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一路小跑着下楼去,一楼的偏殿内,早有一群太监等在那里。
“快快快!”朱翊钧一进屋,太监们就围上来,七手八脚的替他更衣,取下繁复的坠饰,脱下常服,换上一身大红对襟窄袖武服,额上束一条云锦抹额,左右各绣一条腾龙,正中镶一枚珍珠。
朱翊钧嫌麻烦,刘守有却告诉他,这个叫军容礼,接受皇上检阅,礼仪很重要。
王安捧来箭袋,朱翊钧背在身后,又一把接过陈炬递来的弓,转身就大步往殿外走。
冯保追在他身后:“慢一点,注意安全。”
朱翊钧不想听他唠叨,三两步就迈下十几步台阶,有太监已经牵着他的小马落日在那里等着了。
观德殿的二楼,嘉靖坐在铺着软垫的御座上,秋日的太阳晒得他昏昏欲睡,小崽子说要给他准备礼物,跑出去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回来。
就在他不由自主闭眼的时候,黄锦却在旁边喊道:“主子,看来,殿下来了。”
嘉靖睁眼,本能的想回头,却看到观德殿前面的一大片空地上,从左至右忽然窜出一匹马,那马比普通马矮小许多,却很适合马背上的小小少年。
朱翊钧左手挽弓,右手握着缰绳,一夹马腹开始加速。马儿虽小,但跑起来速度却不慢。
嘉靖眼里惊喜和惊讶交织,还有些担忧,不知不觉站了起来,走到栏杆前面,目光一直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
朱翊钧驱马来到场地中央的位置,马儿速度不减,他却忽的坐直身体,右手松开缰绳,从后面抽出一支箭,弯弓搭箭,瞄准前方的箭靶。
第一箭射出之后,他也不管结果,紧接着又抽出一支,直至马儿即将跑到尽头,朱翊钧手中最后一支箭脱手,“唰”的一下飞向箭靶,刺入正中间的红心处。
朱翊钧翻身下马,动作利落飘逸,一旁上来两名太监,一个给他牵马,一个接住他抛过来的弓。
小家伙三两步冲到箭靶前面,眼睛一扫,就能快速数清楚上面有几支箭。
有太监刚提起箭靶,朱翊钧就伸出手:“我来!我来!”
他小小的一只,扛着比个头高出许多的箭靶却毫不费力,一阵风般跑到空地中央,冲着观德殿二楼大喊:“皇爷爷!皇爷爷!”
嘉靖冲他点点头,示意听见了。
朱翊钧把箭靶搁在地上,数了数上面的上面的箭,又举起一只手,张开五个手指:“我全都射中啦!”
嘉靖嘴角扬起笑容,朝他招了招手,示意他上去。
站在观德殿二楼,下面的景色一览无余,但要从空地再回到观德殿,还得绕一段路,再爬一段坡。
朱翊钧这个年纪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穿一身武服,跑起来丝毫没有阻碍,眨眼间就窜出去老远,后面一群太监跟着他。
朱翊钧一口气爬上观德殿二楼,嘉靖又坐回到椅子上,正在等他。
朱翊钧小猴子一样,三
两步就来到了御座的后方,探出个脑袋问嘉靖:“皇爷爷,我棒不棒?”
嘉靖攥着他的手,把人拉到跟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他,露出欣慰的笑容:“朕的钧儿长大了。”
朱翊钧笑得眉眼弯弯:“皇爷爷第一次带我来观德殿,我就说过,以后要骑马射箭给皇爷爷看,我做到了。”
嘉靖搂过他,与他头挨着头:“好好好,皇爷爷看到了,钧儿特别棒。”
朱翊钧依偎在皇爷爷身边,扬起脸,满是骄傲:“我可是练了好久呢。”
“不过还是有些不熟练,马的速度也不够快。”
“等明年我长高一些,换一匹更高的马,再表演给皇爷爷看。”
嘉靖被他哄得满面笑容:“好,皇爷爷等着看呢。”
他又招招手,唤黄锦过来:“去,把真给她准备的东西拿上来。”
黄锦出去招呼了一声,就有两名太监捧着一个长盒子来到嘉靖和朱翊钧跟前跪下。
嘉靖说道:“前几日,你说有礼物要送给朕,朕就随便给你挑了一份回礼,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朱翊钧打开木盒,立即“哇”了一声。那里面竟然放着一把剑。
剑鞘外有繁复的镂空雕刻纹样,剑格镶嵌宝石,剑柄的顶端坠着一枚明黄色剑穗,象征着这是一柄御制剑,乃皇帝佩剑。
“真漂亮呀!”朱翊钧拿出剑,本以为会很沉,但拿在手里却也还好。
他一手持剑,一手握住剑柄,缓缓拔出剑身,一道清清冷冷的剑光,正好映照着他的双眼,衬得他眸若星辰,面如冠玉。
看到剑身的那一刻,朱翊钧才是真正的目瞪口呆,连个“哇”的惊叹也发不出来,只是半张着嘴。
拔出剑的那一刻,他就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股寒意。那剑身并不是寻常所见的白铁或精铁的色泽,而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蟹青,像是万寿宫中摆放的上等汝窑,又像是朱翊钧腰间常坠的环佩,似瓷非瓷、似玉非玉。
装具的华丽不过是累加各种金银珠宝,朱翊钧喜欢这些耀眼夺目的东西,看到也会真情实感的发出惊叹,夸一句“好漂亮”呀,但不会真的往心里去。
别人口中的稀世珍宝,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寻常之物,宫中有的是。
但剑本身透出的独属于神兵的灵动与气势,才真正吸引着他。
朱翊钧拔出宝剑,目光细细的打量过每一寸剑身,最后停留在透着青光的剑刃上,情不自禁伸出手,嘉靖正要阻止,就看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剑刃的时候,又缩了回来。
嘉靖轻斥道:“调皮!”
话音刚落,朱翊钧随手一挥,宝剑朝着两名太监头顶挥去。两名太监还来不及反应,其中一人的帽子就被削去了一个角。二人吓得,立刻趴伏在地上,颤抖不已。
“呀!”朱翊钧比他们更惊讶,他只是比划了一下,并没想伤人,剑刃也并没有碰到那太监的帽子,只是剑气扫过,竟有如此威力。
太监
给嘉靖磕头:“陛下饶命!殿下饶命!”
朱翊钧眨了眨眼睛,一脸疑惑的看着他俩:“我没有要你们的命呀。”
嘉靖一向宠溺孙儿,哪里忍心说他半句,只得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太监们赶紧退下,低着头,脸上却带着劫后余生的窃喜。
朱翊钧的目光又落回到剑上:“我在书上读过,古人说,宝剑观其华,如芙蓉始出;观其抓,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浑浑如水之溢于溏;观其断,崖崖如琐石;观其才,焕焕如冰释。原来都是真的呀!”
听他说话,嘉靖脸上又洋溢出那种有些得意,又有些炫耀的笑容,这就是他一手养大的孙儿,他悉心培养的,未来皇位的继承人。
年仅七岁,别人还只会说这宝剑可真锋利呀,他已经能引用古人之言,从各个方面夸赞皇爷爷所赐宝剑。
小家伙不仅武功、骑射练得好,读书也一点没落下。
嘉靖问他:“喜欢吗?”
朱翊钧点头:“喜欢!”
“喜欢就好。”
“皇爷爷”朱翊钧又问道,“这把剑叫什么名字呀?”
“七星。”
这是一个极具道教色彩的名字,是斋醮仪式中的七柄法剑之一。这几年内阁首辅从严嵩换成了徐阶,徐阁老委婉的拒绝了皇上一切烧钱的活动,斋醮仪式许久不曾举行,法剑也就供奉在大玄都殿的库中落灰。
前些日子,朱翊钧说要送给嘉靖礼物,嘉靖高兴得很。皇爷爷哪有受了孙儿的礼物,没有赏赐的。
他左思右想,想起了这把剑。
朱翊钧对宝剑爱不释手,盯着那剑锋看了又看:“它是从哪里来的?”
法剑在斋醮仪式中只是个法器,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因此除了繁复华丽的外在,内里也只是精铁所铸。放在民间或许是个宝贝,但在皇宫也只是个寻常物件,只因为皇帝的个人爱好,赋予了它们特别的意义。
但这柄七星不同,它的材质非常特殊,真正做到了仅凭一道剑气就能削铁如泥。嘉靖还曾让锦衣卫和兵部负责铸造的匠人看过,没人说得准此剑究竟是由何种物质锻造而成。
嘉靖说道:“一个道士进献的。”
“道士?”
道士在西苑不算个稀罕物,大玄都殿养了一窝。
朱翊钧又问:“那个道士现在在哪儿?”
“杀了。”
“……”
不知道那道士献宝的时候,有没有预料到自己的结局。
这剑算不得重,但也不轻,朱翊钧拿久了还是有点累。于是,小心翼翼的,收剑入鞘:“它现在是我的啦!”
嘉靖看着孙儿,小心肝喜欢,他就高兴。
“神剑非铁,化气于身,取彼日月,炼以丙丁。三年剑成,斩邪戮人,不杀无罪,不伐忠臣。”
嘉靖看向朱翊钧,想问他记住了吗,张了张嘴,想起来自己都没做到,也就作罢。
可小家伙自觉的回了他一句:“我记住了。”
朱翊钧可太喜欢他的七星了,第二日下午,就带着剑去上李良钦的武学课,并且大声向李良钦宣布:“从今天起,我要用这把剑练武!”
李良钦捋着胡须点点头,答应了他。不过刚练了半个时辰,朱翊钧自己就放弃了——太累了。
李良钦接过七星,随手一挥,隔着一尺斩断了一根树枝。与此同时,他自己的虎口处却破开一条口子,没感觉到疼,却渗出了几滴血珠子。
“诶?”朱翊钧奇怪了,“我拿着它玩了一整天都没事,将军刚拿在手里怎么就受伤了?”
李良钦收剑入鞘,还给朱翊钧:“神兵认主,它认准了殿下,便不再受他人趋势。”
“此剑锋芒太甚,应当敛之,藏之,不可轻易出鞘。”
朱翊钧把他的宝剑收起来,又换回木棍。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渐渐凉了下来。天冷了,嘉靖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日渐加重。太医每日请脉,开了药,也并没有太大起色。
嘉靖身体、精力和精神不假,心情也阴晴不定。朱翊钧特意向张居正和李良钦提出,每日少学半个时辰,他好腾出更多时间陪伴皇爷爷。
既然是陪皇上,哪有什么可说的,二人自然同意。抛开帝王的身份,也感念他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孝心。
这一日嘉靖又把徐阶叫来跟前,和他提起要禅让帝位的想法。
嘉靖说道:“这些日子朕时常想,那个海瑞所说得没错。朕已经病了很长时间,又怎能临朝听政?”
徐阶心中一动,预感不妙,皇上这是又在给他出难题。
只听嘉靖又说道:“朕确实不够自谨,导致近年来体弱多病。如果朕能够在偏殿议政,岂能遭受这个海瑞的责备和辱骂?”
他倒是会给自己找理由,把怠政都归结为身体不好。
“在其位,谋其政。朕重病缠身,已经顾不好这个天下这个大家。想着,不如早些退位,让……”
徐阶听着,没敢轻易表态,目光甚至短暂的看了一眼坐在旁边,自己看书的朱翊钧,不知道他究竟要禅位给裕王,还是给这个年仅七岁的皇孙。
突然,徐阶脑子里灵光一闪,随即后背就一层冷汗。
皇上这哪是要禅让帝位,这是在给他挖坑。什么裕王,什么孙儿,他话可以这么说,甚至可能真的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但他们这些做臣子的胆敢顺着他的话往下接,劝他赶紧让贤。且等着吧,运气好罢官回家种地,运气不好,抄家,流放,甚至斩首都有可能。
徐阶镇定下来,迅速做出反应,他先是安抚了嘉靖几句,称陛下乃真龙天子,洪福齐天,静心休养几日,便可无恙。
又道:“正如海瑞疏中所言,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雄才伟略,天下臣民慑服。若贸然禅位,天下震动。”
说到这里,他又跪了下来,向嘉靖磕头,言辞恳切:“伏惟陛下将养龙体,然后回宫视朝,举
百废而绝百弊(),则我大明中兴之治可望。千秋万世传于子孙?()『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
一番话把嘉靖哄得龙颜大悦,挥挥手,让他回去了。
朱翊钧看着徐阶的背影,一把年纪了,除了要在内阁处理诸多国事,还得和他皇爷爷斗智斗勇,也怪难为他的。
这一日,京师降了今年第一场雪。大殿中生起红罗炭,嘉靖咳嗽了两声,他还病着,不敢开窗通风,黄锦赶紧换了无烟的檀香木。
朱翊钧坐在厚厚的蒲团上,又在为嘉靖念奏疏。嘉靖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常常是他一封奏疏还未念完,皇爷爷已经睡着了。
朱翊钧便提笔,按照以往嘉靖批阅奏章的思路,自己在旁边写上批语,再交由司礼监,看看行不行。
最后一封,拿起来的时候,朱翊钧又感觉不妙。看这厚度,比起当初海瑞呈上的《治安疏》有过之而无不及。
严嵩当内阁首辅的时候,有杨继盛的前车之鉴,言官们人人自危,没人敢说实话。
后来徐阶取而代之,阻塞二十年的言路大开,言官们也敢给皇帝提意见了,尤其在海瑞之后,许多人见他还活着,嘉靖有所顾及,不能杀他,于是,大家也纷纷效仿,做起了敢于进谏的贤臣。
朱翊钧拿着沉甸甸的奏折,真怕又是哪位憋得太久的贤臣放大招,给他皇爷爷本就羸弱的身体,再添一把火。
朱翊钧想看,又不想看。
黄锦取了貂皮大氅,轻手轻脚的盖在嘉靖身上。朱翊钧看了一眼熟睡的皇爷爷,想着他自己看看,不念给黄叶也听,于是,便打开了奏章。
可是,第一句话,就让他震惊了,这竟然狱中的胡宗宪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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