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保知道,因为胡宗宪再次下狱,徐渭担心牵连自己,整日担惊受怕,在胡宗宪死后,他精神状况出了问题,提前给自己写好了墓志铭,开启了疯狂且离谱的自杀精力,包括但不限于用铁定刺入左耳,用斧头砍自己的头,用铁锥凿□□……
徐渭一共自杀了九次,每一次用的手法听起来都惊世骇俗,场面更是血腥骇人,但每一次都有人相救。
想死死不了,让他的精神在极度恐惧和痛苦中彻底崩溃,他出现幻觉,看到妻子与一名僧人私通,愤怒之下,误杀妻子张氏,后以杀人罪被逮捕入狱。
徐渭虽然自己考试不太行,考了八次连个举人也考不上。但是徐渭会交朋友,他的朋友诸大绶、张元忭都是状元,此一人出钱出力,七年之后,借着万历即位大赦获释。
因为徐渭实在够狂够疯也够传奇,后世有人称他为“东方梵高”。
冯保却认为,此一人除了自残和绘画之外,没有可比性,毕竟徐渭除了搞艺术,他还是个军事奇才。
梵高会打仗吗?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眼前看着朱翊钧这小家伙对胡宗宪的案子如此上心,冯保觉得,说不得许多人的命运都会因此改变。
冯保不好向朱翊钧透露徐渭接下来的悲惨遭遇,但委婉的表达了一下,徐渭的命途多舛。
小家伙聪明,自己就分析出现在徐渭的处境有多危险。
朱翊钧去求嘉靖,但现在徐阶相权在握,成功牵制了皇权,嘉靖也心有余而力不足。
嘉靖盯着他,来自帝王的凝视深沉且威严:“你自己看重的人,自己想办法。保得住,是你的本事,保不住,就看着他死。”
小家伙又想到出宫去找他爹,转念一想,他爹最怕皇爷爷了,一心只想躲在高先生的羽翼下,安稳过日子,什么事都不参与。
胡宗宪在诏狱里关着,二法司暂时动不了他,朱翊钧现在最担心的是徐渭。
第一日,他去练武的时候提早了写,初夏的天气还算温和,太液池吹来的和煦的微风,他就坐在池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看书。
李良钦来的时候他还在埋头苦读,乍一看上去特别认真,连师傅走近了都没察觉。
“殿下在看什么?”
朱翊钧把封面亮给他看,正是胡宗宪的《筹海图编》。
这个人和他的这本书,在这个特殊时期有些敏感,李良钦站直身体,恨不得时光倒流,自己从来没看过。
看都看了,朱翊钧可不会给他机会装没看见:“这本书我都看完了,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我还想看看其他几本,李将军你有吗?”
李良钦摇头:“我没有。”
朱翊钧仰起头冲他笑:“我知道谁有?”
“谁?”
朱翊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又问道:“李将军住哪儿?”
“朝廷安排了屋宅。”
“够住吗?”
李良钦
一愣,不知道他问这个问题是何意。
朱翊钧不耐烦的催促:“够不够嘛?”
“够的。”
朱翊钧眨眨眼:“那再多一个够不够?”
“谁?”
朱翊钧晃一晃手中的书:“送我这本书的人。”
“……”
书是徐渭送给他的,他想让徐渭以送书的名义再来京城,住进李良钦的家中。
这样一来,其他人就知道徐渭是他皇长孙看重的人,徐渭也没有任何官职,对其他人没有威胁,别人自然不会动他。
想把徐渭叫来京城容易,但把他安顿下来却并不容易,得有一个合适的地方。
李春芳自然不行,一来,徐渭之前得罪了他,一来,他是徐阶的人。
裕王府也不行,裕王一向怕惹麻烦,更怕惹怒嘉靖,再怎么宠儿子,也不会答应这种无理要求。
想来想去,他觉得李良钦比较合适。
很快,胡宗宪就由锦衣卫押解进京,朱希孝亲自带着他来到万寿宫面圣。
上一次见到胡宗宪,虽然也是被弹劾、罢官,但他在御前依旧表现得从容,并无半分惊惶,因为他知道,嘉靖一定会保他。
但这一次不一样,就算他心中仍然相信嘉靖想要保他,但假拟圣旨的罪名一旦坐实,除非神仙降世,否则没人能救他。
除了惊惶他的脸上还有眼中愤怒,或许是忠魂蒙冤的耻辱,也或许是报国无望的不甘,总之那个眼神,朱翊钧一辈子也忘不了。
世人皆道,生杀予夺握于天子一人手中,但这一刻,朱翊钧才真正明白,即使是皇帝,想要杀一人或救一人,也不能全凭个人意愿。
但嘉靖的处境也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毕竟是皇上胡宗宪曾经也是一方封疆大吏,杀不杀他,也要皇帝下旨。任凭御史的弹章写得再好,嘉靖不发话,没人敢动他。
于是,胡宗宪就这么被下了诏狱,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二法司几次呈上罪状,嘉靖也都只是看看,看过之后便没有下文了。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放下了。但这注定是个多事之秋,日子平静了一个月,嘉靖又看到了一封奏疏。
这一日,朱翊钧正好休息。嘉靖最近这大半年身体时好时坏,天气稍微热一点,心情就烦躁,只有孙儿在旁边,陪着他说说笑笑,他才能平和一些,脸上也有笑容。
大殿里里外外伺候的太监、侍卫恨不得小皇孙日日都来,大家的日子也都会好过一些。
嘉靖现在精力不济,绝大多数奏折都让司礼监来批,自己一天也就看个两二本。
他看着朱翊钧,招招手唤他来到身旁,随手递了本奏折给他:“来,你来替朕批。”
朱翊钧渣渣大眼睛:“可是我不会呀。”
“你念,念完了,朕告诉你怎么批。”
这个活儿新鲜,朱翊钧爱干。他翻开奏章,念了起来。黄锦将蘸了朱红色墨汁的毛笔递给他,嘉靖动动
手指(),告诉他在什么地方写什么。
他虽然年纪小?()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但那一手台阁体写得倒是有模有样,端正中有透露着一点俏皮。
奏章送去内阁,大臣们还奇怪呢,没听说司礼监来了新的秉笔太监,看这字迹,年纪应该不大。
嘉靖又拿了个折子递给朱翊钧:“最后一封,剩下的让司礼监去批。”
朱翊钧接过折子,拿在手里颠了颠,比其它的都要更厚更沉一些,他翻开就开始念:“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臣海瑞谨奏;为直言天下第一事,以正君道、明臣职,求万世治安事……”
一听这个开头,黄锦脸色“唰”的一下就变了,前些日子没想明白的事情,现在终于想通了。
他想上前阻止朱翊钧,让他别往下念了,可刚一动作,嘉靖就瞪了他一眼。
朱翊钧愣了一下,嘉靖沉声道:“接着念。”
“君者,天下臣民万物之主也。惟其为天下臣民万物之主,责任至重……陛下则锐精未久,妄念牵之而去矣。反刚明而错用之,谓长生可得,而一意玄修……”
朱翊钧念到这里,眼睛却已经看到了后面,于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不需要黄锦阻止他,他自己也不想念下去了。
嘉靖坐在那里纹丝未动,悬在扶手外的手指却在微微颤抖:“念!”
朱翊钧合上奏折:“我不想念了。”
嘉靖稍微提高了音量:“朕让你往下念。”
朱翊钧退后一步,拿奏折的手背到身后:“不要!”
“你为什么不念?”
朱翊钧咬着下唇,也很坚持:“你听了会生气。”
“朕现在就很生气!”
嘉靖一巴掌拍在扶手上:“你不念,朕自己看!”
他气势汹汹的站起来,屋里屋外,太监齐刷刷跪了一地。
朱翊钧还想跑,被嘉靖一把逮住,抽出他手里的奏章,打开来,洋洋洒洒一大篇,足有好几千字。
他找到刚才朱翊钧念了一半的地方继续往下看:“富有四海不曰民之脂膏在是也,而侈兴土木。一十余年不视朝,纲纪驰矣。数行推广事例,名爵滥矣。一王不相见,人以为薄于父子。”
“以猜疑诽谤戮辱臣下,人以为薄于君臣。乐西苑而不返宫,人以为薄于夫妇。天下吏贪将弱,民不聊生,水旱靡时,盗贼滋炽。自陛下登极初年亦有这,而未甚也。”
“今赋役增常,万方则效。陛下破产礼佛日甚,室如县罄,十余年来极矣。天下因即陛下改元之号而臆之曰: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看到这里,嘉靖已经气得浑身颤抖,身子一晃,向后倒去。
黄锦和朱翊钧赶紧扶着他坐在椅子上,他拿着那封奏章,眼睛血红,目眦欲裂,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抖动,怒不可遏,近乎癫狂。
朱翊钧记得,上次看到皇爷爷这个状态,还是在大玄都殿。那时候他是因为误服丹药,而现在是被这封奏疏气得七窍生烟。
()总的来说,这位户部主事只干了一件是——指着嘉靖的鼻子,把他骂了一顿。说他一意修玄,望向长生不老,搜刮民脂民膏,大兴土木;一十年不上朝,不理国事,超纲混乱,笃信“一龙不见”,不顾父子之情,享乐西苑不去后宫,没有夫妻之情……最后一句最狠,说嘉靖的年号是“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也”。
嘉靖性情乖张,多忌多疑,几十年来,大臣们都是哄着他顺毛摸,严嵩更是唯命是从,即便是徐阶,不同意他烧钱搞个人爱好,也是委婉的好言相劝,不会跟他对着干。
这个海瑞倒好,一上来就骂得这么狠,这么难听,非但不给皇帝留面子,简直就是奇耻大辱。关键他说的都是事实,皇帝想反驳也反驳不了。
嘉靖摔了奏章,突然发出一声怒吼:“去,把这个海瑞给朕抓起来,朕要杀了他,杀了他!!!”
这一声咆哮,真真是如龙吟一般,朱翊钧感觉整个大殿都在颤抖,耳膜被震得嗡嗡的响,周围的太监全都以首叩地,吓得不住哆嗦。
吼完这一嗓子,嘉靖仿佛脱力一般,瘫坐在龙椅上。黄锦扶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他想说点儿什么,张了张嘴,喉间发出咕咕的痰鸣音,口舌僵直,一时间竟发不出声音。
朱翊钧冲着太监喊:“跪着做什么,快去宣太医,快点!”
一屋子太监这次从惊惧中回过神来,连滚带爬冲出大殿。
嘉靖缓了一会儿,终于能说话了,冲着黄锦又是一声怒喝:“快去!别让他跑了!”
黄锦跪在地上,哐哐给他磕头:“主子万岁爷!陛下!龙体要紧,那个海瑞,他跑不了。”
嘉靖怒瞪着他:“你怎么知道他跑不了?”
“他……”黄锦如实以告,“奴婢掌管着东厂,京城大小官员,每日动向都有记录。这个海瑞,前两日就把家眷送出了城,昨日又买了一口棺材。奴婢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是寓意何为,今日看了这份奏疏才想到,他这是——死谏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