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渊阁是成祖迁都的时候,仿造南京所建,院子不算大,中间有一方水池,引筒子河水到池中,池上架有一座石桥。池中养着莲花,现在过了季,只剩成片的莲叶。
主殿面阔六间,左右还有侧殿,地方倒是宽敞,但琉璃瓦用的是紫禁城级别最低的黑色,比起其他宫殿的黄瓦和绿瓦,实在显得不起眼,经年累月也未曾修缮,看着甚至有些破旧。
朱翊钧走进主殿,里面正忙碌着。内阁是整个帝国的中枢,这里掌握着整个朝廷的机务,除了几位辅臣,内阁不置官属,不设□□诸司,在这里实际干活的,都是来自翰林院的编修、检讨和讲读。这也是为什么内阁首辅通常都由翰林院提拔。
自从内阁成立之日,他们就在不停地与帝王周旋、与司礼监争权,与六部互相制衡,就算熬到了内阁辅臣,阁臣之间还要互相斗得你死我活。
内阁听起来位高权重,掌握着整个国家的命脉,实际也是如此。但从制度上讲,内阁设立之初只是皇帝的私人顾问,并没有法定地位。
文渊阁内虽然忙碌,却很安静,诸位翰林,各自伏案疾书。
朱翊钧反正没什么正事,就随便看了看,一眼看到其中一张桌子前面坐的是个熟人——偶尔给他代课的申时行。
申时行现在的官职是皇太子东宫左春坊左庶子,但皇太子年幼,平时也没什么事情需要动用他的僚属,申时行依旧在内阁任职,分校《永乐大典》。
朱翊钧往桌前一站,挡住了外面照进来的光线,正在认真校对文章的申时行,眉头一皱,随即抬起头来。
他生长于姑苏,容貌就很有江南水乡的婉约风致,白白净净,怪好看的。
朱翊钧一向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况且申时行不但长得好看,性子还特别温和,朱翊钧对他颇有好感,见他抬起头,便冲他明媚一笑。
申时行看清是他,大惊之下赶紧站起来行礼,还差点带倒了屁股下面那张椅子,还好朱翊钧眼疾手快,扶住了。
申时行刚一躬身,就被朱翊钧扶住了,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他不用多礼,以免惊扰了其他人。
申时行会意,点了点头。
朱翊钧小声道:“我来找张先生。”
申时行一猜就是,赶紧告诉他,几位阁老在后边的直庐。
朱翊钧食指轻敲桌面,示意他继续忙,申时行复又坐下。
来了文渊阁,朱翊钧倒是不着急去找张居正,而是在文渊阁内随意逛了起来。
申时行对面那张桌子坐的那位朱翊钧也认识,是隆庆的经筵讲官张四维,他也是东宫属,官左春芳左谕德,但张居正从未让他给朱翊钧带过课。
张四维是山西人,肤色有点黑,若论容貌,实在没法与申时行这个江南人士比较,更比不了张居正。
朱翊钧站在不远处观察了一会儿张四维,发现这位张大人不只是脸黑,还“脸黑”,就是看起来不太高兴,也不知道谁惹着他了。
朱翊钧看了一会儿,对他实在提不起太多兴趣,于是转身,又去另一边,那里也有他的熟人,是马自强和吕调阳。()
他俩一个在负责重录《永乐大典》,一个负责修《世宗实录》,朱翊钧大致了解了一下,尤其是《世宗实录》,才修到嘉靖六年,照这个进度,没有个十年八年,修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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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翊钧阅读速度很快,一目十行毫不夸张,但那薄薄的一张纸,他却看了好久。
吕调阳也不催他,静静地立在一旁候着。良久,朱翊钧才把纸方下,冲他点了点头:“你继续吧。”
校录《永乐大典》的还有一人,朱翊钧多看了一眼,他与此人并无多少交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年殿试,他跟着李春芳去凑热闹,听到此人在一旁与另一位编修讨论,说到自己一位好友,评价其中一位贡生的文章是当时欧阳子。
这个人叫诸大绶,嘉靖三十五年,是徐渭的同乡好友,两人交情颇深。此人学识渊博,状貌修伟。隆庆、徐阶以及内阁几位阁臣对他的评价都很高。
朱翊钧穿过文渊阁,来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能坐在这里干活儿的,不是状元就是榜眼,最差也得是个庶吉士。一甲十名开外,反倒稀少。
大明的精英全都汇聚于此,他们就像是一个一个零件,组成精密而庞大的机器,维持整个帝国的正常运行。帝国最高行政指令由此发出,通过全国两千处驿站,全长六十万里的驿道,层层下发到帝国每一个角落。
朱翊钧从后面的门出去,绕过太湖石堆成的假山,松柏掩映处就是阁臣的直庐。
朱翊钧沿着回廊走去,还没进屋,就听到里面传来谈话声。
“唉!”光是听个叹气的声音,朱翊钧就知道,这是李春芳。
一声叹息之后,李春芳又用一种近乎哀怨的语气说道:“以徐公之才能,秉性谦和,尚且因他人弹劾而被迫请辞,像我这样的人又怎能在这个位置上长久?只怕迟早也要请辞返乡才是!”
朱翊钧心说:“你真这么想吗?我不信。”
“是!”屋里又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这个声音朱翊钧再熟悉不过,是他的张先生。
张居正说道:“你若现在离去,倒是能保全以往的美名。”
听到这里,朱翊钧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眼睛却弯成了月牙形,生怕自己没忍住,笑出声来。
里面半晌没有动静,朱翊钧甚至能想象到此时此刻,李春芳脸上的神情。
实在是太好笑了!
屋子里安静了多久,朱翊钧就在外面憋笑憋了多久,好不容易忍住了,他又揉了揉自己的脸颊,恢复如常,这才一掀衣袍迈进屋内。
一进屋,他才发现,原来屋子里有三个人,除了张居正和李春芳,还有个陈以勤。
这位陈阁老倒是端庄持重,听到刚才一人的对话,竟能够保持神色如常,倒是让朱翊钧佩服。
三人看到朱翊钧,一起向他行礼,朱翊钧看到李春芳那副老实人受气
()的模样,又想笑,花了大力气忍住了,
老师刚把人怼了,朱翊钧这个做学生的只好关心两句:“李阁老放宽心,徐阁老离开之时,对你可是寄予厚望。”
他又提起徐阶,李春芳非但没被安慰道,反而更扎心了。又叹一口气,想起自己还有要事处理,又向朱翊钧躬身行了个礼,告辞离开了。
另一边,陈以勤一会儿要给隆庆日讲,拿起书本,也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张居正、朱翊钧,冯保,还有跟进来的刘守有。
刘守有与张居正说了句什么,朱翊钧没听懂,回头去看冯保:“说的什么话?”
冯保说:“湖广地区的方言吧。”
朱翊钧想起来了,他俩都来自湖广布政使司,一个是荆州府,一个是黄州府。
“哼!”朱翊钧嘟着嘴,扬起下巴,“那我也是湖广人士,我皇爷爷是从安陆来的,属于黄州府。”
他又皱了皱眉头:“只是,我没去过,也不会说那里的方言。”
众人皆是一愣,没见过这么认同乡的。
“殿下,可不能这么算。”
世宗的父亲兴献帝只是封地在安陆,并非祖籍湖广。
朱翊钧说:“我知道,太祖高皇帝祖籍凤阳府,属南京。”
祖宗实录他可没少看,不但看了,还记住了。
张居正笑道:“思云说,殿下刚才在外面笑了好久。”
朱翊钧也跟着笑起来:“我没想到张先生会这么说。”
张居正轻叹一声:“同样的话,他一日说三遍,我也实在是忍无可忍。”
他心中巴不得李春芳也追随徐阶的脚步,赶紧回家养老去。
这时候,朱翊钧却说道:“我倒觉得李阁老不会走。”
张居正问:“为何?”
朱翊钧想了想,也说不清为什么,只说:“直觉。”
直觉是基于他对这个人有一定了解的情况下。当初李春芳为了入阁,能把徐渭关在别院中写青词,现在他好不容易熬到了首辅的位置上,又怎会轻易离去。
张居正没接话,其实他也有同样的判断,所以才会那么说。
朱翊钧又走到一张案几前,问道:“这是张先生的桌子吗?”
“是。”
朱翊钧手指轻抚过桌沿,上面油漆斑驳,露出木材本来的样子,但也已经在经年累月的使用中变得暗沉。
朱翊钧说道:“都已经这么旧啦!”
张居正说道:“是,有的家具自文渊阁建好就有,有的是后面陆续增添,最新的也已近百年,只有正殿的书架是前些年新打的。”
朱翊钧转过身来,笑道:“要是我有钱,就把文渊阁重新修一修,给张先生换一套新的桌椅。”
学生如此暖心,张居正也忍不住笑起来:“那臣就先谢过殿下。”
朱翊钧摆了摆手:“不谢不谢。”
冯保在一旁说道:“殿下小小年纪,已经学会画饼了。”
张居正揶揄道:“冯大伴教得好。”
冯保与他谦让:“不敢不敢,是张阁老教得好。”
朱翊钧一边一个,拉起他们的手:“别争了,是你们俩教得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