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曦照自问对不起很多人,清音、江思雨、莉莉丝,这些人对她的真心或许并不纯粹,可再不纯粹,仍有真心。
她在不断辜负别人的真心。
唯独不曾对不起母亲。
宗主侧脸,眼眸垂落下去,眼神沉在地上一汪积郁的血色湖泊里,沈曦照看不到她的表情。
她轻轻问:“难道您以为,女儿真的不会难过,冷冰冰,毫无感觉。”
“我是您的剑,是您的趁手工具。我没有思想,没有感情,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犹豫为您奉献一切?”
宗主不说话,她不看她,沈曦照能看到她眉头深刻的川字,像一道道崎岖的长路,将情绪尽数收拢。
绷直的唇角微微抽动,胸膛像打满气的气球,无声鼓起。似乎终于积攒够了力量,急惶惶的辩解,下一秒就会冲破樊笼,脱口而出。
可就在这一刻,那口气突然被扎破,倏然漏掉了。她的脸颊肌肉不断颤动,呼吸不留痕迹地急促起来,快要溢出的充沛情感,终归被唇边那条漫长的直线封锁。
她无力闭了闭眼,身形半转,不敢直面沈曦照的目光。
她不说话。
黏住的双唇,犹如玩偶嘴上被封住的创口,一条鲜艳的红线横穿过皮肉,狰狞可怖,碰一下就是血肉模糊的痛。
沈曦照疲倦阖眼,难得吐露真心,指责没有多少,控诉也谈不上。好奇心有一些,更多的是不理解。
有那么一点委屈,难过或多或少存在着。说出来可笑,听起来更滑稽。她太好奇母亲的想法了,有点想刨根问底,问个明白。最好将误解明明白白摊开,不要留下任何误会。
只是望着母亲面无表情的脸,忽然间意兴阑珊,失了兴致。
她垂下眼帘,良久,淡淡道:“算了,母亲,不为难您了。”
算了,不想问了。
算了,不想知道。
算了。万般情绪如潮水汹涌,到得最后,统统化为简单明了的两个字,“算了”。
母亲不想说,她便懒得追问,其实也没有那么好奇,并不是一定要被满足。也不是非要强逼母亲,将自己血肉模糊的真心话吐露。
她也没有那么残忍,分明感受到她的痛苦挣扎,却要让她用刀剖开自己胸膛,把心血淋淋地摊开,将一切剖析得明明白白,露给她看。
放过她,也放过自己。没什么好在意的,纠结的事没那么难以释怀。
沟通永远是两个人的事。只有一方单方面的主动热忱有什么用。
沈曦照退后,师祖等人也匆忙赶来。
宗主大势已去,开启石碑的令牌在寇迎夏手中,奈何对方铁石心肠,任她使尽千方百计,都没哄得她动摇。
师祖大概刚从前线战场赶回,一身白袍沾染了泼墨般的血迹,红艳艳的血,看得人心惊胆战,轻易猜出前方战事的凶险程度。
她眉眼间带着明显疲倦,出口的嗓音稍显嘶哑,似乎一
夜之间,老了数十岁。
“这些年,你喂了它多少人,才摸出来它的口味喜好?”
这是比刚才更咄咄逼人的问话,宗主紧绷的唇角却放缓了些,脸终于转了过来,冷冷睨她:“你不都在心底给我定下罪名了,还明知故问什么?”
话说得毫不客气,俨然是懒得再装,准备彻底撕破脸了。
当然,在场没人在乎这些。
师祖冷笑,“那些反对你的长老弟子,皆被你私下处置了。”
手中长剑抬起,剑锋上鲜血淋漓,红艳艳的血光,映照着四周,在一片无暇的白中,刺眼得令人毛骨悚然。
血迹尚未完全干涸,血顺着长剑往下涌流,剑尖之上,半枯的污血缓慢流动,要落不落。
分不清是人类还是魔族的血,犹如一柄鲜红的审判之刃,威严赫赫,令人不敢直视。
“我进来东塔时,外面土壤的血还没干!这些年轻孩子,在你治下长大,各个奉你如神明,对你百般敬畏,千般小心,却换来如此惨痛结局!”
嗓音蕴着悲恸,微微发颤,剑锋直指宗主,这双沧桑眼眸凌厉深邃,迸发出逼人的锐意。
“你身为我宗宗主,受全宗尊崇供奉,却为一己私欲,屡造杀孽。这些年,你满手血腥,罪行累累,罄竹难书!”
宗主扯唇,面部线条冷硬,毫无温度:“你要审判我?”
先前的短暂冲突,很快被遏制下来,唯有地上洒落的星点血迹,彰显出之前的激烈反抗。
她一撩袍角,毫不客气踩上去,仿佛挟着恨,裹着难以释怀的仇怨,鞋尖用力,将那灼灼夺目的猩红,一寸寸用力碾开。眼还盯着师祖。
“年轻孩子?”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能将人生剐活剥的怒意:“你们,何时在意过年轻孩子?”
声音开始是冷的,高高在上,不为所动,宛如冰层下的深海,悄无声息吞没一切汹涌。
“我兢兢业业,固守后方,你们一句话,要钱要人要资源,我就要东奔西走,焦头烂额为你们凑齐。”
“我时常感觉,我才不是什么宗主,我只是一个被困在这个名字下的傀儡,是你们手里的提线木偶!”
当她抬头,冷峻视线如刀般割过众人,情绪如海底火山喷涌,骤然爆发。
“是——你们无能!”
宗主语气激烈,一指身后,“瞧瞧这些年轻孩子!父母俱亡,亲眷统统战死沙场!”
“谁关心过她们成长?谁关心过她们心情?谁关心像她们这样的孩子,形单影只,举目无亲,该如何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你们有谁会关心?有关心过吗?你们什么都不在乎,只有我在意!”
“谁会在意?倘若她们没有修炼天赋,只是普通凡人,没有半分价值,宗内哪儿有她们容身之地?”
“我建造学堂,建造医舍,在山下建造城镇,给她们一个容身之地。这样的孩子,每年有多少,你们有想过
吗?()”
“——?げ灥????℡()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年轻修士们面面相觑,眼神张皇。不论什么立场,支持她或反对,此刻,心神皆动摇震荡起来。
被她劈头盖脸怒骂的长老们神色狼狈,几次想要张口辩解,却被她急促的语速逼停。
支支吾吾、张口结舌,急躁的辩解被堵得没办法出口,只好面红耳赤,听她指责。
宗主冷笑,用力收回手臂,衣袖甩过空气,清晰的破空声,夹着烈烈怒火。冰冷睨过一众沉默人群,语言愈发犀利冷酷。
“是你们无能!才会让我宗辛苦培养的弟子,像无足轻重的尘埃,一个接一个死于魔族践踏!”
她蓦然转手,抬起的手,直直指向脸色沉冷的师祖。胆大包天的举动一出,众人皆心脏巨震,情不自禁为她捏了一把冷汗。
“是你们废物!才会我人族历经千年,仍只能被动防守,任魔潮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奈它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干看着,它们肆意吞噬我族后裔!”
犹如海啸狂啸着席卷而来,她的情绪从风平浪静,陡然转为狂风骤雨。赤红的一双眼,一一睨视所有长老,将师祖一同笼罩在内。
“是你们太没用了!前线战事愈发艰难,却一味沾沾自喜、自欺欺人,沉浸在歌舞升平的假象里,自我麻痹!”
“让我们刚筑起半点对人族的希冀,犹如空中楼阁,虚浮无力,眼看就要轻飘飘倒塌!”
三句质问,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句比一句残酷,来势汹汹,宛若狂暴台风般排山倒海压来,凶猛肆虐,将一众长老们的理智防线,摧枯拉朽地冲垮。
在场近百人,分明站在正义一方,却被她质问的哑口无言,呼吸粗重,一句反驳也说不出来。
她的逻辑相当偏激,可仔细一想,似乎又有几分道理。这些是宗主份内之事,也确实是前线驻守之人,漠不关心的杂事。
人族倾族之力,各项资源应有尽有,竭尽所能地供养这群天之骄子,众人自修炼开始,早已坦然习惯了这种优越待遇。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为得便是在危难来临时,她们得以出一份力。可她们没能制止危难,因而被质问得灰头土脸,哑口无言。
宗主缓慢放下手,语气冷淡下来,仿佛刚经历台风的肆虐洗礼,疲倦嵌入骨髓。
她望着众人,语气冷静,夹杂悲凉:“魔潮进犯,你们能做什么?能阻拦魔族大军?还是能为我族解决困境?”
“你们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挽不回。丢了前线营地不够,还会再丢了东塔城。什么都守不住,只会白白丢掉自己性命。”
“你们做不出实际帮助,只会回过头来,相互埋怨,为难自己人,来用满口虚浮空洞的道德仁义,绑住真正能给你们带来希望之人的手脚。”
空气寂静得只能听见彼此粗重的喘息声,冥冥之中,众人感觉哪里不对,却找不到错漏,被她质问得垂首掩面。
连师祖都没立即回应,只是痛惜望着这位曾格
()外偏宠过的弟子,扫过一众气势大落、神色惶惑的同僚,这才缓缓开口。()
“?????????筫????劃?葶炂|し??熙?????灥?綏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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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魔族进犯,皆将生死置之度外,悍不畏死,以命相搏,逼退魔族一次又一次进犯。”
“她们难道不怕?她们也是有血有肉的孩子,会哭会痛会受伤。她们的父母亲,同样爱护疼惜。到你口中,轻飘飘一句无能废物,便抹煞了同僚数十年艰辛付出,简直荒谬至极!”
师祖缓步上前,巍峨如山,立于众人身前。宗主一动不动,仰头看她,仍是不服输的模样。
师祖合上剑,语调沉沉:“我明白,后方有后方的难处。可前线,同样有前线的惊险,我们双方各有付出,皆有功绩。”
“我一早便说过,留守后方,安全无虞,并不代表毫无贡献。在前线浴血奋战,也不代表高人一等。”
“我们双方,都坚守在各自的位置上,发挥着至关重要作用,都对我人族有不可磨灭的贡献。”
看宗主依然不为所动,师祖对她仅剩的那分心软,也被她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态度刺痛,再多的痛心,如今也寸寸冰封下去。
“魔族大多是长生种,拥有漫长生命,天生体魄强健,还能靠吞噬同族的歪门邪道,快速获取修为。”
“种种得天独厚的优势之下,我人族抵抗至今,未能灭族,靠得便是上下团结一心,才能屡次把魔族拒守于封印内。”
师祖疲倦叹气:“我们与魔族抗争至今,无论是前线战士,还是后方的支援力量,都如同紧密咬合的齿轮,彼此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倘若没有后方的精心保障,前线战斗难以为继。倘若没有前线的顽强拼搏,后方安宁荡然无存。”
“你满腹怨憎,缘何而来?你为何不懂,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我们人族是一个整体,这场关乎种族存亡的战争,需要我们所有人族的拼死抗争。”
师祖苦口婆心,还想试图说服她扭转妄念,寇迎夏早已不报希望,平静开口。
“师尊,没用的,她早已走火入魔了。道心已碎,沉沦执念,您讲再多大道理,她也听不进去。”
是非对错,无关紧要,唯有对力量的觊觎和执念,早已深入心底,宗主根本不会在意这些无用的辩解。
众人皆惊,视线不断在寇迎夏和宗主之间逡巡,宗主冷若冰霜,漠然无谓,比起寇迎夏不人不鬼的模样,她显得再正常不过了。
寇迎夏沉沉叙述:“昔年,魔潮进犯,我与她临危受命,支援前线。”
“那是近些年来,最盛大的一场魔潮,魔潮汹涌,格外骇人。我军节节败退,魔军气势如虹,一直推进到东塔城。一如今日。”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恍然,下意识去瞧宗主脸上。对方慢吞吞擦拭手头长剑,对众人惊讶的视线置若罔闻。
“那时,我二人刚在宗内崭露头角,相当年轻。头一次亲上战
()场,头一次面临如此骇人场面。”
“眼看城池将破,我等身死魂消,魔族大军突然僵滞,黑雾席卷而过,魔族悉数被吸干修为,化为灰烬。”
寇迎夏顿了顿,沉默一瞬,才道:“那等震撼人心的大场面,但凡经历一次,便会永生难忘。”
人在危难关头,自以为必死,却意外得到救赎,自然心念巨震。正因如此,生出其他想法,细细一想,居然情有可原。
宗主微微眯眼,似乎被勾起记忆,多少有些感慨:“黑雾汹涌澎湃,无人能敌。轻易焚烧一切,强大到无法想象。”
“魔族浑身僵直,抖如筛糠。被威压所摄,匍匐颤抖,无法动弹,万般恐惧挣扎,却只能眼睁睁干看着,自己一寸寸化为灰烬,连丁点反抗都做不出来。”
宗主语调从容:“我们这些人族,置身事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仰头,惊讶注视着它摧枯拉朽吞噬一切。”
“宛如一场惊心动魄的神迹,令人发自内心战栗。但凡知道其存在,谁不渴望掌握这股毁天灭地的力量?”
寇迎夏漠然接口:“自那之后,你一心一意钻研这股力量,直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待成为宗主,彻底查明缘由,更像着魔一样,疯狂崇拜魔君的力量。”
“你的道心愈发不稳,不想如何提升自己力量,走煌煌正道。只一味尝试掠夺汲取,偏好旁门左道,早忘了修炼初心。”
宗主淡淡一笑,居高临下看来。
“我想掌控这股无往不胜的力量,成为它的主人,助我人族打破僵持,一统魔族。一切殚精竭虑,皆坦然赤诚,殷切为我人族未来考虑。”
她傲慢道:“我,何错之有?”
师祖面露怒色,忍不住挥袖怒斥:“冥顽不灵!”
宗主冷笑:“何必说我?难道为一己私欲,产生类似想法的,这些年只我一人?”
“倘若如此,师尊当时,又何必强行定下诸多守塔人?”
她侧首,瞥了眼莉莉丝。
“我族养虎为患,屡次无可奈何放出魔君,魔族也绝非废物,长此以往,自然觉察异样。这些年,各个领主不惜一切代价,诸多试探,或许早已查清根源。”
“这股力量,我不觊觎,自有他人觊觎。我族不觊觎,魔族自会想方设法争夺!”
语气咄咄逼人,带着她一贯不容置疑的坚硬力量,“力量之争,族运之争,刀光剑影,不比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比拼温和多少。”
“我人族时运不济,眼看魔族大巫降世,我族族运倾颓,又是东风压倒西风,魔族再临盛世之兆!”
她一直盯住莉莉丝,众人不明所以,自然跟着望去。
待听明白她话下之意,看清那张熟悉的面孔,空气仿佛凝固住了。
“这是我们这代人逃不掉的宿命,是我们无法摆脱的责任!”
“你们愿意眼睁睁看我大好河山沦为魔族牧场,看我人族精锐被洪流吞噬,饱尝绝望,再保留一线希望火种,蛰伏隐
忍,等下一个千年去抗争、收服,我可不愿!”
沈曦照侧首,莉莉丝抱着自己尾巴,坐立难安,心虚理亏,半点不敢看她。
人群沉寂,半晌,沈曦照听见有人冷然怒喝:“绝不容她活着离开!”
大巫的预言能力,实在太过逆天。魔君武力值无人能挡,可若不是大巫能力卓绝,不断为其出谋划策,人族当初也不至于全盘溃败,毫无抵抗之力。
大敌当前,一致对外,矛盾被轻易转移开来,四面八方投来的热切视线,盯得莉莉丝尾毛炸开,瞳孔圆睁,几乎快要应激。
“不要惦记我脑子了!”
比那些更恐怖的,是身旁沈曦照审视的眼神。莉莉丝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不情不愿道。
“我没骗你,我根本没用过预知能力,也没向领主们暴露过我的身份。”
“很多东西,不看,我就可以当作不知道。知道得越多,越身不由己,越会被高高架起,被局势左右。别说掌控自己的命运,还会反过来成为命运的囚徒。”
她认认真真道:“我没清音那么大的野心,我怕死,我惜命,我只求好好活着就行。”
又是一番熟悉的拉踩,清音禁不住冷笑。沈曦照没说信,也没说不信,神色很淡,莉莉丝根本猜不到她在想什么。
尾巴烦躁甩了甩,她的眼神止不住往宗主身上瞟:“我之所以来东塔,是因为我的伴生物被偷走了,我必须来,不得不来。”
沈曦照这才颔首,轻轻“嗯”了一声。
莉莉丝小心觑着她的表情,虽然觉得,现在的沈曦照也很危险,但在周围无数道火辣辣视线的逼迫下,还是像感受到危险的小猫,不知所措地抱着尾巴,不留痕迹往她身后躲了一步,又一步。
莉莉丝小声抽了抽鼻子,巴巴望着她的背影。周围空空荡荡,全是陌生敌对的气息,她实在太没安全感了,这样还觉得不够。
要是可以窝进她怀里,让她的人类抱住自己,熟悉气息严严实实盖住自己,彻底挡住别人投来的不善目光就好了。
这番插曲,并未在当下引起混乱。众人的情绪被挑动过后,宗主不曾趁机作乱,师祖倒是警惕性十足,及时按下自己人内部的微弱躁动,将话题拉回正轨。
“既然大势已去,你若配合,一一说清谋划,或可暂留性命。”
不比先前疾言厉色的冷肃,这话的语气堪称平淡。宗主自来了解这位师伯的性情,自然明白,对方被她彻底激怒,这已经是最后通牒。
宗主心如明镜,当然清楚,自己做下的桩桩件件,皆不容饶恕。单单就通敌一事,放那些魔族进城搅动天地,浑水摸鱼,为自己转移视线,师伯就不可能饶她性命。
倘若成功还好,事已尘埃落定,有那等力量在手,容不得别人置喙半句。
可眼下全盘失败,她必然要死的,必须要给凌青剑宗、给死去的诸位同门,给整个人族一个交代。
只是想来还有几分唏嘘,她
不禁看向寇迎夏,“我有想过,你们师徒决裂只是一场戏,但师伯自来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个性,你一旦堕魔,她定会清理门户。”
“只是没想到,就连你走火入魔,也是假的。这场局,一布这么多年,让你装疯卖傻这么久,可真是委屈你了。”
寇迎夏依然沉默不语,好像她想说的话,已经被岁月消磨。现在面对她时,早已无话可说。
问题问到这儿,不等难堪的寂静蔓延,沈曦照蓦然开口:“一开始,您让寇师叔接我,只是试探她?”
“我将信将疑,特意让你探探情况,谁能想到,”宗主叹息,眼神在那袭流动的黑袍上转了转。
“都这样了,居然也是装的。同床共枕几十载,身为枕边人,我还真看不出,她居然有这么好的演技和耐性。”
她刚升任为宗主时,手头能用的人少,唯一完全可信的,只有一个寇迎夏。
那些年,她大大小小交代给她无数任务,大多与魔族和东塔有关。次数多了,寇迎夏自然心生疑惑。
待大致明白她的目的,两人爆发有史以来最大的争吵。
说是争吵,或许也谈不上。一方有意刨根问底,一方始终回避不谈。寇迎夏锲而不舍劝慰,主动沟通,试图弄清她的想法。
可一腔赤诚,换来的只有利用、哄骗、愚弄。各色谎言反反复复,终让寇迎夏心灰意冷,一对爱侣,彻底离心。
寇迎夏转头,面对沈曦照,“我那时,传出走火入魔的消息,只是想试探她是否回心转意,是否已经收手。”
“毕竟这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借口。没想到,她还没死心,直接派了你来。”
在沈曦照面前,她倒难得有那么一点倾诉欲望,“见到你时,我便明白了她的意图。可惜那时,我在前线,得知消息赶回来时,慢了半步,你已准备开启石碑。”
宗主接口,含笑看来。
“曦曦,千万别小看自己,你怎么会是食物呢,那也太浪费了。”
那双沈曦照熟悉的,温暖明亮的眼睛,如今只剩刻骨冷漠,高高在上,居高临下。
仿佛一座没有感情的石雕,只剩简单冷硬的线条,勾勒出冷冰冰的轮廓。亲情、爱情、友情,为达目的,一切皆可利用。
她居高临下点了点她。
“那时我便知道,你还太弱小,太脆弱。你的身体孱弱,还远远无法容纳这股庞大力量。”
师祖蓦然一惊:“你是想,让她......”
“自来贪心不足,被反噬者不知凡几,”宗主淡淡一笑,“我可不是蠢人。”
她想要魔君这条听话的狗,只用食物勾引它臣服,但这怎么够。上位者总是更难忍受失控感,必须将一切牢牢把控在掌中。
她把它当成狗驯,食物是奖励,鞭子和项圈这些手段,一样也不能少。
沈曦照略一沉思,明白过来,“原来我是容器。”
母亲想用清音这个食物,将魔君温顺下来的力
量引进她体内。
江思雨是她的食物,作用不言而喻,定然是为了增强她的体魄。
毕竟,若她这个容器不够坚固,尚未完成任务,再中途破裂,那一切计划,都将化为泡影。
一旦计划可行,魔君那毁天灭地的力量,被迫收拢在这具脆弱的人类躯壳内,可供操纵的余地,便会大幅增加。
莉莉丝的命盘,是准备盛放她的意识?倘若她压制了魔君意识,便能掌控自己身体。倘若失败,也给她留了条后路。
她还得感谢母亲吗,毕竟母女一场,从头至尾的利用算计之余,勉强给她留下一丝苟活余地?
莉莉丝悄悄捅了捅她,十分同情,压低声音说:“命盘根本不是你们人族的法器,而是我、是我们魅魔大巫的伴生物。”
“婆婆得到的那只命盘,只可能是千年前,那位相伴魔君左右、叱咤风云的大巫前辈的伴生物。”
莉莉丝语带敬畏。
“魅魔因自身的特殊性,很难被彻底杀死,拥有预知能力的大巫更不用说,早知自己命运,定会想方设法规避死劫。”
“我猜,婆婆在得到命盘时,就被寄宿在命盘里的大巫意识影响,甚至占据了躯体。”
“她做的这一切,并非出自本意,这样讲,会让你好受些吗?”
母亲还是母亲,只是被影响、被占据了。沈曦照没有猜错认错,伤害并不是出自母亲本意。
知道了这些,会好受些吗?
沈曦照说不上心底是何感受,情绪仿佛隔了一层,灵魂游离在外,平静注视着发生的一切,无波无澜,风平浪静。
难受倒谈不上,刚刚那些激烈的情绪,宛如被风掀起狂澜的水,风平浪静,情绪自然而然消弭。但她还是领受这份好意:“好些了,谢谢你。”
话音刚落,宗主语气突然柔和下去,闲聊似的问:“曦曦,你有没有好奇过,你父亲是谁?”
这话一出,寇迎夏指尖一颤,下意识看了过来。
十个月的孕育,于修士而言,只是弹指一挥间。寇迎夏随便一个任务,便是三年五载。道侣之间,无法每时每刻黏在一起,分离才是常态。
沈曦照的出生,是两人之间的禁忌话题,寇迎夏从未主动提过。
沈曦照平静道:“好奇。”
她不觉得母亲会在这种时候倾诉废话,听到这问题,心里便有了底。
稍一回想,先前被法阵引出的异常,对魔气超乎寻常的敏感,无数细节,似乎都在暗示她,她与清音等人一样,也是母亲鄙夷至深的“低贱混血”。
可答案仍让她出乎意料。
“修界灵花异草千千万种,无需修士结合,便能自然有孕。”
“只是唯一不同的是,在孕育你时,我抽取了一丝魔君的魔气,混入灵花的本源内。”
母亲总会让她一再意外。
沈曦照不免心生感慨,弯唇微笑:“母亲,原来连我的出生都是您的算计。”
所以她是魔族,还是人族?
恐怕连母亲都分不清。
师祖等人起初急迫,这会儿反而沉寂下来,冷眼旁观,听她一一诉说心路历程。
大概众人都清楚,她今天活不下去,以她骄傲的性子,自不会容忍失败,束手就擒。可她做下的桩桩错事,罄竹难书,必须要给出交代。
既然如此,情知她不会配合,听一个将死之人阐述自己的心路,也能为众人一直以来的疑惑找个出口。
“战报是假的,”话虽是疑问的语句,说得却很笃定,宗主蓦然长叹。
她再一次回避了沈曦照的话。
“要是魔族当真兵临城下,情势危急,你们哪来的功夫,跟我在这儿清算旧账。”
周围的沉默已经说明情况,师祖冷淡道:“东塔城内到处都有你的眼睛,你收买魔族,处处闹事,为你转移视线。”
“可你忘了,这里到底是东塔城,是我的天下,城内任何异动,逃不出我的掌控。”
“您早知道我的计划,却将计就计,是我小看您了,也小看了我这位爱侣。”
宗主赞叹过后,转向沈曦照,语气越发柔和:“曦曦,不要犹豫了,哪怕我不做,她们迟早也会逼你做。”
“魔族一直在壮大,时隔千年,魔族族运再一次昌隆,大巫应运而生,下一个千年劫难将至,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别信她们空洞自私的正义,那些冠冕堂皇的话,不过是她们掩盖自己懦弱无能的遮羞布罢了。在家国大义跟前,礼义廉耻又值几个钱?”
“哪怕是同胞,倘若能牺牲一人,便能拯救千千万人,她们也会立刻放弃所谓的道德仁义,轻易将你高高架起,逼迫你去牺牲。”
“更何况,你身份特殊,并不是纯粹的人族。你若不反抗,今日过后,她们将你囚禁理所当然,要你牺牲,更是心安理得。她们根本不会在意你一个异类的想法。”
“母亲,”沈曦照轻轻叹气,“您还真是,一次又一次将我架在火上烤。”
“您一早便将一切算计好了,揭露我的身份,强迫我做选择,从始至终,您根本没给过我选择余地。”
沈曦照望向这双熟悉的眼,再怎么逡巡,也无法从中找到半点温情慈爱。唯有赤.裸裸的利用和算计,割裂了往昔所有美好。
沈曦照没有太多感觉,只是轻轻摩挲芥子囊,里面还有母亲给她护身的三道剑符。丁点痕迹,留下错觉般的温暖。
她忍不住弯唇,含笑道:“母亲,这些年难为你了。”
到这时,一切真相清清楚楚。
师祖听得皱眉,不管心里作何感想,这会儿已经完全不想再听下去,径直挥剑朝宗主斩去。
她带来的人都动了起来。寇迎夏会意,不留痕迹往沈曦照身边而来。江思雨皱眉,不难猜测其用意。
好像是很混乱的一场乱战。
宗主的死忠乍然暴起,忠实履行她的命令,毫不犹豫以自爆
为她开路。地面倏然一亮,是她们提前布置的阵法,想要强行炸开石碑,放魔君出来。
漫天血雨,飞溅的血肉,填满整个纯白空间。
沈曦照闻到熟悉的血腥味,垂眼看到破碎的血肉,抬脚避开。喉间干痒,生理性反胃。
猩红血色一寸寸蔓延,将纯白空间涂成一片刺眼的血红。她没理会母亲的殷切呼唤,也没靠近石碑,侧身,望向清音。
清音正在出神地凝视石碑,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视,转头看她,像是有些感慨。
“当初那些小魅魔们,除了我和江思雨被你留下,剩下的,恐怕如今都已化为养料,连皮带骨,深埋在石碑下了吧。”
沈曦照不置可否,终于将一直藏着的疑问问出口:“情蛊是谁下的?”
清音双手环胸,笑盈盈道:“是我下的,故意逗你玩的。”
沈曦照在东塔时,被寇迎夏告知太多隐秘。那时寇迎夏知道的情况不多,离真相相差甚远,但宗主怕她起疑,还是封存掉沈曦照的记忆。
清音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等沈曦照醒来,便一本正经告诉她,两人关系甚密,自己是她心爱的小情.人。
沈曦照将信将疑,可她毕竟没有记忆,心思一眼就能看透。清音一步步带歪她的想法,在这张清空的白纸上肆意涂写,推动事态,朝自己想要的方向发展。
宗主虽然知道,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无声放纵下去。女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她正在想方设法制衡女儿。
还有什么,是比与魔族有染,更能拿捏她的把柄?
“是不是很好玩?”
清音高高挑眉,笑得张扬,眉间隐现意气风发,透着些许勾人的狡黠。
“知道你拿不准,一直在猜是谁,我故意扰乱你的视线,几次三番给你错误提示。”
“我才知道,怪不得你那么喜欢逗我,逗人真的很好玩。”
沈曦照没说话,安静望着她。
清音回身走近,点了点她的唇。她的衣衫还湿着,手指寒凉,蒙着湿漉漉的水汽。
好像那场雨浇透了她的身体,淋进她的心里,让清音整个人,都带上一层氤氲的水雾。
“你不就是仗着我在意你,不断利用我与你母亲作对吗?”
“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才多少修为,就想从你母亲的手掌心里跳出来。”
清音的笑脸盛在雾里,朦朦胧胧。旁边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皆与几人无关。
“你太骄傲了,受不得被在意的人欺骗,可你也不看看你们的实力差距,简直是蜉蝣撼大树,说不客气点,那就是痴心妄想。”
“要不是我从中斡旋,她早就失了耐心,能封存你的记忆,就能干脆把你变成傻子。反正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你的个人意志了。”
“怎么都这种时候了,还要嘲讽我?”沈曦照抬手,握住她的手。
语气听不出喜怒,清音垂头,看到她白皙的手指虚幻透明,快要
隐没在白光里。
再抬头,瞧见她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睫羽垂下的阴影,似乎被光晕开,模模糊糊,看不真切。
她不自觉揉了揉她的手掌,看过去,衣裳是干的,没有被雨打湿,可沈曦照的手指太凉了,比她还冷。
温度似乎还在不断下降,她的身体越来越冷,像身体内部,不知何时进驻了一块亘古不变的坚冰。
清音抬起她的手,慢慢贴上自己的脸颊,用自己的体温为她取暖,两人的角色一时之间似乎反了过来。
清音有时觉得,自己好像一个不顾她人意愿、强行乐于助人的人,半强迫地将一块寒冰,从属于自己的冰川里拉出来。一直怀着满腔热情,想要努力融化她。
抑或是慷慨地奉献自己的光和热,直到耗空自己的感情,与她同化成一块矗立的寒川。哪怕做她的同类,也要和她产生羁绊。
总归都没考虑她的感受。
她小心哈气,温暖她的手掌,问沈曦照:“你很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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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凌凌的视线平静无波,周围不知道从哪里散射出来的白光,柔和细腻,像一团朦胧的冬日寒雾,将沈曦照虚弱的身形笼罩在内。
那汪黑潭覆盖着一层薄冰,幽微无声,映出清音浅淡的身形。
她有在看她吗?有认真注视她吗?她的心是一团寒冰,冷意彻骨,真的容得下她吗?
看着看着,清音的笑突然掉了下去:“你就是仗着我在意你。”
她的喉咙无声滚动,急促,干渴,仿佛一条搁浅的鱼,被日光曝晒,蒸干了水分,拼命汲取微弱氧气。
她死死抓住沈曦照左手,沈曦照感觉自己手腕快要被她捏断了。垂头看去,她的五指张开,无声用力,凄切惨白,失去血色。
手背上青筋凸起,明晃晃、青幽幽的几根纹路,纵横交错。好像要用尽全身力气,徒劳地抓住这团清幽的晨雾。
清音面无表情重复:“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
清音一动不动望着她。
那柄剑,又稳又准地插进她胸膛。
猩红夺目的血,争先恐后喷发出来。鲜红的火焰沸腾着,跳动着,不甘地燃烧着,染红了纯白空间,掩盖了清音苍白的眉眼。
鲜艳的红涂抹了一切,仿佛清音在生命最后,要焚尽自己所有生命力,迸发出最绚烂的生动色彩。
鲜血顺着剑锋的凹槽,蜿蜒流下,宛如滚烫迸溅的岩浆。
沈曦照指节微蜷,指尖被流动的岩浆灼痛,下意识抬指捻开,却将血越涂越多。
一直沉寂的数值蓦然跳动,鲜艳夺目的红,宛若凝固的鲜血,刺得眼眶生疼。
【任务目标2:当前亲密值100】
【任务完成进度: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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