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德殿在半山腰,重阳节这一日,帝王登上宫殿二层,俯瞰整座紫禁城。
朱翊钧长高了,但还不够高,只能从两个栏杆的缝隙探出头往外张望。但视线仍然有一部分遮挡,看不见太远的地方。
他指着一片空地喊道:“皇爷爷你看!”
嘉靖问他:“朕之前告诉过你,那是什么地方?”
朱翊钧说:“那是皇子练习骑马和射箭的地方。”
“说得没错,”嘉靖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此地荒废百年,早已无人练什么骑射。”
“皇爷爷,”朱翊钧仰起头来,“我想学功夫,还有骑马和射箭。”
嘉靖低头看着他:“你要学?”
“对!”朱翊钧点头,“我可想学啦~”
嘉靖饶有兴味的看着他:“说说看,你为何想学?”
朱翊钧手舞足蹈,连踢带比划:“我要去打坏人,打倭寇!”
“就你,还打倭寇?”嘉靖屈起手指在他小脑袋上敲了一下,“你就老实在皇爷爷身边呆着吧。”
朱翊钧还想挣扎一下:“我……等我长大,学好功夫和骑射,就能去打倭寇了。”
“那你就更别想了。”
“为什么呀?”
嘉靖说:“就算朕让你学,大臣也不会让你学。”
朱翊钧又问了一遍:“大臣?”
他不懂,自己想要什么,不都是皇爷爷说了算吗?皇爷爷让他读书,他就有了张先生。皇爷爷让他习武,也可以给他选派教骑射的师傅。
太祖朱元璋打江山的时候,南征北战,除了皇太子朱标,其他儿子可以不读书,但一定要习武。
后来成祖迁都北京,文武并重,对于皇太孙的教育就非常严格,不但远征漠北要带上他,亲自教他领兵打仗,还得带上一众讲官,在军中为他讲论经史。
土木堡之变之后,帝国武将青黄不接,文官势力逐渐崛起,加上皇帝作死,御驾亲征还被敌军俘虏。
于是在天顺二年,朝廷对皇太子读书做出了更加明确的规定——八岁出阁,由侍读讲官入值文华殿,上午讲授《四书》《五经》等史籍,下午选朝中名将教授皇太子骑射或者休息,晚上温习功课。
但这个八岁读书,和学习骑射基本形同虚设,归根结底是皇帝与大臣之间权力的拉扯。皇帝希望自己拥有儿子的教育权,大臣希望太子只要按照他们的安排做一个宫墙内贤君,功夫骑射就不要想了,学会了就到处跑,再来个土木堡之变什么的,谁都折腾不起。
嘉靖忽然俯身,凑近了朱翊钧,神神秘秘的笑道:“大臣就怕你长大去打倭寇,打蒙古人。他们只想把你变成一个提线木偶,摆在乾清宫里,任他们摆布。”
“我,我我……”朱翊钧被他那种有点疯的神情和语气吓住了,一下扑到他的身上,抱着他的腿,“我就要学!”
“等我学会了,皇爷爷就站在观德殿上,我在下面骑马
射箭给你看。”
“朕的钧儿真乖。”嘉靖搂着他,摸摸他的头,“好!你想学,皇爷爷就让你学。”
大臣反对的是皇太子学习骑射,可朱翊钧只是皇孙,又不是皇太子,他的教育权还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给孙儿找个师傅习武,大臣们也不能说什么。
“哇!”听到嘉靖的话,朱翊钧可激动坏了,搂着嘉靖的脖子,“吧唧”就是一口,亲在嘉靖脸上,“皇爷爷最好啦,我最喜欢皇爷爷~~”
这小心肝儿,甜死个人,谁被他这么亲一口都得迷糊。
嘉靖搂着他又是一阵大笑:“不过现在还不行。”
朱翊钧歪头:“为什么不行?”
“想要习武,就得吃苦,但你还太小,朕舍不得你吃苦,还是等你长大一些罢。”
朱翊钧脸上满是期待:“有多苦呢,我想尝尝!”
“没问题,”嘉靖抱着他,走到观德殿另一侧眺望太液池,“明早让尚善监多给你备几碟小菜,挑最苦的。”
“哎呀!”朱翊钧趴在皇爷爷肩膀上,“不尝了,不尝了!”
“哈哈哈哈哈哈!”
天天有着小东西陪伴在左右,就算不服金丹,嘉靖也感觉自己能延年益寿。
“瞧瞧那边,”嘉靖指着太液池边一处地方,问朱翊钧,“知道是哪儿吗?”
“嗯~~”朱翊钧想了想,说,“那是个亭子。”
“什么亭子?”
“是……是……”太液池边亭子很多,但朱翊钧常去的就那么几个,“是水云榭。”
反正不管是猜的,还是真的看出来了,总之他回答正确,哄得他皇爷爷笑声不断。
陪着孙儿登高望远,郊游了大半天,嘉靖忽然想起来,他还有个孙子,景王生的,他记得似乎就是重阳前后的生辰。
过年的时候,景王说孩子病着,也没带进宫来,这又是大半年过去了,也不知道怎么样了。
回到万寿宫,嘉靖越想越不对劲儿。以景王那张扬的性格,刚生下孩子那会儿,还挺活跃。今年严嵩罢官之后,他就老实了,几个月每天到有什么动静。
嘉靖便赏了些东西,让人送去景王府,顺便看看景王什么情况,可太监的回话却让他大为震惊。
孩子因为早产,先天禀赋不足。一直体弱多病,年后不久,就夭折了。
毕竟是皇孙,虽说没起名也没受封,但也不能说没就没。
嘉靖又派人去了趟太医院,把去过景王府的几位太医全都叫来问话。
几名太医都说,那孩子先天缺陷,出生时就比寻常婴儿小了许多,几乎不可能长大。
其中一位太医欲言又止,被嘉靖敏锐的察觉到:“有什么话就说!”
“景王妾室生产当日,是臣在太医院当值,臣赶到王府的时候,孩子已经出生,产妇却大出血。”
“臣认为……”
太医再次欲言又止,嘉靖耐性有限
,沉声道:“说。”
那太医立刻跪了下来,接下来他所说的话,很有可能让他丢掉性命:“臣认为,景王妾室并非自然生产,而是提前服用了催产的药。”
嘉靖面色更加阴沉:“你是说,景王故意让孩子早产?”
“他为什么这么做?”
“……”
太医不知道,但嘉靖心中却已经有了答案。
“你可知道诬陷亲王是什么罪过?”
“臣不敢,”太医头磕在地砖上,发出清脆声响,“太医院出诊至少两名御医,且都有病案记录。那日臣与吏目进入房内就闻到了浓重的麝香的气味。”
嘉靖又问:“你凭什么这么确定?”
“麝香气味浓烈而特意,挥发性极强。具有开窍醒神,活血通经,消肿止痛之功效,无论内服还是外用,皆可堕胎,臣绝不会认错。”
嘉靖催促道:“接着说。”
“臣以为,使用微小剂量的麝香,或许只是让产妇提前生产,并非堕胎。”
“……”
嘉靖坐在龙椅上,不再说话,面色阴森得可怕。
他不立太子,朝中官员“讳言储贰,有涉一字者死”,并且说到做到。前两年,原任春坊中允的郭希颜以“严嵩欲谋害裕王以摇动群情”为由上疏,明着是请求立储,实则数落皇上不是。
嘉靖看后大怒,说他:“欲以片言之间别,疏君臣父子兄弟,自古邪臣以死博功名,未有如希颜者也。”
然后将其处死,并枭其首级传阅各省。
正因为如此,出生仅仅比裕王晚了25日的景王看到了希望,一直没有就藩。
事实上,这也是他默认的。他不喜欢裕王软弱的性子,反而纵容景王的猖狂,后来发现,这儿子也是个蠢货。
他不过是看裕王生了儿子,所以着急了,这才着急忙慌生个儿子,还丧心病狂的用这样的手段生在了重阳节,因为他很清楚,他的父皇每日问道修仙,图的就是个长生不老。
皇孙降生在重阳节当日,这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天降祥瑞吗?
虽然笃信“二龙不得相见”,嘉靖和两个儿子一年到头见不了两次,但毕竟是亲儿子,他多少也有些了解。
以景王那脑子,绝对想不出这么狠毒的争宠伎俩,背后一定有人给他出谋划策。
想想他平日和哪些人来往密切,再加上相似的形势风格,就不难猜到,这是谁给他出的馊主意。
嘉靖沉吟半晌,下面的太医个个提心吊胆:皇帝不会为了隐藏儿子的罪行,把他们都砍了吧?
皇帝虽然确实有点疯,但还没疯到这个份儿上。
嘉靖让人取来医案,他亲手把那日的记录撕下来,投进了火炉中。几位太医想活命,就把嘴闭紧一点。
很快,嘉靖就下旨让景王就藩。景王还想再挣扎一下,上疏请求年后再走。嘉靖不允,
藩地他都选好了,就在湖广布政使司德安府安陆县
。
安陆县可是个好地方,景王的爷爷,嘉靖他爹兴王朱祐杬的封地。
在兴王就藩之前,这里曾有过两位藩王,最后的结局都是因为死后没有子嗣承袭爵位而裁撤。
兴王也觉得这个地方不太吉利,在弘治四年改封长寿县。
弘治八年,孝宗又封岐王朱祐棆于此,六年后岐王薨逝无子,王府再度空置。
正德元年,武宗封寿王朱祐榰于安陆,寿王长寿,活到了嘉靖三十年,但仍然没有子嗣。
嘉靖匆匆给儿子选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也属实是没办法,到了他们这一代,好的地方已经封得差不多了,可供选择的地方太少。
而最关键的是,兴建王府还要在旁边建家庙、祭坛等一系列配套设施,耗时耗财。
安陆的王府是现成的,景王带着妻妾直接过去就能住下来。
按照祖制,亲王就藩,需安排1200名护卫。嘉靖大抵是太着急送走小儿子,给他减了一半,只有600人护送。
景王再次上疏,此去三千里,父子二人此生恐难再见。临行前,他想最后再见父皇一面。
嘉靖仍旧拒绝了,让他别磨蹭,赶紧走。
景王就藩国,关于东宫之位的流言蜚语就此平息。
虽然嘉靖仍旧没有立储,但裕王仍旧居住在京城,俨然已经是实际上的储君。
朱翊钧从万岁山下的果园中,摘了几大篮子水果回来。他最喜欢的就是其中的秋白梨,又大又甜,水分还足。
于是,小家伙迫不及待的给他喜欢的人分水果:“王安一个,万化一个,大伴一个。”
“与成一个,思云一个。”
这时候,篮子里已经所剩无几,小家伙挑来挑去,终于挑了一个抱在怀里:“小皇孙,最大那个!”
“……”
旁边几个太监乐不可支:“要不怎么说,咱们小主子最聪明。”
朱翊钧抱着那个最大的秋白梨思索片刻,又放回篮子里,拿了个小一点的。
王安好奇道:“小主子为何不要大的?”
朱翊钧却说:“最大那个,我要给张先生留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