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她踏入轩榭的那一刻,本来热闹的宴席忽然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缠绵的乐曲环绕,舞姬水袖飞扬。
在一众素色衣裙的舞姬当中,只有中间那人穿一袭红衣,别人都是给她伴舞的,只有她,才是众星捧月的那个主角。
她的舞姿也不似别人那般轻柔绵软,却是魅惑中暗含劲力,极富韵律,长袖挥舞剑,仿佛能甩到人的脸上去。
舞步交错间,他竟是赤着脚,隐约露出一截柏生生的脚踝和小腿,很快又隐没在红裙之下。
朱翊钧甚至能听到有人吞咽口水的声音。宴席上,众人都看呆了,这样的女子仿佛一朵绽放的红莲,她在眼前,谁还瞧得见路旁的野花。
就连主位上的张诚,自打这红衣女子进来,眼珠子就没挪过地方,看得如痴如醉。
一个太监,眼中闪烁着赤裸的欲望,丝毫不加掩饰,这场景也是够魔幻的。
这红衣女子,朱翊钧来南京的第一日就见过了,正是那位让全城的男人都为之疯狂的名妓薛素素。
比起她的舞姿和身段,朱翊钧更感兴趣的是她脸上的神情。没有一点笑容,也没有一丝讨好,冷若冰霜,甚至带着一点委屈和不甘。
大抵也正是因为这份清冷,才更能激起男人的征服欲。
其他人痴迷归痴迷,也知道宴席上谁是正主,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
一曲舞罢,别的舞姬都退下了,薛素素也要退下,却被张诚拦下:“慢着!”
薛素素只得站在原地,张诚又招了招手,用一种诱哄的语气说道:“过来,过来呀!”
这神态,这语气,这嗓音……又让朱翊钧恶心了一把.
不但朱翊钧恶心,薛素素也有些不适,仍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从她的眼神就不难看出,虽是贱籍出身,但要她去服侍一个太监,于她而言,仍旧是奇耻大辱。
况且这个太监,在南京的声望可不太好。
“愣着干什么,赶紧过去!”
郭行一声呵斥,又朝薛素素抛去一个眼神,眼神中传递出只有他们才懂的信息,薛素素动了,不情不愿走上前,坐在了张诚身边。
薛姑娘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虽然瞧不上弄权的太监,但也懂得逢场作戏,斟酒添菜,让他在手上沾点便宜,虽然恶心,但也能忍。
一开始,朱翊钧觉得是自己和刘綎的到来,让在场官员说话都有些谨慎,不提朝中党争。
喝到最后,众人皆有些醉了,开始大骂领导。
有人骂王锡爵,国子监祭酒,平日里摆出一副清流做派,背地里却跟着女儿L装神弄鬼,什么玩意儿L。
这个问题朱翊钧有点感兴趣,还想深入挖掘一下,但那人喝醉了,翻来覆去,都是些发泄情绪的话,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
旁边的人又将话题引到了王世贞身上,说他自诩文坛领袖,其实就是官场混得不如意,拉着一帮文人在文坛搞霸凌。
文章写得好不好那是其次,在文坛有没有地位,还得他说了算。
他还要在文坛点兵,给江南文士排名次。浙江有个叫胡应麟的小子,就因为马匹拍得好,王世贞就钦点他为接班人。
朱翊钧也不知道文坛领袖究竟是个什么官职,有多大的权利,让这些文人趋之若鹜。
他就是听着挺好笑,尤其那句官场混得不如一,在文坛搞霸凌。
据她所知,这帮文人耍起流氓来,一点不输街头的破皮无赖。
也不知是不是这俩挨骂的都是姓王,紧跟着,又有个姓王的挨了骂。
此人名叫王承勋,王守仁之孙,世袭新建伯。
他现在是南京副守备,如今心学迅速壮大,在各处开枝散叶,王承勋高低算个圣人之后,又是伯爵,不太给张诚这个正守备面子。
朱翊钧也看出来了,张诚这个守备混得也不怎么样,在南京呆了好几年,笼络的还只是些五六品的小官,在座各位,连个侍郎都没有。
骂完三个姓王的,紧接着挨骂的就是海瑞。有趣的是,众人在骂他的时候,竟还带着几分畏惧,实在是因为此人过往战绩太过彪悍——皇帝他都敢骂,在座各位,他都不放在眼里。
酒喝到后来,朱翊钧有些意兴阑珊。凑到刘綎耳边:“你说,这位薛姑娘什么时候发火?”
“嗯?”刘綎皱眉,有些不明白他的意思。一个妓女,哪怕是名妓,怎么可能有胆量在南京守备跟前发火。
朱翊钧拍了拍他的肩膀:“且看着吧。”
张诚不提要走,谁也没敢动,宴席持续到深夜,张诚终于站起身,还搂着薛素素不肯松手。
郭行连忙凑过去,一脸谄媚:“干爹,房间儿L子已经给您准备好了。”
张诚满意的点点头,揽着薛素素又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小美人儿L,跟咋家走吧。”
薛素素镇定了一晚上,听到郭行说已经备好房间,神色忽然就变了。尤其张诚在她腰上捏那一下,让她不由自主缩了缩身子,猛地退开几步,又立刻跪了下去。
“守备大人,奴家不方便。”
这一听就是借口,张诚正在兴头上,绝不肯放过她,伸手就要去拉她:“那咋家就要看看,你是哪里不方便。”
朱翊钧一个未婚小青年,也听得懂,人家女孩子说不方便,指的是什么。这老太监却还要看看,不知道这是什么禽兽爱好。
薛素素再躲,郭行一步上前,抓她胳膊,薛素素闪避,二人竟是动起手来。
郭行骂了声婊子,又低声威胁:“你别忘了,人还在我手上。”
薛素素虽自称女侠,拳脚工夫还是差了些,在郭行这个锦衣卫面前,没过几招就败下阵来。
郭行一掌拍过去,薛素素往后急退数步,险些摔倒。
朱翊钧正好在她身后,伸手扶了一把,不动声色,将人护在身后,忽然又大呵一声:“你这女子,忒不识趣!”
“守备大人那
是什么身份,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别不知好歹,偏偏挑这个时候不方便!()”
“不像话,太不像话了!?()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说着,他竟然拽起薛素素的胳膊,粗鲁拉着她往外走:“我今天非得替守备大人好好教训你一顿!”
“出来!”
他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外面的秦淮河都震出了一圈波纹。
他手跟钳子似的,力气特别大。薛素素甩不开,又惊惶又无助,踉踉跄跄跟在后面,差点被裙子绊倒。
张诚懵了,郭行傻了,在场诸位都被唬住了。心里不免担忧起来,这武清伯的长孙怎么这么暴躁,小美人那脸、那身段,真被他打坏了如何是好?
“小爵爷!小爵爷!”刘綎心中比任何人都要惊骇莫名。
这是做什么呀,万岁爷月黑风高,和太监抢女人,还不是一般的女人,这可是江南名妓!
但无论如何,他只能陪着朱翊钧一起演戏,赶紧向张诚一抱拳:“小爵爷自幼骄纵,末将去看看,别出人命。”
说完,他也快步跑出了轩榭。
朱翊钧拉着薛素素,施展轻功,越走越快,眨眼间就出了鹤鸣轩,沿着秦淮河,一路走到一座石桥上,才停下来。
朱翊钧松开薛素素,让她好好喘口气,自己站在桥中央,四下张望。
夜已经深了,街道上几乎没有了行人,河两岸鳞次高楼,却仍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这桥,叫什么名字?”朱翊钧问道。
薛素素对他还有些警惕,往后退了三步,站得老远:“文德桥。”
朱翊钧无所谓,身体前倾,手肘支在栏杆上:“放心吧,我不会打你。”
薛素素很聪明,立刻就明白了,赶紧屈膝向他行了一礼:“多谢小爵爷出手相救。”
朱翊钧问:“郭行拿什么威胁你?”
薛素素叹一口气:“他抓走了我的母亲和妹妹。”
朱翊钧有点惊讶:“你有家人?”
薛素素点点头:“有的,但也只有她们了。”
她说起自己的身世,父亲早逝,她和妹妹跟随母亲流域嘉兴,后在戏班学艺,结实了当地一位书生,得他传授诗画技艺。
说来也巧,这位书生朱翊钧见过,正是莫云卿的师弟董其昌。
两年前,薛素素十六岁,出落得愈发身姿婀娜,貌美无双,又能歌善舞,技艺双绝,母亲决定带着他和妹妹前往南京。
南京城世风浮华,娱乐行业尤为兴盛。名士、商贾云集,秦淮河上有浓的化不开的胭脂气,两岸十六座官妓楼,供达官贵人饮酒行令,纵情享乐。
作为集贤阁的歌伎,很快,薛素素就凭借着自己的无双美貌,和独一无二的才华,成为众多官员、名士和富商追捧的对象。
朱翊钧听得新奇,据他所知,沦落风尘的女子,要么家里没有人,要么罪臣家眷,要么家人嫌弃她们身份低贱,并不来往。
这怎么还有当卖身
()或者卖艺养家糊口的?
薛素素嗤笑一声:“其实,除了官妓,这里还有许多家妓、暗娼。多数姑娘都由母亲经营。”
朱翊钧听得直皱眉,看来,这一趟南京没白来,无论是官场、还是民间,这风气都该好好整治一番。
此时,薛素素跺跺脚,揪着衣襟,万分后悔:“我明明答应了郭行,就不该使性子。”
“眼下得罪了南京守备,也不知他要如何对付母亲和妹妹。”
朱翊钧问:“你很担心她们?”
“当然!”
朱翊钧不理解:“是你母亲将你送进集贤阁,你不怨她?”
薛素素摇头:“迫于生计,也是没法子的事。”
朱翊钧道:“我能救出你的母亲和妹妹,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薛素素借着周遭灯火凝望他,片刻后又害羞的别过脸去:“南京城都知道,素素向来卖艺不卖身,但若小爵爷……”
她话未说完,又有人上了文德桥,朱翊钧一回头,原来是追着他出来的刘綎。
朱翊钧摆了摆手:“你究竟是卖艺还是卖身都不要紧。”
薛素素把头埋得更低:“小爵爷的意思是……”
朱翊钧道:“你只要帮我在张诚和郭行那里再周旋几日。”
“啊?”薛素素忽的抬起头,诧异的看向朱翊钧,见他皱着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你在张诚面前在表现得热情一点,主动一点,让他卸下防备。”
朱翊钧想知道,这帮人在南京这么多年,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好事。
薛素素咬着下唇:“小爵爷是叫我去伺候那个……那个……”
“老太监”三个字,实在说不出口。她有点迷糊了,此人今日救了她,却又叫她去讨好张诚,究竟想做什么。
朱翊钧却道:“你委屈一下,我保证,事成之后,你再也不用以色侍人。”
“我只卖艺,不卖身。”
朱翊钧实在没有察觉到他们身份之间那点微妙的差距,在他看来卖艺的和卖身的,都是可怜人,没什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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