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本案仍在调查阶段,但海瑞办事向来一丝不苟(),他也不管隆庆或者内阁会不会看?()?[()]『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都会将手中工作进展事无巨细的报上来。
帅嘉谟在对徽州府近五年的税册进行大量计算之后,他发现:徽州府每年向南京承运库交纳的税粮中,除田赋正税之外,还有一笔名为“人丁丝绢”的税目,以实物缴纳,且数额颇大,每年需要上缴8780匹生绢,折算成白银大约6145两。
帅嘉谟又找来徽州府下辖的几个县的分账进行计算,更是惊讶的发现一共六个县,只有他所在的歙县的账簿上有“人丁丝绢”税目记载,其他五个县均无此税目。
直觉告诉帅嘉谟,这里面肯定有隐情。于是,他又去查阅了《大明会典》,发现在徽州府的条目下,同样有“人丁丝绢”这一税目,但是《大明会典》中只提到由徽州府承担,并没有注明徽州府的“人丁丝绢”税由歙县一个县来承担。
海瑞所呈报上来的案情就到此为止了,剩下的还得继续查。
这是一份题本,隆庆并没有仔细批阅海瑞的奏章,只看了内阁所拟的票签,让司礼监批了个“如拟”,这个案件又极为复杂,牵扯甚广,皇帝甚至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
但朱翊钧对此案尤其上心,或者说,他对帅嘉谟这个人尤为上心。
便对隆庆说道:“父皇,这个歙县的案子,您一定让海瑞彻查到底,有什么进展,及时向您汇报。”
朱翊钧想了想,又道:“最好,让他专门呈上一封奏疏,把这个案子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越清楚越好。”
隆庆见他对这个案子这么上心,便问道:“这案子有什么特别的吗?”
朱翊钧摇了摇头:“我现在也不清楚,但我觉得这件事没这么简单。”
涉及一个府六个县的税务案件,其中涉及的税款累积起来上百万两白银,或许不只是钱的问题,其中还有更深层次的官场潜规则,当然没有这么简单。
隆庆也没有细问,主要这事可以交给应天巡抚、户部、内阁去处理,每年几千两白银,还不至于惊动圣驾,他不想费这个神。
不过,儿子的要求,隆庆向来都会慎重考虑。况且,这事儿本就该海瑞来管,叮嘱他彻查并如实呈报,不过一封诏书的事。
回到清宁宫之后,朱翊钧还惦记着远在南直隶的这件案子,要搞清楚此案,他必须先了解这个“人丁丝绢”税是怎么回事。
于是,这日进讲结束之后,他和张居正说起此事。
内阁每日诸事繁多,也不能总盯着江南一处地方,张居正最近都在忙着给殷正茂筹钱打仗,并没有关注这个案子。
听他简略一说,也直觉此事牵涉甚广,恐怕并不好解决。
朱翊钧问道:“这个‘丝绢’税,究竟是什么呀?”
张居正不答,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了他的衣服上。
朱翊钧今日穿了一身绛色交领补服,去年秋天刚做的,因为他个
()子长得快,看起来似乎又有些短了。
通过张先生的目光,朱翊钧明白了,他身上穿的,就是老百姓所缴纳的“丝绢”税。
张居正这才说道:“丝绢税在南北方各有不同。”
“北方成为‘人丁丝绢’:每男子成丁者,课丝绵一两。”
北方天冷,养不了蚕,田里也长不出丝,那也好办,让人“吐丝”就是了。
“南方按照田亩数收税,属于田赋科目,称为‘夏税丝绢’。”
“农桑丝绢也称劝课农桑,朝廷鼓励百姓在不可为田的土地上,种植桑麻等作物,薄征租赋。”
“这些皆以实物为主。”
“所征本色丝运送南京,供应皇家织造,折色绢匹运送北京,以备俸禄支出及赏赐之用。”这说的是“丝绢”税的用途。
朱翊钧又问道:“全国哪些地方出产生丝?”
“主要是浙直、闽粤、四川、山西也产。”
朱翊钧又问:“那徽州产吗?”
张居正看着他,没说话,答案不言而喻。这个问题看似很重要,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其实产不产也无所谓,不产生丝,也不耽误朝廷征收生丝税。
皇室对丝绢的需求量巨大,皇上要做龙袍,后宫这么多娘娘,要穿漂亮的衣服,什么大衫、大袍、长袄、短袄……朝中大臣也需要制作官服,皇上还要给大臣和皇亲各种赏赐,有时也将丝绢作为俸禄发放。
同时还要和外国人做生意,虽然生丝禁止出海,但生丝所织锦缎是可以高价卖给外国人的嘛。
这是制造局的生意,也就是皇家生意,给皇上的小金库赚钱,耽误不得。
光是看看科道官三不五时呈上的奏疏,劝谏圣上暂停制造就知道,皇室和朝廷在这方面花费巨大。
再加上民间所用,四大产地每年所产生丝供不应求,那就向不产生丝的地区征税,把粮食换成银子,再用银子去买生丝。这一进一出,豆腐也能盘成肉价钱。
朱翊钧愈发觉得,前些日子张居正同他说的关于“一条鞭法”的改革,无论对朝廷,还是百姓都非常重要。
他也问过冯保对“丝绢”案的看法,冯保对此事的了解比他更清楚,这个案子前后历经两朝,整整十年,给出至少五个版本的解决方案,最终也没能得到一个很好的解决。
至于那个帅嘉谟,最终落得个流放三千里的下场。
但冯保觉得,此案件引起了朱翊钧的关注,说不定最后会有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不久之后,海瑞果然呈上一封关于“人丁丝绢”案详细的奏疏,包括帅嘉谟的呈文,他也誊抄了一份,一同呈了上来。
朱翊钧先看了帅嘉谟的呈文,刚看了个开头,就断定:此人绝不是在拜访旧友的时候,一时兴起,查阅税册,并且埋头苦算起来,他应该事先就知道税册有蹊跷,早有谋划才对。
在查过《大明会典》之后,帅嘉谟又去翻阅《徽州府志》,于是,此案
件的源头可追溯到两百年前。
案情本就复杂,这一杆子又给支到了两百年前,看得朱翊钧不由自主紧蹙眉头,又咬了咬下唇。
隆庆虽然对这个什么“人丁丝绢”案不感兴趣,但是对亲儿子却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儿子不多,这个聪明漂亮,乖巧懂事,是他在裕王潜邸所出,正是因为这个儿子的到来,才让他艰难困苦的日子渐渐好了起来。严嵩父子和景王不敢再欺负他了,连父皇对他的态度也渐渐好转,最后顺利即位。
隆庆见他的嘴唇下方被他自己咬出两个牙印,便伸手去拿折子:“这么复杂就别看了,让内阁去处理吧。”
朱翊钧半转过身,拿后背对着他:“不,我要看。”
拿后背对着皇上,那是大不敬,但儿子是亲生的,不敬就不敬吧。
隆庆让他坐着慢慢看,自己到旁边喝茶去了。
没了父皇捣乱,朱翊钧这才专心往下看,还让太监给他铺纸研墨,此案时间跨度太大,他需要对时间线做一个梳理。
元至正二十四年,太祖高皇帝朱元璋自立为吴王在徽州修改元税,称为“甲辰法制”。
元至正二十五年,行中书省发现徽州修改元税后,有些明细对不上,便开始进行“乙巳改科”,对徽州府下辖的歙县,黟县,休宁县,婺源县,祁门县,绩溪县,所欠下的“夏税生丝”折算成麦子征收。
朱翊钧又糊涂了,这里明明说的是“夏税生丝”,后来怎么又变成了“人丁生丝”?
这个歙县,究竟属于北方还是南方,他们征收“生丝”税的标准是什么?
朱翊钧继续往下看。
嘉靖嘉靖十四年,歙县有两个名叫程鹏和王相的人,他们就发现了歙县单独承担了徽州府的“人丁生丝”税,共计白银6146两,而徽州府下其余五县不用承担。
二人多次将这个情况越级上报给徽州府的上级——应天巡抚和应天巡按。但人事变动较快,巡抚和巡按不久之后调离。重点来了,此事具体负责官吏是其余五县的人,此事一直拖延,直到程鹏,王相莫名奇妙先后去世,此事便不了了之。
看到这里便应证了朱翊钧的猜测,这个出生军籍的帅嘉谟,他肯定实现就知道此事,所以才会有意去查税册。
接下来便是一大堆数据,从南京承运库每年需要收多少丝绢,到浙江、闽粤等产丝大区、应天等十三府需要缴纳多少匹生丝,最后是徽州府缴纳的数量。
朱翊钧拿着笔,愣在那里,纸上写着一堆数字。
隆庆问道:“钧儿发什么愣?”
“我在计算。”
隆庆看了一御案上的呈文:“上面不是都写清楚了吗?为何还要自己算?”
朱翊钧头也不抬:“要是他算错了呢,要是他本来给的数据就不对呢?”
说到这里,朱翊钧倒是抬起了头来。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海瑞既然呈到御前,必然已经经过查验。
隆庆又说道:“这些事哪里需要你这个皇太子亲力亲为,朕叫人来算便是。”
朱翊钧说道:“不用。”
“这又是为何?”
“他们算得慢。”
“……”
隆庆又道:“那叫人给你拿个算盘过来?”
“我有。”
“在哪儿?”
“在我心里。”
“……”
隆庆笑眯眯的看着儿子,心想:“这个神童是朕亲生的!!!”
他感觉自己这个皇帝是有些多余了,正要走开,朱翊钧却抬起头来看着他:“父皇,我想要《大明会典》惠州卷《徽州府志》……噢,不用了,海瑞有摘抄原文,那就从户部找一个精通税制的人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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