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提出的这个问题,自然在张居正的意料之内,事实上,考成法也正是为了解决这一问题而提出的。
张居正问道:“陛下可记得,臣在奏疏中提到‘姑息之弊’。”
朱翊钧点头:“当然记得。”
张居正又问:“那陛下说说,何为‘姑息之弊’。”
他奏疏的内容太长,朱翊钧大致总结了一下:“‘姑息之弊’就是:第一,诏令不行,政令不通;第二,有法不遵,有例不循;第三,只有部署,没有督促落实;第四,崇尚空谈,不务实际;第五,互相推诿,不负责任;第六,办事拖延,效率低下;第七,奢靡之风盛行;第八,大开贿赂之门。”【1】
张居正又道:“陛下说得没错,‘姑息之弊’严重,乃是一些官吏名实不符。人主之所以驭其臣者,赏罚用舍而已。欲用舍赏罚之当,在于综核名实而已。”
“考成法也正是为综核名实而已。”
他看向朱翊钧,语重心长的说道:“陛下,如今,朝堂之上,官僚之风尤甚,于国于民都是大患。考成法触及了某些人的根本利益,他们必定要不遗余力的阻止。”
“变革新法如同打仗,需要勇气和意志。”
以史为鉴,王朝经历两百年,积习生弊,官僚主义愈演愈烈,帝国陷入危机,财匮力尽,民生凋敝,外敌伺机进犯,不断侵扰,皇权最终滑向崩溃边缘。
如今“姑息之弊”已成,想要让大明转危为安,为由全面改革。
张居正继续说道:“考成法既是开始,也是基石,若不能坚定信念实施下去,后面的政令很难推行。”
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整个官僚集团和士绅阶级的对抗,这将是一场艰苦卓绝的百年大计,决不能向任何人做出任何形式的妥协。
张居正经历过一次人亡政息,为了避免重蹈覆辙,在争取多活几年的情况下,他也需要培养一批与他理念相同的接班人。
他曾经对朱翊钧心灰意冷,后来发现,眼前的孩子,和他记忆中的全然不同。
朱翊钧从小就聪敏、早慧,勤勉好学,精力旺盛,充满好奇心。是大明帝国唯一,也是最适合的继任者。
从他三岁开始,张居正就担任他的讲官,在多年侍讲与陪伴中,潜移默化,让他认识并坚信,只有变革,才能挽大厦于将倾。
张居正又道:“这份考成法徐徐图之,考核并不十分苛刻,若是有人百般阻挠,那便是居心叵测。”
“咦?”朱翊钧歪头,皱眉,“这一份考成法……还有另一份吗?”
冯保本来站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张居正,见他仍是神色如常,回道:“臣拟过好几份,把认为最适合先进朝廷的那一份呈上给陛下。”
朱翊钧点点头:“这样啊!”他又拉着张居正的手:“张先生,你放心,我一定会坚定不移的站在你这边。”
这一聊又到了中午,朱翊
钧便把张居正留下来,一起用了个午膳。
没到张阁老进讲,十次有八次都要被皇上拉着说悄悄话,每每错过饭点儿,朱翊钧总要留他用午膳。
用完了午膳,朱翊钧忽然想起个人来:“那个余懋学,我明天就让他去南京上任。”
余懋学做梦也没想到,他只是在朝堂上提到恪守祖制,第二日,皇帝就下了诏令,让他即可前往南京,任祠祭署祀丞,所有工作内容与祭祀有关。
朱翊钧说到做到,让他去南京和太祖高皇帝讨论祖训。
并且几天之后,再次上朝,再有人胆敢跟他提“祖训”二字,都可以去南京报道。反正祠祭署除了祀丞三人,还有礼生二十四人。
再不行,北京也有皇陵,成祖、仁宗、宣宗、英宗、宪宗……想去和哪位祖宗探讨祖制,随便挑。
虽然无论是朝廷还是地方官员,对于考成法颇多不满,但在朱翊钧和张居正的强硬态度下,也不敢再说什么。
虽然朱翊钧还未亲政,事事还需要请教皇太后。皇太后对他的学习要求严格,对他的天资和能力却是给予充分肯定,既然儿子和元辅决定的事,她自然不会反对。
不管怎么样,考成法算是正式提上日程,现在只需要各部门再完善细节,就可以颁布下去。
腊月二十三是朱翊钧的生辰,现在他已经即位,皇帝的生辰是一个特殊的节日——万寿圣节,朱翊钧要身着隆重的冕服,坐在皇极殿高高的龙椅上,接受百官朝贺。
在万寿圣节前,礼部就上了名单,让一部分官员回京朝贺,被朱翊钧拒绝了。
这么远的路程,一来一回费时费力还费钱,关键他也不需要这么多人庆生。
接受百官朝贺之后,朱翊钧到建极殿更衣,对身边的人抱怨道:“明年连这个百官朝贺也取消了吧,我瞧他们也不愿意,正巧,我也不愿意,大家就不必相互勉强了。”
“我皇爷爷……”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神色也黯然下去。
当年,世宗的身体早已经不行了,因为想多陪陪这个宝贝孙儿,硬是坚持到了他的生辰之后。
朱翊钧低声呢喃:“我又想皇爷爷了。”
再过两日,就是世宗的忌日,朱翊钧要亲自到永陵祭奠。这么冷的天,冰天雪地,为了皇上的安危,百官劝他留在宫中。
他去大家也得跟着去,虽然就在京郊,那也是好几十里地,这个天气,来回走一趟也挺要命。
朱翊钧一想也对,他自己既不怕冷也不怕累,走一趟倒没什么,下面这些官员,一个个年老体弱,半路上有个好歹也不好办。
虽然这帮老头子天天跟他作对,但朱翊钧珍视生命,不想让任何人白白送命。
冯保一直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神性。别的皇帝爱民都是作秀,他爱惜百姓却是真情实感。
过年的时候,皇帝照例要在乾清宫设宴。晚上,朱翊镠问他:“哥哥,什么时候看鳌山灯和烟
花?”
朱翊钧说:“没有鳌山灯,也没有烟花。”
朱翊镠嘟嘴:“可是,父皇在的时候就有。”
隆庆被他身边的太监蛊惑,每年都要在宫中设鳌山灯,放烟花,还不是一日,是从腊月二十三到正月十七,每日都有,宫中日日灯火通明,节日氛围浓烈,当然,银子也花费巨大。
现在朱翊钧当了皇帝,前不久,才听大臣和司礼监核算这一年的国库收支情况。听完只觉得事事都要花钱,那点税赋却少得可怜。
好在因为月港开海,海澄县的税银每年都在增加,江南地区自从推行“一条鞭法”之后,税赋也有一定提升。
总之,朱翊钧觉得,花钱看烟花,不如拿去巩固边防,或者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转念一想,张先生说了,朝廷奢靡成风,贪赃横行。他又觉得,银子放在太仓,最后也不知道落入谁的口袋,倒不如先放进自己口袋。
张居正时常提醒朱翊钧,国库紧张,要节俭,甚至让他白天多读书,晚上就别看了,这样还能节省一些蜡烛。
朱翊钧都照做了,但是,他父皇在位时每年要从太仓银提多少银子,现在也一样,一两都不能少。
百官实在看不懂,他们这位小皇帝才十四岁,也不织造,也不选秀,也不放烟花,也不修宫殿,连皇宫里的伙食逗比以往精简了许多,他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有言官上疏劝谏,朱翊钧御批:“朕的事,你少管。”
“……”
不过弟弟妹妹毕竟还小,一年到头,过年这几日总得让他们高兴高兴。
朱翊钧提前几日给弟弟妹妹准备了一场考试,按照成绩奖励铜钱,考得好多发一点,考不好少发一点。
又让太监去长安街的集市上买了一堆小玩意儿回来,过年的时候,扮成游方货郎,担着挑子叫卖,弟弟妹妹便能拿着钱去买自己心仪的玩具。
还有个小妹妹太小了,才一岁多,话都说不明白,更不会花钱。
朱翊钧便抱着她,哄她叫哥哥,叫一声就奖励个小玩具。
朱尧姜可太喜欢他了,“哥哥,哥哥”叫得停不下来,得了玩具还会靠在他肩头咯咯的笑。
太监还准备了一堆手持的烟花,朱翊钧带着弟弟妹妹一起放。虽然没有大型烟花的绚丽多彩,但自己动手也别有一番意趣。
这个年相比以往虽然过得朴素了些,但是有朱翊钧这个长兄的陪伴,弟弟妹妹甚至比父皇在时过得更开心。
穆宗从不曾这样亲自带他们玩耍。
皇太后看着儿子,很是欣慰。他毕竟才十四岁,正是无忧无虑的年纪,却在弟妹面前,像个大人一般,有模有样的扮演父亲的角色。
哄完了小的,朱翊钧还得哄老的,挑了个日子,请皇太后、太皇太妃,还有他的姑姑宁安大长公主在宫里的戏楼听戏,世宗和穆宗的妃嫔都来。
朱翊钧看着这一屋子的女人,跟着戏台子的主角儿,一会儿欢喜,
一会儿落泪,可愁死他了。
她问冯保:“大伴,你说,我父皇那些看着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后妃,他们的父兄应该都还在吧。”
冯保不懂他什么意思,回道:“应该……是吧。”
朱翊钧又道:“我看她们年纪轻轻,在宫里呆得怪没意思,倒不如回家去。”
“呃……”
他竟然有这样的想法,冯保吃了好大一惊。在英宗之前,皇帝驾崩,没有留下子嗣的后妃,那是要拉去殉葬的。
他可真敢想,竟然要在皇帝死后,将皇帝的女人送回娘家。
冯保想:“谁不渴望自由,但在这个时代,身为女子,偏偏没有自由。”
强行给她们自由,恐怕只能让她们的命运更加悲惨。
他摇了摇头:“可能……不行。”
朱翊钧想到徐小姐在徐家的境遇,了然的点点头:“回到娘家,也未必能过得好。”
不是谁都像吴小姐那样命好,夫家遭逢变故,还能回到娘家继续过好日子。
“算了,我只是说,如果她们和她们的家人都愿意的话。”
把宫里大大小小都哄开心了,朱翊钧也想让自己开心开心。
而他寻开心的方法很特别——出宫去玩。
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他每次出宫都有重要的事情,匆匆去,匆匆回,没有什么玩耍的时候。
算起来,其实他已经有一年多没见过张懋修,还挺想他。
“大伴,咱们去张先生家里吧。”
冯保回道:“那得先请示皇太后。”
朱翊钧嘟嘴:“哼!你现在什么都听皇太后的。”
冯保直呼冤枉:“以前出宫也要请示先帝的呀。”
“……”
朱翊钧无言以对,父皇宠他,只要是他的请求都会答应。
母后更加严格,尤其他当了皇帝以后,许多事情便由不得自己。
但朱翊钧有的是法子:“那咱们快走吧……回来就去向母后请示。”
“!!!”
他还学会了先斩后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