他:“没事了,别怕,没摔。”
小家伙又说:“差点摔了。”
冯保抱着他走出宫门:“大伴接住了。”
朱翊钧抬起头,大眼睛眨呀眨:“你每次都会接住我吗?”
“我尽量。”冯保摸摸他的后背,“以后殿下长大了,我想接也接不住。”
他又把陈炬搬出来:“万化时常提醒殿下,走路要当心脚下,殿下都说记住了。”
“可是,”朱翊钧咬了咬嘴唇,“我着急呀!”
冯保笑道:“还没到晚膳时候,殿下急什么?”
“我才不是着急用晚膳。”
冯保恍然大悟:“现在是用点心的时辰,万化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我也不是想吃点心。”
“哦,”冯保猜不到了,“那殿下急什么?”
“我……”朱翊钧伸手去摸腰间的荷包,走出大殿的时候,他把东西放起来了。刚才差点摔跤,也不知道刚才有没有掉出来,摸一摸好像还在。
朱翊钧又扑在大伴肩头:“回去再告诉你。”
“……”
冯保没想到,小家伙真有事情要告诉他。
回到寝殿,冯保先给陈炬“告状”:“刚才走急了,差点又摔了。”
陈炬端来清水给朱翊钧洗手:“小主子,走路……”
“走路当心,留意脚下。”朱翊钧不耐烦,说话却还是软软的,“我知道,大伴说过啦。”
“……”
他太可爱了,陈炬也不再叮嘱,拿了干净帕子给他擦手:“备了些水果和点心,小主子尝尝?”
朱翊钧两只小手在胸前摆了摆:“现在不尝。”
陈炬又道:“是果园那边刚摘下来的杏子和樱桃,新鲜的。”
听到新鲜的杏子和樱桃,小家伙思忖片刻,勉为其难的说道:“那就尝尝吧。”
杏子已经剥好了皮,去核,用小碟子呈着,樱桃颗颗饱满,红得透亮,旁边还有朱翊钧喜欢的梅子茶,一碟绿豆饼和去了壳的榛子。
冯保从殿外进来,某个刚才还说不是想吃点心的小朋友,又往嘴里送了一颗大樱桃。
“小主子刚才着急回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樱桃真甜呀!”
朱翊钧正沉浸在美味中,等他吃完了,擦擦嘴和手,这才从荷包里拿出叠好的纸递给冯保。
冯保展开来,原来是胡宗宪献上的那两封《进白鹿表》。
他和
陈炬交换着品读。其实作为一个明史爱好者,这两封进表他在很早之前就读过了。此时此景再读也依旧忍不住感慨一句:“愿为青藤门下走狗。”【徐渭:号青藤老人。出自:齐白石。】
朱翊钧耳朵灵,听到了他的嘀咕,抬头问道:“大伴,你在说什么?”
冯保说:“写得太好了!”
旁边的陈炬点头,深表赞同:“前几日就听说这位胡总督除了白鹿,还献上两篇深得圣心的进表。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凡响。”
虽说拍马屁,但人家确实拍得好,不得不让人佩服。
朱翊钧又拿了块绿豆饼:“皇爷爷特别喜欢,还拿红色的笔,在旁边写字。”
这倒也不奇怪,嘉靖帝一贯有“批改作业”的习惯——大臣们呈上的青词,他每篇都要亲自审读,做好朱批。何况这篇进表,比起大臣们写的那些青词,一点也不逊色。
朱翊钧又说道:“你们也说好,只有我看不懂。”
冯保笑着安慰他:“等殿下日后识文断字,就能看懂了。”
“不用等以后,”朱翊钧捧着茶碗咕嘟咕嘟,灌下几口梅子茶,又抹抹嘴,从凳子上滑下来,“我现在就要背下来。”
“现在?”陈炬惊讶道,“小主子背它做什么?”
朱翊钧环抱双臂,可惜手有点短,气势削弱一大半:“皇爷爷说我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
他又轻哼一声:“我要证明给他看,我是看不懂。”
“但我能背。”
这昂首挺胸的小模样,满满的好胜心,可爱得不得了。
最后,朱翊钧还不忘强调:“明天就背下来!”
这两篇进表加起来虽然不足一千字,但要通篇背诵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况且,他给自己规定的期限还那么短。
但朱翊钧不一样,他很小就展现出非同寻常的记忆力。无论是诗词,还是《道德经》,抑或是听王安诵读《论语》《孟子》,最多三五遍,就能背得滚瓜烂熟。
对他来说,一天之内,把这两篇进表背下来,似乎并不是什么难事。
可惜,他不识字,只能让冯保和陈炬念给他听,教他背诵。
这次是他自己主动要背的,不玩玩具,也不干别的事情分心,乖乖地坐在凳子上,冯保读一句,他就跟着念一句。
第三句之后,小家伙凑个脑袋过去,在纸上比划一阵:“大伴,你念长一点。”
他竟然还嫌一句太短!!!
第二日清晨,冯保来叫朱翊钧起床。小家伙躺在被窝里,眼睛还没睁开,嘴里却念念有词。
他说话本就带着稚嫩的小奶音,睡梦中更是含糊不清。一开始,冯保还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只以为说梦话呢。
仔细一听才发现,他睡得迷迷糊糊地时候,竟然还在背书。
用过早膳,朱翊钧就迫不及待的要去找皇爷爷。
他走进大殿的时候,嘉靖帝正在翻阅奏章,快速看完手边的就丢
到一旁,把那两篇《进白鹿表》拿出来细细品读,又提笔在旁边批注了两句。
“皇爷爷。()”朱翊钧喊。
“……⒔()⒔『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皇爷爷,”朱翊钧轻扯他的常服,“我来了!”
嘉靖帝低头看他一眼:“小钧儿来了。”
朱翊钧趴在他腿上:“你别看它了,你看看我呀。”
嘉靖帝放下那两封进表,把他抱起来:“好好,让朕看看你。”
他果真仔细打量起朱翊钧,然后评价道:“嗯,和昨日并无两样。”
“有的。”
“哦?”嘉靖帝没看出来,“你说说,哪里不一样了?”
朱翊钧摸摸他的胡子:“我昨天回去,又背了两篇文章。”
嘉靖帝随口问道:“是《论语》还是《道德经》?”
“都不是。”
嘉靖帝问:“那是什么?”
“我背给你听:臣谨按图牒,再纪道诠,乃知麋鹿之群,别有神仙之品,历一千岁始化而苍,又五百年乃更为白,自兹以往,其寿无疆……”
这两天,嘉靖帝把这两篇《进白鹿表》看了没有百遍也有好几十遍,这个开头他太熟悉了。
昨天小家伙吵着要这两篇进表,他还以为捣乱,让黄锦给他誊抄一份,把他打发走了。
临走之前,他说今日还来。
原来是拿回去偷偷背诵下来,今日过来给他这么大个惊喜。
“……觅草通灵,益感百神之集,衔芝候辇,长迎万岁之游。”
听小孙儿一字不落的背出那些溢美之词,可把嘉靖帝高兴坏了,感觉自己离成仙又近了一步。
不成仙也没关系,活得更长久一些,看着他的小钧儿长大。
这篇文章是好,字也写得好,但没有他的小钧儿背出来好。
小家伙背完了,坐在那里等表扬。
嘉靖帝将他抱起来,直接让他坐在了桌面上,双手捧着他的小脸搓了搓:“背得好!皇爷爷喜欢。”
朱翊钧睁着大眼睛问他:“皇爷爷,我有没有背错呀?”
“没有,”嘉靖帝捧着他的小脸拍了拍,“一个字都没错。”
“皇爷爷要赏你,说说看,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朱翊钧想了想:“皇爷爷以后不许说我大字不识一个,什么都不懂。”
他得意的扬了扬下巴:“我虽然不识字,但我也能背下来呀。”
竟然还有人对嘉靖帝说“不许”两个字,但他却一点也不生气,反而乐坏了。
“哈哈哈哈哈哈!”嘉靖帝又捏了捏他的小脸,“你本来就不识字,还不叫人说。”
小家伙嘟嘴:“等我长大,就识字了。”
嘉靖帝摸摸他的头:“那朕就给你挑个天底下最好的老师。”
朱翊钧歪头:“老师?”
“没错,教你识字的老师。”
“不用!”朱翊钧一挥
()手(),拒绝了。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等我长大,就识字了。”
“哈哈哈!”他那一本正经的模样又把嘉靖帝逗乐了,原来他以为不用学,只要长成大人,就会自然而然的识字。
“皇爷爷说过,老师是叫我读书的。”
嘉靖帝将他抱下来:“读书,当然是从识字开始。”
朱翊钧周岁还不到两岁半,现在谈读书还为时尚早,至少也要等到他三岁。
但玉熙宫实在狭窄,并没有给他读书的地方。
于是,嘉靖帝便把严嵩、徐阶、袁炜三位内阁大臣叫来商议此事。
嘉靖帝只在孙儿面前,是个慈祥的爷爷,在大臣面前可不是:“朕刚搬来玉熙宫,只说暂住,可这一住就是两年多。”
“各地年年天灾,国库入不敷出,朝廷没银子,朕也理解。”
“玉熙宫虽然狭窄、光线不好,排水也不好,一到雨季,许多地方积水严重。”
“但勉强也能住,毕竟朝廷和宫里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三大殿、安阳门都需要修缮。”
“现在,这些地方该修的也已经修好了。”
“世子年底虚岁就四岁了,是到了该开蒙读书的年纪。玉熙宫内,连一间像样的书房也没有。”
“你们几个商量一下,想个解决的办法出来。”
三个人站在下面,各有各的想法。
袁炜靠写青词入内阁,前面是明争暗斗你死我活的首辅严嵩和次辅徐阶,内阁没有他说话的份儿,有什么决定,他听着便是。
徐阶也没说话,他在等严嵩这个首辅先开口。
嘉靖帝也看向严嵩:“严阁老,你先说说吧。”
严嵩是最懂迎合他的人,他想要什么,不用直接说出口,只要委婉的表达一下,严嵩就懂了。
严嵩脑子混混沌沌,有点没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皇上嫌弃玉熙宫这不好那不好。
既然光线昏暗,那就挑个采光好的;下雨积水,就选个排水好的;孩子要读书,没有书房,那就找个宽敞的宫殿。
能够同时满足以上条件的宫殿,眼下就有一个,挑个黄道吉日,嘉靖帝立刻就能搬进去。
于是,严嵩对嘉靖帝说道:“老臣以为,宽敞明亮,还不用担心积水的宫殿,眼下就有一座。”
听到这话,嘉靖帝肉眼可见的不满意,脸色阴沉下来。但还是问道:“你说的是哪里?”
自从老婆死后,严嵩的精神状态就愈发不对劲儿。再加上儿子不能时刻在身边给他出谋划策。严世蕃沉迷酒色,他送回家的消息,每每要等到儿子在床上办完事才能看到,耽误了不少事情。
严嵩是真的已经非常苍老了,八十四岁的年纪,很难让他思维敏捷,迅速做出判断和应对。
他根本没注意到嘉靖帝脸色已经不好了,还继续真诚的给嘉靖帝选地方:“南城。”
“!!!”
不光嘉靖帝震惊,就连旁边
()的徐阶和袁炜都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万万没想到,他能把这个地方找出来,并且推荐嘉靖帝搬过去。
南城,那是什么地方,那地方在一百年前,是嘉靖帝的太爷爷居住过的地方,又称南宫。
正统十四年,明英宗朱祁镇受太监王振鼓动,怀揣着“天子守国门”的理想,御驾亲征。
奈何没有他爹和他太爷爷的本领,被瓦刺俘虏,后世称“土木堡之变”。
后来,瓦刺发现在他身上捞不着好处,还得好吃好喝养着他,于是只能把他放了。
当时正是景泰元年,也就是他弟弟朱祁钰接班当皇帝的第二年。
朱祁钰龙椅还没坐热,太上皇回来了。一国不容二帝,把人关在南宫,锁了七年。又是大门上锁灌铅,又是加派锦衣卫严密看管,连食物都只能通过小洞递入。
现在严嵩建议嘉靖帝搬去南城是什么意思?自己高门大院好吃好喝安享晚年,打算把皇上软禁起来?
他要不是疯了,就是在故意恶心嘉靖帝。
严嵩当然没疯,现在严世蕃在家守孝,赵文华死了,远在南直隶治理黄河的朱衡升任工部尚书。
朱衡不是严氏一党,工部现在也不是他严家做主,皇上要修宫殿,他严家又捞不着好处,当然是能拖就拖,玉熙宫住不下,那就搬去南城住着。
震惊过后,嘉靖帝简直怒不可遏。手边逮着什么砸什么。
从欧阳必进的事情、到百花仙酒、进献金丹、再到他的干儿子赵文华侵吞十几万两军饷……以上种种,嘉靖帝早就对他厌烦了。
徐阶静立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他忍辱负重折服十几年,等待的就是一个机会。一个获取嘉靖帝的信任,彻底搬倒严嵩的机会。
他曾为了入阁,将自己的孙女嫁给严嵩的孙子做小妾,也在看到嘉靖帝将五色芝交给严嵩炼丹时,跪在嘉靖帝跟前,违心地说自己愿意为皇上炼丹。
此时,他又站了出来:“臣记得修缮三大殿之后还有一些余下的木料,可以用来修缮万寿宫。”
嘉靖帝问他:“什么时候能修好?”
徐阶飞快在心里琢磨,严嵩说得也没错,万寿宫损毁严重,确实没有足够的木材将整个建筑群翻修一遍,但把主要的宫殿修一修,让皇上祖孙两人住进去,问题不大。
世子腊月生的,读书怎么也要等到明年开春。只要保证在那之前,修好便是。
嘉靖帝听了很满意,这事儿就交给了徐阶和他的儿子徐璠去办。
走出玉熙宫,严嵩知道自己完了。于是,他找到徐阶,请他到家里吃个便饭。
他有什么目的,徐阶心知肚明,但还是去了。
果然,饭吃了一半,严嵩跪下给徐阶磕头,说自己死了不要紧,一家老小,就拜托徐大人多多照顾。
在很多年前,时任内阁首辅夏言,手握严嵩贪赃枉法的证据,后者登门,跪地求饶,痛哭流涕。
夏言感念他们是江西同乡,饶了他
这一次。
没过几年,严嵩与嘉靖帝乳母之子,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的陆柄串通,诬陷夏言勾结边关将领,收受贿赂、战败不报、贪墨军饷。
夏言成为明朝第一个,被西市斩首的内阁首辅。
徐阶若是答应了严嵩,那么很快,他就是下一个夏言。
他忍了这么久,是要给夏言报仇,不是重蹈覆辙。
徐阶曾经骂过夏言,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情。后来,嘉靖帝立当时的二皇子为皇太子,为东宫选拔僚属。夏言秉持公正,推举了徐阶。
徐阶心里清楚,严嵩只是失去了嘉靖帝的信任,离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自己任重而道远。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很快,进入春末夏初时节。太液池岸边的杨柳长得郁郁葱葱。垂下的柳枝尖儿随风摇曳,轻点在水面,荡开圈圈涟漪。
朱翊钧坐在池边一块大石头上,手里拿个馒头,一点一点掰下来丢水里,投喂锦鲤。引来好大一条黑色大鱼,把其他小鱼挤到一边,自己独享美食。
朱翊钧叉腰,怒道:“你走开,到那边去!”
那鱼非但没走,还有些得意忘形,竟然游到岸边,朝他张着嘴,等投喂。
朱翊钧咽了咽口水:“把你吃掉!”
那大鲤鱼迟迟等不来吃的,吐了几个泡泡,甩着鱼尾游走了。
朱翊钧又往水里丢馒头渣,看五彩缤纷的小鱼抢食。跟他们说话:“小黄,你已经吃了两块了。”
“这一团,留给小红。”
“小橘和小花,你们怎么现在才来呀……”
冯保十分好奇,太液池中几百条锦鲤,他是怎么分辨的?
于是上前讨教:“殿下,这里有十几条红的,哪一条是你的小红?”
朱翊钧随手一指:“就是那条。”
冯保仔细看了看,没觉得那条有什么特别:“为什么是那条?”
“因为它是红的。”
“……”
冯保又指着旁边那条:“这条也是红的,它也叫小红吗?”
“不,它叫小花。”
“诶?”冯保懵了,“它怎么叫小花?”
朱翊钧指着鱼尾的位置:“黑的。”
冯保眯着眼睛看了好久,才发现那鱼尾下方果然有一块黑色的。
这小家伙,观察得可真是仔细。
手里的馒头喂完了,朱翊钧拍了拍手站起来。一阵微风吹过,带来阵阵荷香。
池中的荷花碧叶连天,晶莹的露水在上面滚来滚去,花苞饱满粉嫩,将开未开。
其中有一朵,被风吹得垂了头,看起来触手可及。
朱翊钧伸手去抓,没抓着,身体因为惯性前倾。冯保在他身后,早有准备,将他拦腰抱住,任他如何挣扎,也不松开。
“大伴~”小家伙又软软糯糯撒娇,必有所求,“我想要!”
不用问,他是想要荷花。
只要小家伙
不是要亲自去采,都好说。
冯保招了招手,旁边几个太监过来,沿着池边,帮小皇孙采了几朵荷花,都是娇艳欲滴的花骨朵,白的、粉的、黄的……拿回去插在瓶子里,明日就能盛开。
临近中午,日头开始毒辣。冯保对朱翊钧说道:“小主子,咱们回吧。”
小家伙还没玩够,站在那里不肯走:“可是,我还想去看小白。”
他说的小白就是胡宗宪进献的那只白鹿,养在万岁山下,有专人照顾。
朱翊钧隔三差五就要过去看看,那白鹿高冷得很,谁都不搭理,只允许这人类幼崽靠近,比霜眉还有脾气。
但朱翊钧却说:“它很可怜的。”
冯保不懂:“此话怎讲?”
朱翊钧说:“没有小鹿和它玩。”
“有没有可能……是它不合群。”
“不是!”朱翊钧非常肯定,“就是别的小鹿不跟它玩,我去的时候,它才开心。”
冯保思考了一下,他说的好像也对。除了南北极,自然界中的白色动物通常不会受同伴喜欢,因为他们容易暴露目标,引来天敌。
但让冯保惊讶的是,朱翊钧那么小,才两岁半,他竟然能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并且能感知到动物的情绪。
这也太厉害了。
冯保哄他:“不如,等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咱们再去吧,那时候凉快。”
朱翊钧小朋友一向是个听劝的好孩子,乖乖地点头:“那好吧,我们回去把花插起来。”
他抱着荷花一蹦一跳的走在前面,太监们跟在他的身后。
走到一片空地的时候,小家伙忽然停了下来。
在他的正前方,迎面走来一个身着青袍的年轻官员。
这儿距离内阁入值的无逸殿不远,偶遇大臣并不奇怪,但奇怪的是他身上的常服。
明朝官员,大多时候穿常服当差,文官一至四品着绯袍,五至七品着青袍。
从胸前补子所绘的彪来看,这位应该是个六品文官。
朱翊钧在玉熙宫的正殿内,没少见过朝臣,但也只见过穿红袍的。
在这里,六品官员可不多见。
因为衣袍颜色,朱翊钧又多看了一眼,仰着头,视线从他常服的补子,移到他的脸上。歪着头看了又看,在那人走近的时候,朱翊钧忽然“哇”了一声:“真好看呀!”
这个穿青袍的比那些穿红袍的都好看,是朱翊钧见过的大臣中最好看的。
他是皇长孙、王世子,对方见他走来便停住脚步,往旁边让了让:“殿下请。”
朱翊钧走到对方跟前,也停了下来,歪着脑袋从各个方向、各个角度打量人家。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又新奇,又开心。
小皇孙年幼,尚不经事,接人待物全凭眼缘,看到长得好看的,他都喜欢。看到严世蕃那样的,就想把他赶走。
他看着对方,对方也看着他。
粉雕玉琢的小
人儿,头上戴一顶特制的银冠,穿一身月白长衫,外面罩了件淡青色轻纱,下摆绣着几朵含苞待放的荷花。从莲花池边走来,宛如刚刚化作人形的莲花童子一般。
他身上的衣衫,应是早上出门时穿的,还未来得及更换。
像他这样隆宠至极的贵人,衣服上的刺绣也跟时辰有关。清晨是荷花含苞待放的时候,中午则换上荷花盛放的样子,到了傍晚时分,荷花又会呈现微微合拢的状态。
在炎热的夏季,一日之中,换了三套衣服,却叫人察觉不出。
朱翊钧没走,那人也不好撇下他离开,便身姿挺拔的站在原地。
朱翊钧围着他转了好几圈,仰起头冲着人家咧嘴笑:“你是谁呀?”
朱翊钧小朋友的社交,也全靠一张脸。精致的不似凡人的小娃娃,谁看了不喜欢?
只要他主动笑着跟人讲话,别人都会热情的回应。
然而这一次,那人站在原地,并没有显得多么热情,依旧身姿笔挺,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清朗的报出自己的名字:“臣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噢~”听到这个名字,朱翊钧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又赞扬了他一句,“你长得真好看,比皇爷爷每天见的那些大臣都好看。”
“……”
张居正这个名字,虽然对现在的朱翊钧来说,很陌生。但他身后的冯保却深受震撼。心中激动不已,大抵和粉丝突然见到偶像的心情差不多。
六品官能出入内阁的本就不多,即便有,那也只能从翰林中寻找。在翰林中,能有这等容貌气度的更是凤毛菱角。
冯保本应该猜到他是谁,但没在意。回想起来,确实有些不符合他认知的地方——年龄不对。
这位张大人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但他印象中,这个时候,张居正应该三十多了。
回头一想,超出他认知的事情多了,朱翊钧都进宫伴驾,并且还敢扔了嘉靖帝的金丹,他已经足够震撼了。
现在看到年轻近十岁的张居正,也不感觉奇怪,反而认为这很好。
真的很好。
或许在历史长河中一些意难平,就是要去到另一个时空,才能圆满。
和朱翊钧的好奇、热情相比,张居正就显得十分内敛和克制。
无论眼前这个孩子说什么,他的反应都是淡淡的。
朱翊钧虽然年纪小,但情感方面却很敏锐。他感觉到了眼前这位长得十分好看的张大人对他的态度,和别人不一样。
于是,他退后一步,但还是没打算走。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荷花,先抽出一朵黄色的,想了想又觉得不好,又抽出一朵粉色的。看一眼张居正的常服,果然粉色和青袍比较配。
朱翊钧举起手里的荷花,递到张居正跟前:“送给你。”
“……”
张居正垂眸看着他,若有所思。并没有抬手去接那朵荷花。
两个人忽然僵持住了。
片刻之后,冯保在心里叹一口,走上前:“张大人,殿下给你的,你就收了罢。”
朱翊钧又把荷花往前递了递:“你不喜欢吗?”
“你喜欢别的颜色?”
“……”
张居正暗自叹一口气,接过那朵荷花:“多谢殿下。”
他接了荷花,朱翊钧就高兴了。转身扑进冯保怀里:“我要回去吃饭啦~”
冯保将他抱起来,往玉熙宫走。张居正也转身,走向相反的方向。
走了一段,他忽然没来由的想再看看那孩子,于是回过头去。
正在此时,朱翊钧也从冯保肩头探出头来,发现他在回头,开心的笑起来,又把头埋进冯保的肩颈,小短腿在半空中一晃一晃的,那么可爱,那么纯真。
回去的路上,朱翊钧问冯保:“大伴,国子监是什么呀?”
冯保也不知道要如何给他解释,这个国家教育管理机构和最高学府的概念,简而言之:“是一个读书的地方。”
朱翊钧又问:“那国子监司业是什么呢?”
“就是……”冯保想了想,“就是协助祭酒管理国子监事务的官。”
这个超出了朱翊钧的理解范围,但前面那句他听懂了,国子监和内书堂一样,都是读书的地方。
于是,小家伙问道:“那我可以去国子监读书吗?”
“应该……”冯保笑了笑,“不可以。”
小家伙有些失望:“皇爷爷说让我读书,可是内书堂也不行,国子监也不可以。”
冯保心想:你这个文化程度去国子监,应该跟不上进度。
嘴上却安慰小家伙:“因为殿下是皇长孙,裕王世子,不用去别的地方读书,皇上自然会选拔最好的老师来为殿下讲学。”
“那……那……”
小家伙开动脑筋,既然这位张大人是国子监的官员,国子监又是教人读书的地方,那张大人就是老师。
既然如此,朱翊钧又说:“那张大人可不可以做我的老师呀?”
这次冯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殿下想让这位张大人做你的老师吗?”
朱翊钧点点头:“想。”
冯保问:“为什么?”
“因为……”小家伙在他怀里蹦了一下,“他长得好看呀!”
“……”
冯保将他放下来:“咱们到了。”
正好,陈炬要出去寻他们:“怎么现在才回,太阳这么大,小心他中暑了。”
冯保说:“刚才路上遇到个人,小主子好奇,多看了一会儿。”
陈炬问道:“什么人?”
“国子监司业张居正。”
“哦。”听到这个名字,陈炬没什么反应,“张大人应该长得很好看吧?”
“此话怎讲?”
陈炬笑了笑:“咱们小主子就喜欢长得好看的。”
朱翊钧把采来的荷花交给王安,要他
取个好看的花瓶过来插上。
果然,小家伙什么都要挑好看的。
中午用了午膳,果然有一道清蒸鲜鱼,小家伙连吃了好几块,肚子上最嫩最肥美的肉。心满意足:“也不知道小黑是不是这个味道?”
冯保诧异道:“小黑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是呀。”
冯保说:“好朋友,为什么要吃它?”
小家伙嘿嘿的笑:“我吓吓它。”
“……”
用了午膳,朱翊钧又小睡了一会儿。下午起来,睁开眼第一句话就对冯保说道:“大伴,我们可以去看小白了吗?”
果然,小朋友记性太好,有时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
冯保上午已经答应过他了,说等到下午太阳落山,就带他去看小白,也不能食言。
好在毕竟是初夏,下午申时,太阳偏西,天气也便没有那么炎热。
虽然这一趟可不近,谁让小主子惦记他的另一位好朋友,只能陪他去。
可是,他们刚经过果园的时候,朱翊钧就停下了脚步。他指着树上问冯保:“大伴,那是什么呀?”
冯保看了一眼:“桃子。”
“好吃吗?”
看管果园的太监插了句嘴:“回殿下,可甜了。”
听到可甜了,小家伙就有些蠢蠢欲动,咽了咽口水:“我能尝一个吗?”
太监又道:“桃子现在还没成熟,要等到下个月,熟了之后,会统一采摘送去玉熙宫,请皇上和殿下尝鲜。”
“下个月呀~~”朱翊钧没有时间概念,问冯保,“下个月是什么时候?”
“下个月就是……三十天之后。”
朱翊钧又问:“那很快吗?”
冯保转移他的注意力:“小主子,咱们回去吃樱桃吧,樱桃也很甜。”
樱桃已经过季了,前段时间朱翊钧吃了好多,有点吃腻了:“下个月就能吃桃子咯。”
于是,这件事情,就在小家伙心里记下了。
第二天,他就问冯保:“大伴,一个月到了吗?”
“还没,这才一天。”
“今天是一个月了吗?”
“才两天。”
“……”
这一等,桃子没吃上,却等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