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嘉靖的状态越来越差,昏睡的时候多过清醒的时候。朱翊钧抱着霜眉,守在他的窗前,忽然意识到,皇爷爷会不会死呀。
这个问题令他十分恐惧,不由得收紧了手臂。怀里的霜眉被他勒得难受,仰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又低头在他手背上舔了舔。
看着日渐虚弱的嘉靖,朱翊钧发现,他可以掌控胡宗宪的生死,却无力让他的皇爷爷好起来。
他想起了那位火德星君,那人不是自称是神仙吗?那他一定能救皇爷爷。
想到这里,朱翊钧放开霜眉,立刻趴在床边,竟是很快就睡着了。
梦中,他果然见到了火德星君,朱翊钧焦急的问:“你能救救我的皇爷爷吗?”
火德星君问他:“怎么救?”
朱翊钧说:“让她的病好起来。”
火德星君摇摇头:“不能。”
“为什么?”
“我救不了。”
朱翊钧怒了:“你不是神仙吗?这点小事都做不到,还当什么神仙?”
火德星君说道:“我只负责长养万物,烛幽洞微,又管不了生死轮回。再说了……”
说到这里,他欲言又止。
朱翊钧歪头,好奇地问:“再说什么?”
“再说,他早年受那些假道士所骗,服用过多假的丹药,大罗神仙也难救。”
“丹药?”朱翊钧不自觉的咬了咬下唇,开始思考。
既然皇爷爷吃的都是假的丹药,那必定就有真的丹药。朱翊钧看着火德星君:“你凭什么说那些丹药都是假的?”
火德星君一愣:“哪有凭什么,真的假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朱翊钧说:“我不信,除非你让我看看真的。”
“给你看……”说到这里,火德星君突然悟了:“我知道了,你想骗我的丹药去救你爷爷。”
朱翊钧又说:“救不了吧,你这种小神仙,又管不了生死轮回。”
“谁说的?我……”
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又上当了!
朱翊钧伸出手:“快给我吧,谢谢你。”
火德星君叹一口气:“我给了你也没用,这是你的梦境,又不是现实。”
“人各有命,更何况,皇帝的命运不只是他自己,更是天下黎民。”
朱翊钧听不进,他只问:“那我要怎么做,我的皇爷爷才会好起来?”
“……”
说到这里,朱翊钧眼前忽然腾起一阵青烟,火德星君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
“不要,我不要!”
朱翊钧猛地坐起来,冰凉的手指拂上他的脸颊:“别怕,皇爷爷在这里。”
朱翊钧抹了把脸,这时候黄锦端着药碗进来,嘉靖该吃药了。
“我来喂皇爷爷吃药。”
朱翊钧接过碗,黄锦和周围的太监帮
着他把嘉靖扶起来。
嘉靖一向强势,就算是病重也不肯示弱,一把挥开太监的手,自己坐了起来。黄锦赶紧拿过貂皮大氅给他披着。
这几l个月来,朱翊钧给他喂药都喂出经验了,拿着勺子的手一点也不会抖,放在自己嘴边吹凉一些,再平稳的送到嘉靖嘴边。
吃了药,嘉靖又看着朱翊钧,这么乖巧懂事的小孙儿,怎么看也看不够。
“钧儿下个月就八岁了。”嘉靖拍了拍朱翊钧的脸,“朕的钧儿长大了。”
朱翊钧扑过去,依偎在他怀里:“没有,还是小宝宝呢。”
嘉靖被他哄得哈哈大笑:“不小了,若是皇太子,就该出阁读书了。”
朱翊钧说:“我不是皇太子。”
嘉靖随口说道:“很快就是了。”
朱翊钧却很坚持:“不是!”
嘉靖搂着他:“好好好,不是,那让你做皇太孙好不好?”
“不要!”
“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你要做什么?”
朱翊钧想也不想的说道:“我要皇爷爷陪着我。”
“好,”嘉靖捧着他的小脸,“皇爷爷陪你过生辰。”
每次太医来给嘉靖请脉的时候都会说,让皇上保暖,不要着凉。但京城已经到了三九寒天,正是最冷的季节。
这难不倒朱翊钧,除了宫殿内一直燃着炭火,他也用自己的方式,让皇爷爷时常能见到太阳,天气不会太冷。
但他年纪太小,还不能完全自主的控制自己的能力,需要在睡梦中集中意念,这其实很消耗他的精力。
还好,他又听课了,每日都和嘉靖呆在一起,有时候嘉靖昏睡,他也在一旁睡觉。
有时候,嘉靖睡着,他醒着,就坐在床边看那些未来得及处理的奏章。
其实很多需要处理的事情,都是由司礼监批过之后直接送回给内阁,象征性送到嘉靖这里来的,都是一些弹劾的奏章。
其中一封就引起了朱翊钧的注意,这封弹章来自一个叫胡应嘉的人,是户部给事中。
这个名字朱翊钧前段时间就见过,也是一篇弹章,弹劾的是工部侍郎李登云,写得那叫个文采斐然,字字珠玑。
就是因为写得太好了,以至于朱翊钧当时看到的时候,觉得他有点没事找事。
说到底,弹劾的罪名都是一些小事,但经过胡应嘉的渲染,小事看起来也罪不可恕,最后这位李侍郎被罢官了。
而这一次,他弹劾的对象竟然是高拱:庇护乡里,执法不公,并趁陛下病,私运直庐器物于宫外诸罪。
这个庇护乡里指的就是李登云,他和高拱是亲戚。
后面这个并趁陛下病,私运直庐器物于宫外。直庐指的是万寿宫前面的无逸殿,每日都有阁臣值宿,方便嘉靖随时召见。
胡应嘉说高拱把直庐的私人物品全都搬回家中,最后还说了句“不知其究竟有何用心”,这句话看似无意,实则歹毒至极
。
嘉靖日防夜防,最反感和害怕大臣有别的心思,现在他病着,高拱竟然打算收拾东西,这是要做什么,去裕王府等着辅佐裕王登基?
如果嘉靖看到了这封奏章,那就不是高拱罢官与否的问题,那是诏狱得给他单独腾出一间牢房。
朱翊钧问陈洪:“各位阁老看过这封奏章吗?”
陈洪回道:“看过。”
那根据朱翊钧估计,这时候徐阶和高拱应该已经撕破脸了。
胡应嘉一个户科给事中,他怎么知道高拱在直庐做了什么,高拱必定认为是与他不和之人在背后搞鬼,问题是,现在朝廷上下都知道今年刚入阁的高阁老,和将他提拔入阁的徐阁老水火不容。
朱翊钧想了想,现在皇爷爷还病着呢,要是看到这封奏章一定会很生气。于是,他将奏章交给陈洪,也没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既然他没说将奏章留中,那就是要和其他批阅过的奏章一起再送回内阁。
换言之,让徐阶和高拱闹去吧。
果不其然,很快他就听说了,高拱公开表示这就是徐阶的阴谋,是徐阶指使胡应嘉弹劾他,他必定要反击。
嘉靖偶尔清醒,也从黄锦那里了解了一些内阁的事情,他现在自顾不暇,也管不了这些文官如何闹腾。
他还从黄锦那里得知了另一件事情,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与高拱进来走动频繁。
于是,他做了两件事情。第一,忽然撤掉了陈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职务,打发他去御用监管仓库去了。第二,他又任命了一名司礼监秉笔太监,这个人就是冯保
圣旨送过来的时候,朱翊钧惊讶的看着冯保:“大伴?”
“……”
冯保倒并不意外,因为他本来就在司礼监当差,却正是朱翊钧出生那日,看到下雪,着急在向皇上报祥瑞,被罚去了尚衣监。后来皇孙进宫,挑选伴读,朱翊钧一眼就选中了他。
虽然他在尚衣监洗了一年衣服,但他人还是司礼监的人。
嘉靖在这个时候,将他升任司礼监秉笔太监,也并非真的缺他这个批红的人,而是因为自己的心肝宝贝小孙儿。
道长修了一辈子玄,自诩仙君,到这个时候终于看勘破生死。也或许真的是海瑞那封《治安疏》将他骂醒了:“陛下你不是特别相信那个道士陶仲文吗?还把他称作师相,他不也死了吗?陶仲文都死了,你在这里求什么长生?”
嘉靖自知日子不多了,这是在给自己安排身后事。
进入十二月,嘉靖的身体已经非常糟糕,时常陷入昏迷当中。太医都不敢离开万寿宫,一天十二个时辰,总是有人在万寿宫值守。
朱翊钧寸步不离的守着皇爷爷,尽管小家伙心中难受极了,但他在嘉靖面前仍在努力的让皇爷爷高兴,只是在转过身去的时候,眼睛红红的。
他毕竟是个孩子,预感到至亲之人即将离开,自己却无能为力,不经意间就会在嘉靖面前流露出难过的神情。
嘉靖当了四十多年皇帝,在他的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有许多。为数不多让他难以割舍的,除了父母离世,太子早夭,还有就是不难亲眼看到孙儿长大。
他还有许多东西没有交给孙儿,在他清醒的时候,他会和朱翊钧说许多话:“要善于隐藏自己,不可让旁人摸透你的想法。”
“任何人答应过你的事情都不算,只有你自己能做主的事情才算数。”
“……”
朱翊钧努力的记住皇爷爷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尽管有的话他听得一知半解,但他还是努力的将皇爷爷讲的每一句话,都记在了心里。
因为他知道,这些话,听一句,就少一句。
朱翊钧生辰那日,尚善监早早的就给他准备了一大桌子他爱吃的菜。
他已经八岁了,正如嘉靖所说,若是皇太子,八岁,就该出阁读书了。
出阁就意味着,皇太子的教育不再属于后宫,而是要移交给大臣,从这一天起,他不再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在皇帝面前,他和大臣一样,也是一名臣子。在大臣面前,他是储君,是将来的天子。
满桌子都是朱翊钧爱吃的,他却一口都吃不下去。最后,在嘉靖的催促下,吃了一小碗长寿面,还把碗底亮给嘉靖看:“皇爷爷,我都吃完了,你一定能长命百岁!”
嘉靖握着他的手笑:“好!好!”
皇帝知道自己大限将至,面对太监和大臣,脾气并不好。他的笑容和好脾气只留给孙儿。
两日之后,嘉靖的精神状态突然好了起来,他叫来黄锦吩咐道:“回乾清宫。”
自从他搬来西苑,开始求仙问道,不临朝,废止经筵,这还是第一次,主动要求回乾清宫。
朱翊钧从来没去过乾清宫,尽管他知道,那是整个紫禁城最重要的地方,是皇帝的寝宫。
皇上下旨,太监们一番忙碌,很快,朱翊钧就陪着嘉靖坐上了銮舆。
外面又下雪了,太液池早已结冰,亭台楼阁都隐匿在一片雾气之中,看不真切。
朱翊钧心中忽然升起强烈的预感,他不会再回到西苑居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