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这几天发生的事弄得姜珂都有些草木皆兵了,所以她听到敲门声的第一反应是挺直脊背,提起精力,猜想门外之人是谁。
如果是那些贵族子弟们,按照他们的性格,肯定不会这么有礼貌地敲门,而是直接暴力踹门。
门外的屠门贾已经先姜珂一步打开院门,看清来人后,才将悬着的心放下。
是燕丹。
他身后跟了两名护卫,一进院门就直冲屋内,待看到躺在席上的嬴政时,脸上的担忧之色才稍微褪去一些。
燕丹问道:“阿政,你没受伤吧?”
嬴政回他:“我无事。”
“那就好。”
听到嬴政无事,又见他虽然躺在塌上,但身上没有严重伤口,燕丹脸上闪过一抹庆幸,不过很快又被愧疚取代。
“阿政,很抱歉。”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抱歉,但就是认为嬴政他们的处境是因为自己才这样的。
嬴政问他:“丹,你为何要道歉?”
燕丹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原因:“我……”
嬴政的体力还没有恢复,于是姜珂代替他和燕丹说道:“那日的欺凌,带头之人是赵偃,放火之人是楼好,在一旁火上浇油拍手叫好的是赵国贵族,然后再安排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将这件事赖在你,赖在燕国身上,来求一个心安。”
“别人要是想欺负你,可以编排出成百上千的理由,丹,你这是被别人拿来当靶子使了。”
姜珂猜想,若是将如今秦王放在燕丹的位置上,他会如何?
肯定会迅速权衡利弊,做出一个最有利自己的决定,以赵国公子欺凌我的好友,秦国公孙为理由,拉拢秦国当做盟友,一起攻打赵国。
嬴政同样对她的话很感兴趣,问道:“阿珂,那应该如何应对呢?”
姜珂道:“孔子云……”
孔子是儒家创始人,嬴政不喜儒家,但他总觉得姜珂口中的孔子和那些酸腐儒生们所推崇的孔子不同。
果然,姜珂开口说出了一句很炸裂的话:“孔子云:吾日三省吾身,吾智,吾美,吾一点儿错都没有,谁都别想PUA……额,别想操控我!”
燕丹,屠门贾,嬴嘉:???
孔子的原话好像不是这样吧……?
嬴政:阿珂,阿不,孔子说得对!
燕丹被他这一通瞎掰给弄得发懵:“然……然后呢?”
“然后审时度势,谋而后定。”
大家心想,这八个字听起来是很有文化,不过怎么有点像兵家的词?
姜珂:“意思就是先见机行事,看能不能打得过敌人,如果能打得过敌人,那就直接开干。如果打不过,那就把这个仇记到版牍上,然后私下里养精蓄锐,积蓄力量,再去揍自己的敌人。”
审时度势是这个意思吗?
嬴嘉再也忍不住了,问道:“鬼谷先生平时在山上就教你们这
些吗?”
如果答案肯定,她都不敢相信这将会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师门。
“那倒不是。”姜珂否定道,“这是我自己总结出来的观点,怒气郁结于心,对身体不好,所以宁可气死别人,也不能委屈自己,这样才能身心健康。”
懂了,众人心想,怪不得鬼谷先生能活这么多年,教导出一代又一代“高徒”,原来是这个原因。
活吧,谁能活得过你们师门啊,看你那副活蹦乱跳的样子,你至少能活二百岁。
大家都觉得这个想法很……惊世骇俗?
只有嬴政连连点头,看起来很赞同她。
屠门贾:果然还是你们俩能玩到一起。
嬴政还想再问姜珂一些鬼谷中的事情,但他现在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只好作罢。
燕丹又在这里呆了将近半个时辰才离开。
作为主人家,姜珂送他到院门口,等他出门后,正要关门,没想到燕丹却突然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姜珂。”
“怎么了?”
“如果赵王允我归国,你愿意成为我的门客,和我一起回燕国吗?”
姜珂:?
她没有丝毫迟疑,直接拒绝:“我不愿意。”
燕丹问她:“阿珂,你就拒绝得如此坚定吗?”
“你不要做出这样一副悲伤难过的表情,我知道你的……”
姜珂本想说“目的”二字,但最终还是没忍心说得那么直白,思考片刻,改成“忧虑”二字。
“燕丹,我知道你的忧虑,你是燕后之子,又是长子,于燕国有质赵之功,燕太子之位肯定非你莫属,毋要忧心。”
荀子有数十弟子,可单独教授之人就只有那位韩国公子和姜珂二人,此外,她还是鬼谷先生的徒弟,为人聪明,博学多识,若能收她为门客,太子之位将轻易可得。
到底还是个孩子,就这么被她戳穿自己的心思,燕丹脸色立刻变红,解释道:“丹,丹亦爱惜你的才能。”
姜珂:“才能要在对的地方才可发挥出来。纵使我去了燕国,那也只是一枚摆在案台上的木偶娃娃罢了。”
燕丹问她:“这是何意?”
“秦国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废除了世卿世禄制,改为军功授爵制,这个原因天下皆知,相当于把答案直接摆在明面上了,可为什么当今世上无法出现第二个强国?因为没有任何一个王室有清算旧贵族的魄力。若真到了燕国,我提出些建议,您可能认为有用,但却不会施行。”
譬如科举制,她不信如今的燕王有施行这个政策的魄力。
燕丹被她的话说得无所适从,这话虽然直白,可却是事实。
“望君日后行事能够透过事物现象观看其本质。”姜珂给了他一句劝告,“天色已经很晚了,公子请离开吧。”
燕丹,是聪明,可那只是中人之下的聪明,看如今正逢大争之世,需要的是中人之上及以上的聪明。
分裂的最终结局就是统一,无论荆轲刺秦成功与否,世界终会统一。
可他看不清这份本质。
关上院门,姜珂突然意识到自己第一次跨入嬴政家的院门,自荐成为他谋士的那一刻就已经跨入了历史的漩涡中,无可奈何。
她不知道自己这点小聪明算什么等级的智慧,但这条路必须走下去。
六个人住在姜珂家中,实在拥挤,于是等嬴政病好后,姜珂就拎着两小篾篮的粟米去了隔壁郑伯家,希望能让他帮忙在小院中再建造一间房屋。
姜珂进门时,郑伯正在院中舂米,蓬和蒿两位小朋友则坐在一旁,手中各拿了几条细长的草叶子玩,双眼无神,看起来无精打采的。
“郑伯。”姜珂将粟米放到郑伯面前,说出了今日来这里的目的。
只过了短短一年时间,这位质朴的老人身上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的头发变得花白,瘦了很多,身形佝偻,衣服上打着补丁,破破烂烂的,脸上带着悲伤的表情,像是经历过什么重大打击似的,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苍老。
“去坷……”他嘴唇发颤,嗫嚅道:“你母亲还会回来吗?”
姜珂想了想,回她:“我母亲那边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不过她应该不会回赵国了。”
郑伯心里纠结很久,终于提出了这个自认为很难堪的提议。
“如果你不嫌弃我的屋子破旧简陋,可以先暂时住在这里,只需要给很少的粮食就可以了。”
他又道:“他们不需要梁米葵菜,只需要最粗糙的豆饭麻饭即可。”
姜珂忙问:“那您住在哪里?还有……他们指的是?”
郑伯转头看了一眼院中玩耍的蓬和蒿,布满沟壑皱纹的脸上透出悲伤,眼窝凹陷,眼睛里流出浑浊的泪水:“我要离开了,我不会再回到这里了,老叟在邯郸生活了六十又三年,没想到最后却是死在异乡。”
“您的意思是?”
郑伯说出了一个让姜珂浑身血液凝结的消息。
“燕国对赵国开战了。可是吾壮者尽于长平,吾孤未壮,赵国是我的家,现在我要和蓬一起上战场,保护我的国家了。去坷,我的老妻,还有蒿,蒿的阿母,他们每日只需两碗麦饭即可。”
明明是阳光正好的天气,姜珂却感觉浑身都在发冷。
“可是蓬他今年才刚十四岁啊。”
“蓬十四岁,他已经有拿起兵戈的力气了,老朽今年六十三岁,虽无法拿起兵戈,但也可以拿上木槌为将士们舂米。”
姜珂沉默很久,安慰道:“廉颇将军他是赵国最厉害的将军,您和蓬一定能活着回邯郸的。”
郑伯颤颤巍巍道:“我的严君死于中山之战,我的兄弟们死在平邑的战场上,我的两个儿子死于长平,我和我孙子没有得到玄鸟之神的保佑,已经不敢期待能活着回到邯郸了,只盼望能击退燕人,老朽死而无憾矣。”
郑伯认为,自己这一代人仿佛就是为了战争而生的,生于
战争,死于战场,连年的征战让这些命运不由自己的黎民黔首们变得麻木。
姜珂感觉自己要疯掉了,她的眼泪不受控制流了下来,什么中山之战,平邑又是哪里?燕国攻赵,这些中学历史书上都没有记载啊,和长平之战相比,简直轻飘飘的,像是一粒尘埃。
可是这粒尘埃,落在历史中每一位活生生的人身上,就是一场残忍的血肉悲歌。
姜珂缓了很久,才努力平静下来。
她知道自己在邯郸呆不长久,所以没有同意郑伯用粮食换房子的要求,而是选择给了他们一包刀币,就算是房钱了。
明明战争离她很远,她却感受到了那份残忍。
姜珂从郑伯家中离开,刚出院门,就看到嬴政站在一旁。
她问姜珂:“阿珂,你……后悔了吗?”
统一六国,意味着要比这还要频繁地发动战争,姜珂此时为郑伯流泪,日后定会为别的士兵流泪,可是统一,最忌讳心软。
“不。”姜珂擦了擦脸上的眼泪,语气坚定:“我的心很坚定,从来都没有改变过。”
“我会为战场上的黔首哭泣,可是我们统一的步伐却不会停止。”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到了战国,战争更是频繁,否则,难道七国那么大的地盘都是别人心善主动送的吗?
姜珂站在历史的前沿,用超越两千年的目光看这个世界,她知道只有七国统一,战争才会消弭。
郑伯和蓬上战场去了,姜珂他们和郑媪等人换了房屋,这个房屋面积比姜珂家大一些,共有三间屋室。
但屠门贾还是很坚决地选择在院子里住那个露营帐篷。
姜珂:……
不理解但尊重,你喜欢住就住吧。
两个月后,有秦使从咸阳来到邯郸,带来消息,秦王薨,谥称为“昭襄王”,其子安国君继位,立继承人子楚为太子。
秦国令赵国将在邯郸为质的秦国公孙政和太子妇送回秦国。
秦国使者来邯郸的第三天,姜珂在集市中游逛,她本想换些刀币,却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