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到了年末,掐指一算,徐阶已经致仕好几个月,此时,隆庆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把他的老师高拱找回来。
高拱本事大,脾气比本事还大,但缺乏一些政治手段,一年前,斗不过徐阶那只老狐狸,还没来得及实现他的远理想和抱负,就灰溜溜回家去了。
成大事者,一分靠努力,两分靠天赋,剩下七分全都得靠贵人相助。
高拱的贵人,当然就是他的学生隆庆。
隆庆对于高拱的态度一向坚定不移——他超爱。
腊月二十三,是朱翊钧的生辰,这天他不用上课,天不亮起来了,先练了一套棍法,沐浴更衣,就去了乾清宫。
他穿了件喜庆的大红色交领棉袄,狐狸毛做的领子衬得他唇红齿白。紫禁城昨晚刚下了一场雪,小小的身影轻快的走在雪地中,在黄瓦红墙的掩映下,那一抹跳跃的红色更显得亮眼。
此时刚下早朝,大臣们从乾清宫出来,三三两两的,都忍不住驻足往他这边张望。
“张先生!张先生!”朱翊钧一眼就看到了张居正,朝他跑过去,拉着他的手笑道,“今日是我的生辰呢。”
周围这么多大臣看着,他这么热情,倒是让张居正有些拘束,低头看着他:“殿下……”
朱翊钧问道:“先生可有为我准备礼物?”
张居正抱歉的笑了笑:“没有。”
朱翊钧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张居正却又说道:“不过,懋修给殿下准备了礼物。”
听到懋修有礼物要送给他,朱翊钧又高兴起来:“是什么礼物,快给我瞧瞧。”
“礼物在直庐放着,一会儿我便让人送去清宁宫。”
“那先生可不可以告诉我,礼物是什么?”
张居正挑了挑眉:“殿下亲自打开才有惊喜。”
“好!”朱翊钧拉着他的手晃了晃,“我现在去见父皇,等回去之后再看。”
隆庆下了早朝,磨磨蹭蹭的更衣,本想休息一会儿,太监来报,太子已经到了雍肃殿外,他才想起来,今日是儿子的生辰,赶紧收拾妥当过去。
朱翊钧一看他爹那个黑眼圈,就把眉头皱了起来:“父皇,你昨晚没睡好吗?”
“啊,是……”隆庆敷衍道,“昨晚睡得不好。”
他不是睡得不好,他是几乎没怎么睡。若不是已经好几日没有临朝,今日再不上朝,那些科道官又该写折子骂他了。
朱翊钧说:“晚上休息不好,白天怎么有精神呢?”
“父皇你看起来都憔悴了,我会心疼的。”
这小嘴真是太会哄人了,听到他这么说,隆庆甚至从内心深处滋生出一丝羞愧,感觉夜夜笙歌的自己,愧对了儿子这份关心。
太监端上来墩子,朱翊钧坐在隆庆身边,陪着他看奏章。
隆庆精神不济,看得十分不走心,多数都只看个票签,不会仔细看奏疏的原文。
朱翊钧阅读能力强,速度快,一目十行,能用最短的时间通读原文,并提炼重点。
大多数奏疏,尤其是科道官的奏疏,他都只是大约扫一眼,就过去了。
这种你弹劾我,我检举你的朝廷倾轧并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而他真正感兴趣的是一封名为《请兵破虏四事疏》的奏章,戚继光呈上来的。
戚将军不但领兵打仗战横扫倭寇,战无不胜,奏疏写得也是文采斐然,朱翊钧粗略看了一遍,只觉得慷慨激昂,热血沸腾,忍不住又回头细细品读。
在这封奏疏中,戚继光请求朝廷能赋予他一定权力,让他方便训练一支十万人的军队,由他来将这支军队练成节制之师,主动出击与鞑靼厮杀一番,打几个漂亮的胜仗,就可使俺答汗不敢轻易南下扰乱。
十万强兵练成之后,就将他们分散到各处边防进行练兵,这样,其他边防士兵也都可以训练成为强兵。再用这些强兵来训练驻守京师的军营,京营的兵也将成为劲旅。
用这样的军队去征伐鞑靼,就可以无往而不胜。这是巩固北部边防的上策。
十万大军可不是小数目,关于士兵的组成,他也陈述了自己的观点:如今的边兵早已是老弱不齐,久无训练,惮虏畏敌。京兵更是承平日久,窜身豪门,本业早废,已非精锐。
所以,这些士兵都是不能用的,他想要依照在浙江的做法,实行招募,加以训练。
奏疏中,他还提到了兵部侍郎谭纶,请求与谭纶一起,选择领兵将领时,不拘科甲与见任废弃,与他们歃血为盟,同心共济募练新军。
朝廷要招募十万新兵,巨大的花销可想而知,戚继光也给出了自己的看法:“冗兵可汰,冗食可裁,移修边墙之费以资供需,撤戍边之兵以资训练,而买马之费可省,屯田之政可修,非直强兵亦以富国。”
而后他又说,如果朝廷给不了十万士兵,给五万也行,经过他的训练,也可抵御鞑靼,使其不敢南犯,保边境十数年安宁,这是中策。
要是五万也不行,那就给三万,虽然不能保证一定成功,但完善关塞,严密防守,敌人进犯时,也可以乘隙一击。不过这是不得已的下策。
如果连三万都不给,维持现状,等鞑靼南犯之时,那可就拦不住了。
“臣即不自爱,谓国威何惟!”
奏疏的最后,他还为他的治军策略立下了军令状:“如或不效,臣甘欺罔之诛!”
朱翊钧通篇读下来,完整且详尽的了解到从募兵、练兵到整个战略部署。
“父皇,你快看看这个!”
朱翊钧把折子递给隆庆,隆庆拿过来大致看了一下,眉头就皱了起来:“十万?”
朱翊钧点头:“对,十万。虽然戚将军在奏疏里说,五万也行,三万勉强可以,但我觉得还是十万更好,他说这是上策。”
隆庆看着儿子,苦笑着摇了摇头:“十万人,从募兵到练兵,再到驻守边防,与敌军交战,这得花多少银子。
”
他儿子还是年纪太小,对钱,尤其是这么大数目的钱没有概念。
“就算朕同意,朝着大臣也未必都同意。”
朱翊钧实在不解:“戚将军说了,是要花费巨额粮饷,但他也给出了具体的解决办法。”
朱翊钧看着隆庆:“父皇,这钱难道不应该花吗?”
隆庆看看儿子,又看看奏折,犹豫不决。说实在的,他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君主,既想如戚继光所说彻底解决边防问题,又不想花钱,再一想,维持现状似乎也不错。
“高先生要回来了,不如到时候问问他的意见。”
朱翊钧说:“这都要过年啦,高阁老回来也要等到年后了吧。”
他话音刚落,就有太监来报:“陛下,高大人已经返京,正在殿外候着。”
“啊?”朱翊钧懵了,怎么说曹操曹操到。他若是没记错的话,高拱的家乡在河南新政,距离京师一千多里路呢。召他返京的圣旨才颁发下去还不到一个月,这是冒着风雪,日夜兼程干来京城?
隆庆听到他心心念念的高先生回来了,大喜过望:“快快,宣他进来。”
高拱身着一件深蓝色补衣棉袄就来面圣,看得出来还挺着急的。跪下来叩拜隆庆,三呼万岁,又给皇太子行礼。
隆庆走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来:“高先生免礼吧。”
朱翊钧歪着头看他:“高阁老这么着急,是赶回京过年来了吗?”
高拱却道:“皇命在身,不敢耽搁一刻。”
隆庆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不难看出,高拱离开这一年来,他受了不少委屈,准备拉着高先生好好倒一倒苦水。
“来人,赐座,赐茶!”
他儿子去恶不给他这个机会,朱翊钧却拿着戚继光的那封《请兵破虏四事疏》走上前:“我父皇刚还念着要听听高阁老的意见,正好你就来了,快看看吧。”
高拱刚回京就片刻不停地来面圣,到现在还没喝上一口热茶,皇太子倒是先给他安排工作来了。
高拱大致看了一遍奏章,却没有立即给出建议,而是说:“十万军士可不是小数目,该从长计议,让内阁会同六部商议之后再做决断。”
事情又推给了内阁,也不知道最后商议的结果会怎样。
朱翊钧倒不是特别担心,内阁有张居正,他想,张先生应该会支持戚继光的提议吧。
不过现在高拱回来了,他的意见才是对父皇起着决定性影响的人。
聊完了政事,隆庆开始与高拱闲聊,问他致仕这一年来都在忙什么。高拱说忙着著书,又关心了皇帝的情况。
朱翊钧听着他俩闲聊,一直关注着高拱,揣测他的想法。
他想,如果是徐阶和李春芳,他们一定会遵守旧制,不一定会同意戚继光招募十万兵士,重新练兵的想法。
钱是一方面,若兵练不好,还是抵御不了鞑靼,那问题可就大了。
但是,高拱与他们不同,一直以来,高拱都是支持推行新政的。
朱翊钧最后下了结论——高拱一定会支持。
那边隆庆拉着高拱说个没完,朱翊钧等得不耐烦了:“父皇,咱们该去坤宁宫了,母后和弟弟妹妹都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