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正是当年朱翊钧在灵济宫大会有过一面之缘的莫云卿。
朱翊钧不想暴露身份,只道:“在下第一次来华亭,与先生未曾谋面。”
莫云卿只当自己认错了人,表达歉意之后转身离去,刚走了两步,又转过身:“虽是认错了人,但我见公子风流藴藉,俊爽多姿,倒也是缘分,不知公子如何称呼?”
朱翊钧道:“通州,李诚铭。”
“在下莫云卿,华亭本地人士。”
朱翊钧故作惊讶:“原来是莫先生,久闻大名!”
莫云卿比他更惊讶:“你听过我的名字。”
朱翊钧点点头:“几日之前,在西湖湖心亭,巧遇一种文士,听他们提到你,酝酿诸家,匠心独妙,诗词书画无不精通。”
莫云卿愈发来了兴趣,笑道:“在下杭州府朋友众多,不知公子说的是哪一位?”
朱翊钧吐出一个名字,听得莫云卿面色立刻变了变。
他说:“胡元瑞。”
胡应麟曾经冒犯过莫云卿,被莫云卿一声吼,从此声震江东,无人不晓。
这都过了好些年,没人再提起这茬儿,莫云卿赶紧转移话题:“我一见公子,如见故友,实在亲切。公子乃顺天府人士,我这里有三两好友,即将赴京赶考,不如趁此机会,引荐给公子人士。”
朱翊钧欣然答允,带上张简修,跟随他到了隔壁雅间。
除了莫云卿,当年那个与他一起的,名叫袁福徵的刑部主事也在,只是他后来外放,不久又辞了官,朱翊钧没再见过他。
二人之外,还有六七人,有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有稍微年长一些的。
不难看出,这些附庸风雅的文士,个个衣着不凡,家里在当地也都有些名望。
莫云卿挨个向他介绍一遍,朱翊钧只对三个人影响深刻。一个叫顾宪成,一个叫朱国祚,还有一个叫董其昌。
董其昌是莫云卿的师弟,跟随他的父亲学习书法。据说是几年前乡试,董其昌文章写得虽好,却因为字不够漂亮,排名在自己侄子之后。
董其昌深受刺激,发誓要练好书法,再上京考进士。
一开始,自己练颜真卿的《多宝塔帖》,后拜师莫云卿的父亲莫如忠,改临摹王羲之的法帖。
这次朋友小聚,他也带来了自己近期的书法作品,朱翊钧跟着看了一眼。
虽然只练了短短几年,与莫云卿的字比不了,却已然能看出书法大家的潜质。
顾宪成就更有意思了,他今年考了应天府乡试第一名。
朱翊钧在德安听讲学,何心隐对程朱理学冷嘲热讽,李贽更是大肆批判。
顾宪成不同,他对程、朱二人推崇备至,认为朱熹是继孔子之后集儒学大成之圣人,周敦颐创建理学之功不在孔孟之下。
他还批评王守仁“无善无恶”之说是来自佛学禅宗,并反对不学不虑的见成良知说。
不管是倡导心学,还是反对心学,倡导程朱理学,还是反对程朱理学,朱翊钧都会认真听他们的见解。
但就跟茶馆里听书一样,听完了,并不忘心里去,也不会影响他什么。
不过,他发现不管是何心隐还是顾宪成,但凡不是只追求艺术,而是在思想境界上有所追求的人,都很钟情于讲学和议政。
不对朝政点评一番,批判一下权相,体现不出他们这些思想家的独到之处。
事实上,他们既不了解朝政,也未见过自己口中的权相。这仿佛是个热门话题,只要敢聊,敢说,就能获得流量。
最让他感兴趣的人是朱国祚,此人与他同年,十八九岁的年纪,却是几人当中话最少,也最沉稳的。
无论顾宪成说什么,纵使他眼神中表达不赞同,也不会出言辩驳,只是安静的听着,仿佛这一场聚会,于他而言,只是个意外,而非他本意。
相比而言,朱翊钧倒是对此人更感兴趣,问起他功名之事。
朱国祚只说参加了今年的秋闱,没中。
这倒也没什么,朱翊钧安慰他,毕竟他年纪还小,好事多磨。
一旁的冯保忍不住在心中感叹,此时的江南地区文化之鼎盛,名士云集,别的地方远远不及。
随随便便一场聚会,未来的状元、阁臣、东林领袖、书画家、收藏家聚齐了。
席间,众人推杯换盏、诗词相和,又吩咐书童铺纸研墨,开始即兴创作。
莫云卿年长,又是东道主,再加上字的确写得好,颇受追捧。
朱翊钧到酒楼吃个饭,莫名其妙被邀请加入一场聚会,不曾想,盛情难却,也半推半就写下一幅行书。
他的书法自然是极好的,不比此时的董其昌差。众人本来没有对这个莫云卿临时拉来的少年当回事,见了他的字,又赞不绝口。
离席之时,有人实在喜欢朱翊钧的字,想留下做个纪念,朱翊钧只说自知拙笔,不该在莫先生面前班门弄斧,赶紧让张简修把他的字收了。
皇帝御笔,哪儿能随意流落人间?
朱翊钧准备离开,莫云卿却仍是对他依依不舍,那份亲切感,也不知打哪儿来的。
外面天快黑了,他邀请朱翊钧到府上做客,朱翊钧以赶路为由婉拒。
从二楼下来,大堂中央的戏台上,有歌女怀抱琵琶,吴侬软语听得叫人沉醉。
朱翊钧忽的轻笑一声,说道:“琵琶四斤。”
他的声音不大,但也飘进了楼上凭栏而立的二人耳中。
莫云卿和袁福徵对望一眼,看向楼下,人已经走出酒楼,往城外去了。
此时正值秋收时节,江南乃鱼米之乡,朱翊钧沿途看到农户收割稻谷,便忍不住凑上前跟人搭话:“老乡,今年收成如何?”
老乡笑得合不拢嘴:“好啊,好得不得了!”把沉甸甸的稻穗儿推到他眼前,“瞧瞧,若年年如此,老百姓何愁吃不饱饭。”
朱翊钧问:“
一亩地能产多少粮食?”
农夫估算了一下:“我瞧着,晒干了怎么也得有个二石以上。”
说到这里,他又笑得见牙不见眼。
“往年呢?”
“往年?”农夫额头出现几条沟壑,叹一口气,“唉,那些年,不是大旱就是大水,大旱之后就是蝗灾,洪水之后就有瘟疫,粮食减半是常有的事。”
“别说填饱肚子,能活命就不错了。”
江南地区算是在遭受天灾最少的,旁边的河南、山东、山西、陕西,日子更难熬。
朱翊钧问:“这两年怎么样?”
提起这两年,农夫又脸上喜笑颜开:“这两年光景好,没灾没害,干了就下雨,涝了就出太阳,你瞧瞧,这粮食长得多好。”
“感谢老天爷!”
此言一出,周围的农夫农妇个个双手合十,仰头望天,跟着他钎城的念:“感谢老天爷!”
朱翊钧满意的点点头,转身走了。心道:“谢什么老天爷,谢你们的万岁爷才是。”
走出去没两步,看到田坎上坐着个人,走近一看,还是个熟人。
那人一边和田间劳作的农户说着什么,一边埋头记着什么。
朱翊钧打眼儿一瞧,乐了:这不是又遇上熟人了吗?
他走过去,就在那人身旁,席地而坐:“想不到,你小小年纪,不仅对算学感兴趣,对农耕也有兴趣。”
此人正是之前朱翊钧在德安有过一面之缘的徐光启。
徐光启抬起头来,看到是他,也笑了起来:“李兄,你怎么来松江府了?”
朱翊钧说:“我闲来无事,四处游历,正好途经此地。”
他看一眼徐光启手里的小册子,问:“记的什么?”
徐光启把册子拿给他看,上面记的正是各家各户今年的收成。
徐光启说道:“这样的册子我还有几十个,记录了他们有多少亩田,用的什么样的秧苗,插秧前后分别做了什么,粮食产量如何。”
朱翊钧笑道:“你不好好读书,记这个做什么?”
徐光启合上他的小册子:“这可比读书重要,我都记了两年了,每月都来。”
朱翊钧好奇道:“你要做什么?”
“我打算多记录几年,看看哪些农户亩产的粮食最多,把他们的经验总结起来,选出良种,让其他人也按照这个方法种。”
朱翊钧点点头:“确实,听起来比读书有意义多了。”
徐光启又道:“接下来,我还打算统计水旱虫灾,对各项救灾措施分析利弊,寻找可以备荒充饥的野菜。”
朱翊钧问:“这是你研习算学的原因吗?”
“是,也不全是。”徐光启说道,“算学很重要,人人都用得上。最起码,上缴田赋,买卖粮食,不被人欺骗愚弄。”
朱翊钧听着听着,觉得不对劲:“怎么上缴田赋还会被骗?”
“那可不,农户不识字也不实数,不都由那些粮长说了算。”
粮长就是官服指派的富农,收取田赋,再统一上缴衙门。他们往往会在其中做手脚,谋取利益。
朱翊钧说:“以后不会了。”
“嗯?”徐光启没听懂,“什么不会了?”
朱翊钧说:“你说的情况以后不会再发生。”
徐光启打量他:“你怎么知道不会?”
“因为我是皇帝……”朱翊钧停顿片刻,补上后半句,“他表哥。”
“……”
“皇帝的表哥”这身份听起来很唬人,实际没有什么用,不如一个有实权的地方官。
“唉!”徐光启叹一口气,“说不得,说不得明年我就不能时常出来了。”
“怎么了?”
“我爹叫我好好读书,考取功名。”
朱翊钧笑着摸摸他的后脑:“考功名也很重要,考上了功名,才能施展你的才华,做你想做的事,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