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再次下诏,厚葬白鹤,抚恤他的家人,同时也在九丝山下厚葬了阿幺妹,允许她的族人祭奠。
阿大王犯谋逆罪,按照《大明律》应当凌迟处死,枭首示众,但朱翊钧看完三法司呈上的罪状之后,只道:“不必凌迟,直接斩首吧。”
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和都察院左都御史互相看看,最后一同看向张居正。
张居正也不知道说什么,又看向朱翊钧。朱翊钧也没说什么,就让他们按此去办。
走出大殿时,张居正帮着朱翊钧给了个理由:“这是皇家恩典,君主仁慈,将叛军首领改为斩首吧。”
下来之后,朱翊钧与冯保聊起此事:“大伴可知我为何不判阿大凌迟?”
冯保想了想,猜测道:“是因为陛下怜惜他的妹妹,才对他网开一面。”
朱翊钧道:“是,也不全是。”
这就让冯保有些好奇了:“看来,陛下还有其他考量。”
朱翊钧点点头:“凌迟乃是陵迟,大伴曾让我读一本书,叫《荀子》。在《荀子》中提到:‘三尺之岸而虚车不能登也,百仞之山任负车登焉,何则?陵迟故也。’三尺悬崖车不能上,但百仞之山,却能任由车马登顶,为何?乃是山坡平缓。”
“陵迟本义乃是指山势平缓,徐徐而高,杀人者欲其死而不速,故取渐次之意。”【1】
“凌迟之刑,五代兴起,宋建立之初禁止,仁宗复用,神宗滥用。”
“到了我朝,《大明律-刑律》只有绞刑和斩刑。在这之外,以处大逆诸罪。”
他看向冯保:“大伴,你说,这说明了什么?”
冯保答道:“凌迟乃非刑之正。”
朱翊钧又道:“祖宗既想沿用此刑,又不肯写入正刑,说明他们也知道,千刀万剐极其残酷,而非人道。”
“汉文帝下诏说:‘夫刑至断支体,刻肌肤,终身不息,何其楚痛而不德也,岂称为民父母之意哉!其除肉刑’。”
“汉文帝能废除肉刑,那就从我开始,大明也停用凌迟吧。”
凌迟这个话题,冯保不可避免的想到一个人——袁崇焕,崇祯帝中了皇太极的反间计,以谋逆大罪将袁崇焕凌迟处死。行刑者用渔网缠住,割下凸出的皮肉,三千七百多刀,人还没死,虽发不出声响,心肺间仍能听见哀嚎。
京城百姓不明内情,只知他通敌叛国,争相购买他的肉,以表愤怒。
冯保看着眼前的孩子若有所思,又有了那种玄妙的感觉。世宗活到六十岁,修了大半辈子仙,还是没有摆脱身为人的自私和贪欲。
朱翊钧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却时常让人感受到扎根于灵魂深处的神性。
几l日之后,朱翊钧命人到民间去找的东西找回来了,顺藤摸瓜,还挖出了一点别的事情。
这日,他让人备了些点心和玩具到永宁宫看望幼妹。栖霞公主从小就没见过穆宗几l面,还不记事,父皇就驾崩了
。只有在兄长身上,她才能感受到一丝父爱,所以,她每次见到哥哥都很开心。
朱翊钧抱了抱妹妹,把带来的点心和玩具给她,随即让乳母带她下去,这才和淑太妃说起了正是。
他先拿出先帝所赐的金茶壶:“这个你收好,不可再随意送人,否则必定重罚。()”
淑太妃磕头谢恩。
紧接着,朱翊钧抛给她个重磅消息:“半年前,你的父亲已经病故。?()『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你弟弟欠了一屁股赌债,变卖家中房舍田产偿还债,你母亲气不过,投河自尽了。”
“这几l个月,你送出宫为父治病的银两,都被你弟弟孝敬给了赌坊。”
淑太妃脸色煞白,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她进宫那年才十五六岁,现在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父母双亡,唯一的弟弟不争气,骗她的银子也就罢了,连父母的死讯也一直瞒着她。
朱翊钧站起身:“以后,你只安心照顾好小妹便是。”
说完,他就迈步走出了永宁宫。
过年的时候,朱翊钧还曾经和冯保开玩笑,能不能把他父皇留下的这些美人儿都送回娘家去。如今看来,就淑太妃这样的,出了宫只怕被人啃得连骨头都不剩。
半月之后,刘显率部众回京,朱翊钧在文华殿召见了他们父子。
刘显这人就挺有意思,江西南昌人,因为家里穷,跑到四川打短工,后冒充四川籍参加武举,考取武生。凭借超强武艺,从四川平乱到东南抗倭,他总是冲锋陷阵、屡立战功,一路晋升到狼山总兵。就算朝廷知道了他当初冒充四川籍参加武举之事,也没有追究。
后来,因为部下贪污,被那个能把高拱逼退的欧阳一敬弹劾,被罢官。
后来,张居正看重他的才能和武学,复用他领兵,不久后推荐给朱翊钧,调往四川,平定僰人之乱。
不过,相比刘显,朱翊钧觉得他的儿子刘綎更有意思。
他当时看到刘显的儿子第一个登上九丝城,擒获阿大王,结合刘显的年龄,还以为此人二三十岁,正值壮年。
直到刘綎跟在父亲身后,进入文华殿面圣,他才发现,这竟然是个十几l岁的少年。
一问才知道,刘綎生于嘉靖三十七年五月,也就比朱翊钧大了一岁半。
他们竟然是同龄人!!!
在刘显回京之前,关于他的封赏吏部和内阁就已经拟好了奏疏,提交给朱翊钧。
朱翊钧下旨,擢升他为南京都督同知,从一品。他儿子刘綎因军功提升为云南以东守备,但刘显要去南京任职,刘綎年轻,应该跟随他的父亲多加学习,于是,改任南京小教场坐营。
之后,朱翊钧让刘显去文渊阁向张居正述职,却把刘綎留了下来。
刘綎站在原地,有些手足无措,不知皇上为何专程将他留下。
等刘显退下,朱翊钧便从御案之后绕了出来,走到刘綎跟前,发现对方竟是比他高了半个头。
那日在王府别院,许
()多比他年长的少年,也不及他高。李承恩比朱翊钧大两岁,身高却与朱翊钧相仿。
这刘綎竟然高出他这么多,肩宽腿长,身材壮硕,竟是比他足足大了一圈。
怪不得人家十六岁,已经凭借军功升官了,想必一定很能打。
朱翊钧问:“平时读书吗?”
刘綎躬身、抱拳道:“回陛下,末将自幼不爱读圣贤书,只爱钻研兵书。”
朱翊钧笑了笑,心道圣贤书我也不爱读。嘴上却道:“都读什么兵书?”
“《孙子》、《孙膑》、《吴子》、《六韬》、《尉缭子》、《司马法》、《虎钤经》这些都读过。还读过戚将军的《纪效新书》。”
刘显和戚继光当年同在东南抗倭,也算得上旧相识,刘綎读过他的兵书,也并不奇怪。
朱翊钧又问:“平时用什么兵器?”
刘綎答道:“刀枪剑戟都用。”
“你的武功跟谁学的?”
“跟我父亲学的。”
朱翊钧笑道:“甚好甚好。”他又问刘綎,“你渴不渴?”
“末将……”
刘綎话未说完,朱翊钧便吩咐一旁的太监:“来人,赐茶。”
面对天子的热情款待,刘綎实在有些不知所措,太监端上茶盏,他只能在朱翊钧热烈的注视下,诚惶诚恐的端起茶盏,浅浅喝了一口。
朱翊钧又问:“饿吗?”
刘綎回道:“不……不饿。”
“昨夜休息好了吗?”
“休息?”皇上如此关怀,刘綎实在受宠若惊,“回皇上,休息得很好。”
朱翊钧点点头:“那边随朕出来。”
刘綎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得跟在他身后,走出文华殿,来到外面的空地。
朱翊钧一伸手,太监递上他的木棍,朱翊钧冲刘綎扬了扬下巴:“来,与朕比试比试。”
“啊!!!”刘綎张了张嘴,惊讶得双目圆瞪。让他第一个登上九丝山,生擒叛军首领,他绝无二话,提枪便上。
让他与天子过招,他确是万万不敢。
朱翊钧手中木棍挽了个花,足尖一点,纵身上前,木棍已经到了刘綎面门:“南京小教场坐营,让朕看看,你是不是真有这本事。”
刘綎本能闪躲,刚一错身,朱翊钧手中木棍横扫,攻向他的腰部。
刘綎不敢跟他真打,只想与他过个几l十招,最后不动声色败下阵来,跪下说几l句恭维的话,哄皇上开心。
哪知道他才应付了三招,朱翊钧就一棍子敲在他的前臂上,打得他整条胳膊都麻了。
“认真一点小将军,你就这点能耐?”
“要不还是把你这个南京小教场坐营撤了吧,跟着你爹再练练。”
朱翊钧手上不客气,嘴上也不客气,连打带嘲讽,逼得刘綎节节败退。
刘綎毕竟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年轻气盛,经不住言语刺激,往后退开数尺,扎好马步,摆开架势,准备真刀真枪与朱翊钧好好比试一番。
“小将军,接着!”一旁的刘守有,丢过来一根木棍,还坏笑着嘱咐道,“当心着点儿,咱们陛下可厉害了。”
朱翊钧确实厉害,李良钦离开之后,他也没有懈怠,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功,一有空闲,就拉着身边的锦衣卫跟他比试,一个不过瘾,就让他们两三个人一起上,即便如此,也不是他的对手。
刘綎毕竟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武将,刘守有怕他一不留神伤了朱翊钧,只给了他一根木棍。
眨眼间,二人已经拆了十来招。刘綎提着木棍只有招架之力,暗自心惊。
这小皇上也太能打了,他现在要操心的不是如何不着痕迹的输掉,而是不要输得太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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