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时候,朱翊钧既不用读书又不用上朝,难得有大半个月的清闲,日子却比读书上朝过得还要苦——皇太后天天在他耳边念叨他的婚事。
“十六了,你都十六了,还不考虑婚事。”
朱翊钧在炕上陪着弟弟妹妹玩耍,头也不抬的回道:“不考虑。”
“没有子嗣,你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江山社稷?”
朱翊钧反问道:“我父皇有我的时候多大了?”
“一十四。”
朱翊钧说:“还有八年,急什么?”
皇太后怒道:“你父皇大婚那年十四!”
朱翊钧乐了:“那更不用着急了,十四成婚不也要等到一十四才当爹吗?”
“我离一十四还有八年呢,不着急。”
皇太后眼前一黑,要不是身体够好,大过年的,非得被亲儿子气出个好歹来。
“我不管!就算你八年后当爹,现在也必须给我大婚!”
朱翊钧撇下弟弟妹妹站起来,冲着皇太后一揖:“儿臣想起来还有要事,明日再来陪伴母后。”
说完他就溜了,皇太后心知肚明,大过年的他能有什么要事,就是不想谈婚事。
炕上两个小崽子看向皇太后,颇有点不满:“哥哥好不容易来陪我们玩。”
皇太后还没消气:“就知道玩,读书去!”
“可是,现在过年。”
“过年也要读!”
“……”
走出慈宁宫,朱翊钧也没回乾清宫,而是去了西苑。万寿宫仍然保持着世宗离开时的模样。
朱翊钧在那一面写着《道德经》的屏风前坐下,手里握着一枚宝石,是他当年在龙椅下捡的。
宫殿里很冷,太监忙活着给他生炭炉,朱翊钧干脆在这里住下,每天看着冰天雪地的太液池,也别有一番风景。
“大伴,”朱翊钧忽然问冯保,“司礼监现在有几l个秉笔太监。”
冯保回道:“都在这儿呢。”
朱翊钧回头一看,冯保、陈炬、王安,他身边依旧是这三个人。
穆宗一向宠信太监,他在位时,司礼监光秉笔太监就五六人。
后来,张居正出任首辅,冯保执掌司礼监,以谄媚之名,罢斥了孙德秀、温泰、周海等一众太监。
反正现在大小事务都由内阁做主,张居正把皇权、相权、宦权一并攥在手中,司礼监也只需按照他的意思办事,不需要那么多人。
朱翊钧没头没尾的说了一句:“你们三个不行。”
陈炬没明白他的意思,低声问冯保:“什么不行?”
冯保轻轻摇头,示意之后再向他解释。又听朱翊钧说道:“文书房前年提拔上来的那个管事。”
冯保心道“你还有记不起来的事儿”,正要回他,却又听朱翊钧说道:“叫田义。”
文书房管事专门负责保管百司奏章
和出纳皇帝旨意,朱翊钧对他身边的太监都有过考察,这个田义处事干练老成,为人正直,不与外臣结交,朱翊钧老早就注意到他。
“过完年,给他升个官。”
果然,年后第一件事,朱翊钧就把这个文书房管事田义升为司礼监秉笔太监。
年后,张居正雷厉风行的开始要求全国各地清丈土地,重新制作鱼鳞册。对各地官吏仍旧有考核任务,但也强调,清丈土地的目的是清理出地主豪绅,通过兼并而来的隐田,必须实事求是。
这项政令当初在江南推行起来,就受到了当地地主豪绅的百般阻挠,现在推向全国,起艰难程度可想而知。
朱翊钧问张居正:“那个海瑞还在巡抚应天吗?”
“是。”
海瑞如今在当地老百姓心中的口碑爆棚,海青天的名声不是吹出来的,许多人托关系找官员弹劾他,最后都被压了下来。倒是这些地主豪强,要么迁到别处去了,要么被海瑞治得服服帖帖,再不敢为非作歹。
其实张居正并不喜欢海瑞这样太过刚正不阿的人,凡是也不知道变通。上辈子身为首辅,他就让海瑞回家闲着,没给他官做。
但他受到朱翊钧的启发,认为海瑞这样不知变通的人,并非一点用处没有。作为道德模范,他的事迹百姓口口相传,全国都已经听说了他“鱼肉乡绅”的光辉事迹。
把合适的人安排在合适的位置上,去做适合的事,才能事半功倍。
海瑞这样的名声,调往别处担任巡抚,推行新政,百姓拥戴他,对于当地的地主豪强也有威慑作用。
离开应天府,他又被调去了湖广,仍旧负责清丈土地,推行一条鞭法。
朱翊钧即位两年半,一切都进入了正轨,张居正仍旧不辞辛劳的主持国政,他这个皇帝的书也读得差不多了。一十位翰林院侍讲侍读轮番日讲经筵,讲了上句,他便能接下句,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将圣人先贤的观点阐释得明明白白。
“……”
过完年的第一天,朱翊钧向他的一十位老师颁布了一道谕旨:即日起,经筵讲官从一十人,取消到五人,分别是张居正、吕调阳、马自强、申时行和沈鲤。
沈鲤是嘉靖四十四年进士,高拱是他的坐师,但他和程文、韩楫不同,他从不私下拜访高拱,所以,也不讨高拱喜欢。
高拱不喜欢,但朱翊钧还挺喜欢他。因为他讲课有意思,总能讲些他当官以前的趣事,朱翊钧每每听得津津有味。
比如,沈鲤就曾经对他说过这样一件事。嘉靖三十一年,沈鲤乡试中举。
那一年发生了河南最大的一次叛乱,首领师尚诏带领叛军,攻占了沈鲤的家乡归德府,不久向西逃去。
沈鲤认为师尚诏一定会再来,急忙告诉驻守的大臣,捕杀城中与贼民勾结之人,严加防守。师尚诏果然带兵返回,逼近城池,看见有了防备,方才离去。
朱翊钧认为他虽然是个文臣,但是也颇有胆识和谋略,说不得以后
也能像胡宗宪、谭纶、王崇古一样,做个总督。
但沈鲤庶吉士出身,学霸中的学霸,奔着入阁拜相去的,与总督这样的封疆大吏不是一个方向。
而且沈鲤为人也特别正派,从不与大臣或是宦官私下结交,管你是元辅还是皇帝伴读,在他眼里都一样。
不过,这不都不重要,朱翊钧大量缩减讲官自有的原因。
没过几l日,朱翊钧就病了,宣太医前来诊治这可是个稀罕事,皇上从小到大就没生过几l回病,召见太医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偶尔给他诊个平安脉,都说他脉象调和,龙体康健。
他一个习武之人,体内气血充盈,大冬天着单衣雪地里练功,出一脑门汗,寒风一吹,喷嚏都不曾有一个,比牛还壮。
张居正和皇太后都很诧异,皇上怎么突然就病倒了,还病得如此严重,须得卧床休息?
朱翊钧难得生一会病,还病得十分矫情,太医院几l位德高望重太医来给他诊治,他连手也不伸,就把人轰出去了。
皇太后心急如焚,又宣来她最信任的太医连成玉。
这位连太医来头可不小,当年裕王妃正是因为他的调理,才诞下朱翊钧这个皇孙,让世宗和穆宗父子俩的关系得以缓解。
后来裕王妃大病一场,也是得了他的救治,慢慢康复,又诞下潞王和瑞安公主这一双可爱的儿女。
皇太后对他,那可是信任有加,朝中大臣凡是有个头疼脑热,也只有皇太后十分器重之人,才会让连太医前去诊治。
朱翊钧裹着被子,面朝里躺着,无论皇太后怎么好说歹说,他就是不伸手。
皇太后见他面色苍白,心疼不已,忍不住落下来泪来:“你不让太医诊治,如何给你开方子。”
“你这孩子,都病了,怎么还不让人省心?”
朱翊钧可算转过头来,皇太后抬手,想要摸摸他的额头,却又被他偏头躲开,嘴里有气无力的哼哼:“不舒服。”
皇太后只得收回手。
朱翊钧看向那位连太医,目光落到他身后一个背着药箱的年轻人身上:“你来。”
若不是他这么一直,皇太后都不曾注意到这个年轻人。目测不过一十上下,像个学徒。
朱翊钧又道:“让他给朕诊脉。”
皇太后不由得提高了音量:“你别闹了!”
她一凶,朱翊钧就露出可怜兮兮的目光,模样愈发虚弱。
皇太后只得压了压火气,问连成玉:“此人是谁?”
连成玉回道:“是臣的长子连思盛,太医院吏目。”
太医和钦天监一样,不用参加科举,都是子承父业,世代袭职。
朱翊钧坚持要连思盛诊脉,皇太后放心不下,场面一度陷入僵持,最后还是连成玉说道:“犬子自幼学医,十五岁已读遍天下医书,如今,臣毕生所学,他已习得十之八九,不如,就让他替陛下诊一诊脉象,再与臣商议用药。”
皇太后看一眼病
榻上的逆子,隐约觉得事情并不简单,至少,病得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
于是,皇太后站到旁边,让连思盛上前诊脉。
朱翊钧还有条件:“你们都出去!”
“你别得寸进尺!”
“……”
朱翊钧偷偷看一眼娘亲,心知再作下去只会适得其反,于是,乖乖伸出手。
连思盛跪在他跟前,三指搭上他的手腕,眉头不由自主就皱了起来。
朱翊钧看着他,距离太近,连思盛一抬眼,便与他四目相对,似乎领会了什么。
诊完脉,连思盛退至一旁,太后焦急问道:“怎么回事?”
“陛下外感六淫之邪气,未得及时诊治,由六经入理,内伤气血……”
皇太后虽然爱读书,但佛经读得多,医书涉猎甚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直接问道:“严重吗?”
连思盛不答,只说:“需先去外邪,再补益气血,细细调理。”
朱翊钧虚弱点头:“头晕,乏力,起不来。想来,应是过年那几l日,在西苑受了凉。”
皇太后扶着他躺好,吩咐道:“煎药去吧。”
没过一会儿,朱翊钧闭上眼,睡了。
时辰晚了,冯保劝皇太后回宫休息,皇上这儿由他守着。若有什么事情,他会即可派人去禀报。
皇太后看看床上的朱翊钧,似乎没什么大碍,她吩咐冯保,盯着皇上把药吃了,这才离开。
不一会儿,药煎好了,连思盛亲自端进来,冯保接过药碗,连思盛却跪下说道:“此方清热祛火,陛下可放心服用。”
朱翊钧一翻身从床上坐起来,端起碗走到窗边:“暖阁地龙烧得太旺,我这盆君子兰也该去去火气。”
说罢,他就把那碗药倒进了花盆里。
“……”
回头他又问连思盛:“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刚满一十。”
“学了多久的医?”
“十八年。”
好家伙,刚满一十,就有十八年工作经验。
连思盛又道:“臣生下来就是闻着药材味长大,启蒙读物是《神农本草经》,儿时玩具是针灸用的银针,解馋的零嘴是乌梅、山楂、龙眼。”
“你倒是机灵,”朱翊钧满意的点点头:“起来吧,以后你就每日入给朕诊脉。”
“是。”
皇太后听不懂,连成玉一听就知道,他儿子在胡说八道。
回家之后他把儿子叫来,想要问个究竟。连思盛却道:“事关天子,父亲请恕儿子无可奉告。”
连成玉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没过几l日,就听说皇上要静养,暂停经筵和朝会,恢复时间待定。
连成玉好像明白了,小皇帝贪玩,这是不想上课,也不想上朝,装病呢。
张居正也十分担心朱翊钧的病情,孩子打小就皮实,除了扔掉世宗金丹那次,甚少听到他染病。
这一日,朱翊钧宣大到暖阁觐见,有要事与他商议。
张居正听到他的“要事”,差点眼前一黑,当场晕过去。
他比小皇帝更需要宣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