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撑起身子,笑着问道:“那你看我像谁?”
“像……”朱翊钧皱起眉头想了想,想不起来。
这时候,有太监送来冰镇西瓜,王妃便牵着他来到桌前。
朱翊钧把刚才的话题抛到脑后,一手拿一块大西瓜,左手的给娘亲,右手的自己吃。
吃着吃着,他抬起头来,看到梳妆台上的铜镜,里面映出母子俩的容貌。小家伙笑道:“娘亲像我,我也像娘亲。”
王妃侧过头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又把盛西瓜的盘子推到他跟前:“多吃点。”
朱翊钧左一口,右一口:“这西瓜真甜。”
“没有你甜。”
晚上,王妃孕期嗜睡,早早的歇下了。裕王在书房忙自己的事情。
朱翊钧呆的无聊,拉着冯保在院子里玩,玩着玩着,忽然大喊一声:“大伴,你看!”
冯保顺着他的手指抬起头望向夜空,银河横空,群星璀璨。大明朝没有光污染,夜夜如此。
朱翊钧说:“刚才有一颗星星落下来啦!”
“真的吗?”冯保顺着他的话说道,“殿下可看清楚了,星星落到谁家去了?”
“那是流星。”朱翊钧转过头来,一本正经的说道,“我已经七岁了,别把我当小孩儿。”
冯保低头,轻叹一声,像是自言自语:“殿下说得是,不知不觉,你都七岁了。”
其实没有七岁,周岁才六岁多。
朱翊钧拉其他的手:“走,我们换个地方看流星。”
他所说的换给地方,是拉着冯保上了屋顶。两个人并排躺着,流星下落时速度非常快,就像下雨一样,刷的一下,拖出长长的尾巴。
朱翊钧问:“它们从哪里来?”
冯保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流星,于是,开始在脑中调动他曾经了解过的天文知识:“他们的源头应该来自彗星。”
“彗星?”
冯保向他解释:“就是一种像云雾状,绕着太阳飞行的……天体。”
听完他的形容,朱翊钧说道:“我知道了,是扫帚星。”
冯保先是惊讶,而后夸赞道:“殿下博学。”
朱翊钧说:“从我皇爷爷书架上那堆书里看来的,说扫把星会给人带来不幸。”
冯保没说话,在明朝观测天象是一件很严肃的事情,对于某些天文现象的出现还要举行特殊的礼制,比如日食和月食。
皇上近来龙体欠佳,他一向迷信且忌讳颇多,冯保不想在这个时候谈论禁忌话题,于是,没有接朱翊钧的话。
这个季节,这个时间,正是每年英仙座流星雨爆发的巅峰期,天边坠落的流星一颗接一颗,看得人应接不暇。
朱翊钧躺在琉璃瓦上,沉醉于无垠星河的浪漫之中,自己倒是发出了疑问:“这么漂亮的画面怎么会带来不幸呢?”
很好,他已经开始自己思考了。
冯保说:“百万年前,有人第一次抬头仰望星空,自那之后,我们就从未停止过对宇宙的探索。”
“我们对星空所有的幻想与畏惧都来自于……”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朱翊钧仿佛明白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替他说完后半句:“因为大家不知道星星上有什么。”
冯保点点头:“有道理。”
“大伴,你怎么知道那么多?”
“诶?”冯保皱着眉,作思索状,“刚才的话是我说的吗?”
“那是谁说的?”
“谁?”
朱翊钧翻身扑到他的身上:“大伴,你是个大骗子!”
“冤枉!”他搂着小家伙坐起来:“时间不早了,殿下该就寝了。”
朱翊钧扭着身子试图逃脱他的怀抱:“我想再看一会儿。”
流星雨断断续续,到深夜才会结束,他可坚持不到那个时候,过不久就要睡着,这么高的屋顶,冯保可没办法把他弄先去。
“很晚了,下次再看吧。”
说着,冯保就向角落里站着的陆绎使了个眼色,后者施展轻功,飞身上了屋顶,一把将朱翊钧拦腰抱起,正要回到地上的时候,却听小家伙喊道:“等等!”
他竟然还刻意压低了嗓音:“那是谁?”
冯保和陆绎一起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裕王府的大门,有一个身着常服的人走了出去,王府的管事好亲自将他送到了门口。
朱翊钧还以为他爹在书房读书,没想到,这么晚了,竟是有人拜访。
他问陆绎和冯保:“那是谁呀?”
二人互相看看,都没说话。
朱翊钧问:“你们没认出来吗?”
“……”
“我认出来了。”朱翊钧抱着陆绎揽在他腰上的手臂:“那是陈公公。”
没错,那个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
他是个听话的人,所以没什么能力,却能一路晋升,成为司礼监掌印太监。
人之所以听话,或许是天生温顺,让他们有高于常人的服从性,或许是畏惧强权,不得不用听话来换取自己的权力和地位。
天生温顺的人混不到这个位置,所以,陈洪是后者。
嘉靖病了,一时半会儿好不了,非但好不了,反而日渐虚弱。
一朝天子一朝臣,就算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也该为自己的将来打算。
而他也是受到了徐阶的启发,当初嘉靖要治罪高拱,徐阶出面力保。
虽然现在两个人在内阁斗得鸡飞狗跳,但讨好裕王这个思路总没错的。
陈洪来见裕王,也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向他传达一下嘉靖近来的身体情况,反正总有人要来告诉裕王,不如他亲自走一遭。
出门之后,陈洪径直上轿走了。
冯保催促朱翊钧:“太晚了,殿下,咱们也回房歇了吧。”
其
实冯保心里清楚,陈洪不仅开始讨好裕王,私底下他和高拱也有所接触。
次日一早,朱翊钧又出门了。这次他来到了张居□□上。
刘守有问他:“咱们就这么去吗?”
朱翊钧点点头:“我算过日子,今日张先生休沐。”
刘守有说:“我的意思是,不需要送个拜帖什么的?”
王安说:“昨儿下午,我已经去张大人府上说过了。”
朱翊钧扭头去看冯保:“大伴,是你让王安去说的吧。”
冯保笑道:“殿下哪次出宫,不去看看张家三公子。”
朱翊钧说:“我可想懋修了。”说到这里他一拍大腿,“我去张先生家,送什么拜帖,去他家不就跟回自己家一个样。”
“……”
他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
朱翊钧来的时候,院子里只有张简修在玩耍,小家伙比起去年可是长高了不少,也不知道为什么,鼻子下面总挂着一串鼻涕泡。
奶娘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他:“四少爷,外面热,回屋去玩吧。”
张简修把奶娘的话当耳旁风,上蹿下跳,捡起路边的石子往水里扔。
朱翊钧走过去攥住他的手腕:“简修,你在干嘛呀?”
张简修转过头来,一见他就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哥哥。”
奶娘慌忙跪下,又去拽张简修:“四少爷,要称呼殿下。”
朱翊钧拉着张简修:“没关系,就叫哥哥,我爱听。”
张简修又没没心没肺的冲他笑:“哥哥。”
朱翊钧问他:“你三哥呢?”
张简修指指书房的方向:“三哥在挨骂。”
不用想也知道,挨的是亲爹的骂。
朱翊钧松开他,往书房跑。还没进屋,就听见张居正训张懋修:“说了多少次,让你好好练字,你就是不往心里去。”
张懋修低着头,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练了,可我……”
他还敢顶嘴,眼见着张居正面色一沉,朱翊钧赶紧抬腿走进书房:“我瞧瞧,让我瞧瞧。”
他走到张懋修跟前,拿起桌上的纸看了看,越开眉头就越是皱了起来忧心忡忡的问冯保:“字写得不好看,能考状元吗?”
冯保憋着笑,眼睛看向张居正:“这得问张大人,他考过。”
朱翊钧拉着张懋修的手,手心朝上,伸到张居正跟前:“要不……打两下?”
张懋修震惊的看着他:“哥哥……”
朱翊钧握着他的手又缩回来:“还是下次再打吧,我看不见。”
张居正没说话,脸上的神情变了又变。和上次的情况一样,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训儿子,可检查功课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
张懋修这一手字,都快成了他的心病。
朱翊钧歪着头去看张居正的脸色,想了想,又松开张懋修,扑过去,一把就抱住了张居正的腰,贴着他
仰起头,从下往上看着他。
这突如其来的亲昵,让张居正措手不及:“殿下。”
朱翊钧哄他:“张先生,我背《大学》给你听,你别生气了。”
张居正只要看着他,什么气都消了。于是轻抚他的后脑,用张懋修和张简修从来没听过的温柔语气说道:“去玩吧。”
朱翊钧牵着张懋修出了书房,后面还跟着一条小尾巴——他俩走到哪里,张简修就跟到哪里。
张懋修拉着朱翊钧绕来绕去,终于甩掉了张简修,又跑到那个可以看见宝塔的地方。
张懋修把手放在自己头顶,比划了一下,突然发现,朱翊钧竟然比他高出半个头,可他们之间明明只相差三个月。
“你怎么突然长那么高了?”
“诶?”宫里没有和他年纪相仿的孩子,这个问题他也没有留意过,现在和张懋修一比,过了一个春天,他确实长高了不少。
“我是哥哥,当然应该比你高才是。”
张懋修拉着他坐下来,两个小家伙又聊起读书的事情。朱翊钧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倒是很关心张懋修的学习。
没办法,这是他钦定的未来状元。
不一会儿,张简修就找过来了,小手在鼻子下面一抹:“哼!你们躲在这里。”
两个人正在你一口,我一口,分着吃点心,被他吓一跳。
朱翊钧把最后一块荷花酥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张懋修嘴里,转过身站起来,另一半塞进张简修嘴里:“我们在背书,你读书了吗?”
张简修说:“我不读书。”
朱翊钧问:“不读书你要做什么?”
张简修抬手,握拳,摆了个姿势:“我要和你一样学武功。”
朱翊钧哈哈大笑:“那你要被张先生打屁股。”
张简修说:“打屁股我也要学武功。”
朱翊钧像个大人一样拍拍他的肩膀:“简修学好武功,以后就当个锦衣卫吧。”
张简修点头:“好,我就要当锦衣卫!”
“……”
朱翊钧只在王府住了三日,第四天一早,他就准备回宫了。
裕王纳闷儿,以往回来,这小家伙至少也要住个七八日,偶尔要住上半个月,这次怎么三天就要回去了?
朱翊钧摆了摆手,往外走:“皇爷爷离不开我,我不能玩太久,下次再来吧。”
下次,那得等到过年去了。
裕王没办法,只能送他出门,亲自牵着他上马车。叮嘱他陪在皇爷爷身边不能调皮,要听话。
朱翊钧不耐烦:“哎呀爹爹,我知道啦!皇爷爷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最清楚了。”
“……”
朱翊钧回到宫中,嘉靖见了他自然高兴,还故作无意的问了一句:“这才几日,就回来了,怎么不多住些时日?”
朱翊钧挨过去靠着他:“我想皇爷爷了,我要回来陪你。”
嘉靖想听
的正是这一句,拍了拍他的小脸,笑了一会儿又推他:“贴这么紧热不热,一边坐着去!”
朱翊钧便跑到旁边的冰鉴上坐着,太监给他端来冰镇酸梅汁,他一口喝了大半,凉爽了许多。
“王府不好玩,爹爹要读书,娘亲大多数时候都在房里睡觉。”
嘉靖问道:“你娘亲病了?”
朱翊钧摇摇头:“我娘亲肚子里有小宝宝啦。”
听到这话,嘉靖坐直了身体:“王妃有了身孕?”
朱翊钧点点头:“也不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
他没说看见陈洪的事,却说了王妃怀孕的事,就像是想让皇爷爷高兴一些。
但看皇爷爷的表情,似乎惊讶大于惊喜。朱翊钧搞不懂,揪了一颗水晶葡萄放嘴里,香甜多汁,可真好吃呀,再来一颗。
胡宗宪在诏狱中关了几个月,嘉靖也不说杀也不说放,反正就是晾在那里。
刑部尚书黄光升上了几道奏疏,希望三法司审理此案,都被嘉靖留中不发。内阁拿不到他的御批,也没有办法。
朱翊钧也时常关心他在狱中的情况,会向陆绎和刘守有打听。但这二人是御前的大汉将军,也不常去镇抚司,所以隔很久才能给他一点反馈。
总之,胡宗宪的情况不太好。
以冯保的话说,头顶上时刻悬着一把达摩克里斯之剑,不知道会不会落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下来,好得了才怪。
朱翊钧又顺便打听了一下那个海瑞的情况,这位仁兄与胡总督不同,在狱中吃得好睡得好,一副随时做好“吃顿好的,然后上路”的准备。
朱翊钧很奇怪,为什么都关在诏狱,都是死罪,两个人却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状态。
照理说,胡宗宪曾经可是一方封疆大吏,总督浙江、南直隶和福建等处的兵务,可以调遣江南、江北、浙江等省重兵。在东南沿海和倭寇交战多年,无论如何不应该比海瑞这个小小的户部主事更怕死。
陆绎却告诉他,胡宗宪表现出来的状态,并非贪生怕死,更多的是无处申冤的绝望。
而海瑞不需要伸冤,他没有冤情,那封《治安疏》是他自己写的,也是他自己呈上的,他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多活一天,那都算赚了。
朱翊钧想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