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心想,她大概是自天地初开以来唯一一个敢在君主面前详细讲述自己是如何使用计谋拉拢同盟的。
真是太聪明了。
嬴政八九岁时,姜珂还能对他耍点小心思,现在他十四岁了,已经学习了很长时间的帝王之术,并在这两年的君王生涯中逐渐熟练运用。
和有脑子的帝王搞权谋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
她才不要当蠢蛋呢!
姜珂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按照肌肉记忆在自己桌案上的白纸上画火柴人小恐龙,嬴政拿起竹简开始处理政务,殿内气氛有过片刻的安静,然而嬴政越看这些竹简便越不耐烦。
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毫无价值的奏书?
自吕不韦辅政以来,便将国内所有重要,紧急的政务全部都放到了相府处理,而那些无关紧要的政务则是送到长明殿处理。
他正气愤于吕不韦,忽然寺人来报,说是相邦有事求见大王。
嬴政让其进殿,姜珂抬头看了他一眼,很有眼力见地撤了。
她离开时,正好在廊柱下和吕不韦相遇,于是停下,朝他行了个作揖礼,抬头与他对视的那一刻,姜珂看到了一双令人发寒的眼睛。
那双眼睛不大不小,眼皮有些松垮,眼角眉梢稍微往下吊着,眼白部分不多,就显得瞳孔仁大,吕不韦看她的眼神像是某种动物即将捕食时张开的獠牙,令人忍不住遍体生寒。
很恐怖,姜珂努力在失神之前,用衣袂中的手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痛使她清醒过来,刚准备朝他瞪回去,忽然看到了跟在一旁的李斯,于是立刻装出一副瑟缩害怕的样子。
“文……文信侯。”然后踉踉跄跄地离开了长明殿,出门时还差点被殿前的台阶绊倒。
默默看完所有经过的李斯心里腹诽姜珂有点演过头了。但还是转头看向吕不韦,似乎是在和他说:你看,我就说姜珂她才能平平,不足为奇吧?
见到姜珂的反应,接收到李斯的信息,甚至看到桌案上姜珂随手画得那张火柴人小恐龙图画,吕不韦还是不太相信姜珂真如她所展现出来的那般懦弱平庸。
吕不韦一向对自己的直觉很自信,这股直觉能让他在经商时攒下万贯家财,也能让他散尽家财投资先王……
犹豫归犹豫,但他表面上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径直走向嬴政,参拜道:“大王。”
嬴政没好气回道:“近日仲父可真是繁忙啊。”
吕不韦听出了他的话外之音,但也并不将国政之事提到明面上,想要将此事模棱两可地糊弄过去。
嬴政被他敷衍地烦了:“既然如此,那寡人日后便去相府处理国政好了。”
“或者将朝会改换到相府去开。”
“要不干脆在相府上再重新建造一座章台宫吧。”嬴政哑着声音问道:“您认为如何,仲父?”
吕不韦:……
吕不韦认为很荒谬。
“大王莫要
再说这些玩笑话了。”吕不韦劝道,“您年纪尚轻,臣这都是为您的身体……”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嬴政的手指在那沓子白纸上点了点。
几轮交锋下来,依旧没有结果,吕不韦被嬴政逼得急了,一时间脑中发昏,居然主动向嬴政举荐李斯。
他本意是想,李斯的才能,学问,谋略等都要高于姜珂,将李斯放到嬴政身边,一来令二人相互制衡,二来他政务繁忙,无暇顾及嬴政时,正好也可以让李斯转移一下嬴政的注意力。
只可惜他低估了李斯对于白衣相卿这四个字的渴望。
若是姜珂知道了吕不韦今日的行为,定会笑着调侃上一句,这可真是泥牛入海,有去无回喽。
果然,第二天李斯便趁着吕不韦在家里和大臣们开会的空当儿,游说嬴政来了。
“各诸侯对于秦国来讲,如同郡县那样弱小。而以秦国如今的强盛,大王您的贤能,扫平诸侯,成就帝业,就像是把灶上的尘土打扫干净,极其容易做到。”
嬴异人临死前曾嘱咐嬴政东出,百官也在为东出而做准备,就连吕不韦都想着东出,秦庭所有人想的都是东出。
但只有姜珂和李斯说的是,我们要平定天下,统一六国。
如果嬴政是一位平庸的,贪图享乐的君王,那他会很开心有吕不韦这位事无巨细为他处理国政的仲父。
可他不是,他的身体里流淌着皋陶和伯益的骨血,皋陶修法,伯益治水,若非伯益败于甘之战,那这天下,早在一千七百年前就应该是秦人的天下。
五年前,当他从邯郸回到咸阳时,沿途看见过很多战火过后留下的疮痍,路上的黔首们日子过得都很艰难,可他想要一统六国的心却更加坚定了。
这世上的战争从来都没有停止过,他们都说秦国是虎狼之秦,然而秦国龟缩在大西北之地披荆斩棘,寝苫枕块时,这天下难道就没有杀伐了吗?
或者说,就算平定六国后,战争也不会结束,因为北狄西戎还在对这片肥沃繁茂的中原地区虎视眈眈。
不过天下统一了,至少七国内,不,至少秦国内部就不会再起战争。
十四岁嬴政已经开始逐渐朝着一位成熟的政治家转变了。
他道:“先生有何良策,请全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寡人吧。”
李斯本以为秦国这位新王是位冷淡不可相予的,没想到居然如此礼贤下士,嬴政的赏识之情令他当下热血上涌,心潮澎湃,恨不得将这些年在荀子先生处所学到的全部知识都倾囊相告于嬴政。
“如今秦国兵马强壮,粮草充足,秦军之威可撼动天地,六国多次合纵,看似无坚不摧,实则众蠹丛生,可从内部击破。”
“大王可使谋士携带大量金玉财宝,游说各国官员卿士,用丰厚的财物收买他们,使他们成为秦国的安插在各国的内间,如果有不从之士,那就只能杀掉这些阻碍了。”
嬴政赞道:“采。”
“先生之计,果然妙哉。
”
李斯迟疑道:“此计所需金玉数量庞大,还请大王莫要吝惜。”
嬴政不是那种清贫节俭的大王,他爱美玉,爱名剑,爱良马,爱各种各样的宫殿建筑。
同样,他还有一名非常爱钱的长史,以及,未来嬴政还会有位一直追着他要钱要宅子的大将军。
但他也不是一个吝啬钱财的大王。
对于李斯的担忧,他毫不在意道:“六国覆灭后,这些宝物不依旧还会进贡回秦国吗?依先生之计,我们只不过是将金玉从内库取出来放到外库,将良马从内厩放到外厩而已。”
这句话是当年假虞灭虢时,荀息劝晋献公时说得话,最后的结果是晋国成功灭亡虞虢两国,且……
李斯笑道:“大王所言极是,六国既灭,金玉还是原来的老样子,唯有马齿因为时间的流逝而增长一些。”
嬴政采纳了李斯的计策,立刻派出使者出使六国。
然后嬴政陷入了沉思,阿珂算是荀子的徒弟,李斯也是荀子的徒弟,那他另一位徒弟韩国公子非又有多少才学?
或者干脆……
他翻出一卷竹简,是荀子当年和临武君在赵王面前议兵时的记载,虽然具体理论还是围绕着儒家的仁义德行,但详细地分析了齐国技击之士,魏国武卒和秦国锐士。
都是大才,得像个办法把他们弄到秦国来。
……
春花开了又落败,夏天的柳叶逐渐枯黄,秋天来了。
封紧赶慢赶地从服役地点往家里走,他已经作为正卒在旁边县城服了一年的役,现在的心情简直就是归心似箭。
他很想家,想他的父母妻儿,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马上就要到达秋收时节了,家里需要多一个他这样的壮年劳动力,封因为太过心急,原本十二天的路程,硬生生不到十天就走回家了。
封为公士爵位,家里有一百亩田地和一宅地基面积的房子,公士是二十级爵位中级别最低的爵位,更别说还是在咸阳周边这个遍地是公卿的地方了。
封老父尚在,可父亲在二十年的一场战争中丢了左臂,虽然按照秦国法律可以免于被征发,不用服疫,但封的父亲也丧失了大半的劳动能力。他家中除了妻子,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孩子,算上他一共五口人,每年只能依靠这一百亩田地维持生活,封前些年在战场上也一直没找到机会升爵,所以他们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紧巴巴的。
每年收获的粟米都不够一家人的口粮,因此只能在粟米中掺杂着豆和麻一起吃,啜菽饮水,一年里只能吃上两次肉,生活很清苦。
封在隔壁县城服役的时候就听说了,今年官府免费为每家每户都分发了新的粮种,据说新粮种亩产量好几千斤呢。
没见过大场面的人连想象力都是这么的匮乏,在他心里,恐怕就连当今大王都吃不了这么多的粮食吧!?
也不知道这新粮种味道如何,既然他的产量如此之高,就算比麻饭还要难吃,封也可以接受。
于是,带着这份好奇的猜想,封终于在秋收之前赶回了家中。
刚一回家,封的家人们就立刻和他诉说着分开时的思念,一阵眼泪汪汪过后,他迫不及待地朝着田里走去。
他之前已经听说过了,有一种新的粮食是长在地下的,饶是如此,当真见到番薯时,还是会不由自动对它感到欣喜和好奇,看着一根藤上结着五六个饱满的紫色果实,封居然猜测,它的味道定然和栗相似,软软糯糯。
还有那金黄色的种子,他可真漂亮啊,漂亮到封根本就想象不到它的味道究竟会有多好吃。
还有那雪白绵软叫做棉花的东西,一下子让他对于天上那些虚无缥缈的云朵有了实质上的触感。
封归家后,还未来得及好好歇息,就立刻投入到秋收中了,毕竟这片田地是他自己的田地,还不如早些收取免得出了岔子。
经历过忙碌的春耕,交完租赋后,封终于能安下心来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安稳时光了。
秋季的番薯叶,叶片枯黄,上面长着些孔洞,本是用来喂养家禽的,可他们家贫,无可奈何最后将其做成了菜羹。
烹饪好的番薯,根本不用花费额外精力在扒皮上,只需轻轻一掰,就能看到里面黄灿灿的果肉,上面还冒着氤氲的热气呢,封顾不得烫,试探性地咬了一口,柔软的番薯泥在嘴里被抿开,这个味道一下子惊讶地封瞪大了眼睛。
好好吃,软糯香甜,入口即化,虽说比不上饴糖的味道那般甜蜜,却也是一份难得的美味,比他之前想象中的味道好了不知道多少倍,这份甜蜜蜜的味道,一下子甜到他心里面去了。
有菜有饭,人生何求?
封对自己接下来的日子简直是满意得不得了,地下室里储存了很多粮食,足够他们一年的口粮,而番薯玉米的味道又比豆饭藿羹强很多倍。
用过飧食后,封的妻子借着太阳马上落山时昏暗的日光开始织布,他们家今年种了两亩地的棉花,这么多棉花自己一家人肯定无法用完,所以准备纺织成布,卖出去贴补一些家用。
今年的冬天格外冷,他们的日子却越过越好了,封和妻子一商量,决定先为自家人制作几件夹有棉花的短衣。
对于古代穿习惯了麻布褐衣的穷苦人家来说,棉衣的御寒程度简直远超他们想象,即使只是一件短儒衣,也足以让他们感受到之前从来没有感受到的温暖,从身到心,都暖呼呼的,不再冰冷。
这天,外面下了很大的雪,寒风呼呼地吹着,封和家人们围在火堆前,偶尔往要熄灭了的灶火中扔上几块木材和玉米芯,听火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他怀里抱着自己仅有三岁,最小的儿子,为大家讲他在服役时发生的各种趣事。
场景很温馨。
忽然,院门响了,有人敲门。
封嘴里嘀咕着这大雪天的,敲门人会是谁呢?
他在篝火前起身,走到院门口,打开了门。
门外之人他并不认识,有男有女,虽然身上没有过多繁
复的配饰和纹绣,但从那看起来就质感很好的衣料来看,这群人的身份必定非富即贵。
有一位上了年纪,身材高大,带着剑,长些有些凶相的汉子开口对他说,他们途经此地,雪大难行,希望能在他家中歇息些时间。
封当然不敢拒绝这些贵人们了,他带着笑意将这群人迎进家门。
封家的屋室不大,乍一进来这么多人,显得十分拥挤,封假意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这群人倒是并不怎么在意,看他们的态度,似乎隐隐以中间那位十四五岁的少年为中心。
人群中一名同样年纪不大的少女开口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今年赋税如何,田地收成如何,是否能吃饱,可有制作棉衣之类的问题,封都一一如实回答了。
她问完后,这群人中气势不凡的少年将视线停留在封身有残疾的父亲身上,在得知他的父亲是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后,和刚刚那位少女不同,这位少年的关注点便都聚集在他的父亲身上了。
他问得隐晦,封的父亲不敢在背后得罪三老,啬夫和游徼,便也答得隐晦。
封的父亲觉得这少年身上的气势比他上战场时时见到职位最高的长官还要强上很多。言语之间不免极度战战兢兢,小心谨慎,有时牙齿都会忍不住打颤,好在,这少年并没有为难他的意思,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回答了他所有问题。
他年纪虽小,可周身却散发着一种令人不敢放肆,忍不住想要臣服的气势,很有威压。
听完他的答话,少年点了点头,虽然这老叟说得含糊,但他还是从中提取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封家中没有势力,世代平民,封又不会说好话讨好里正,所以这位残疾老叟的生活……过得不是很好。
纵使秦国律法严格,但这其中弯弯绕绕,可操作的东西太多了。比如服役时间的安排,不同质量农具的分发……
少年没有露出什么太大的表情,让人无法探究他的态度,是喜是悲,是满意还是愠怒,或是还有什么别的想法。
在紧张的氛围下,时间会变得很慢,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雪终于停了。
一刚开始问问题的那位少女从褡裢中掏出一把刀币放到封的妻子手中,在封一家人千恩万谢,感激涕零的道谢声中,一行人起身离开了这里。
他们刚走不久,封就收到了邮人送来的信件,是他远在安陆的姊丈家传来的消息。
封找了里中识字的人为他解读,上面先是关心了封一家人的身体健康,说了今年的新粮种和农具的好处,然后又道,似乎又要和别的国家开战了,他去年刚刚服完更卒之役的长子喜再过不久就要上战场了。
他又道,希望喜能在战场上多割下几个人头,这样他们家也能有爵位了,字里行间的喜悦期待之情简直难以言表。
封收回竹简,心里默想,他也想上战场,他也想要更高一级的爵位。
安车中,因为燃着燎炉,所以并不感到寒冷,嬴政揉了揉太阳穴处,他看姜珂经常做这个动作,听她说这个
动作可以缓解眼睛和精神疲劳,便也学着做这个动作了。
他缓缓开口,唤道:“阿珂。”
听嬴政叫自己的名字,姜珂一下子回过神来,答道:“我心情震撼,感慨万千。”
“这次下基层,当我亲眼看见大家都在吃我种出来的番薯和玉米,穿了夹着棉花的厚实衣服,墙角还搁置着新型农具时,那股精神上的满足达到了最高点。”
那一刻,她觉得那些画不出图纸的绝望,田地里的风吹日晒,累得直不起的腰,无数个挑灯夜读,曾经受到的所有痛苦一下子全部都消散了,这一切都很值得。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嬴政道:“刚才那位黔首,他说寡人是这世上最好,最有仁义,最贤德的大王了。”
当然,黔首们根本就不敢私下妄议君王,这些都是嬴政若有若无引导套话出来的。
他们说这话时语气很虔诚,很认真,并不像是单纯被律法逼迫所说的话。
他是真的觉得嬴政是这世上最好,最有仁义,最贤德的大王,是连上天和玄鸟之神都承认的君王。
今年的租赋没有减少,徭役也没有减少,甚至马上就要开始再一次的攻魏战争了。
只不过让他们相比之前吃得饱了一些,有一件暖和的短衣穿而已,那些人家甚至连棉裳都没舍得做。
乡下黔首们根本不知道那些文人儒生口中的君子,仁义,贤德是什么,他们连书都没读过,他们只知道谁给他们好处了,那就是仁义之人。
以及……嬴政想到那位手臂残疾的老叟,黔首能成为基石的前提,是他们心中对于秦国的信念感和归属感,即便有商君了变法,可那些老旧贵族依然不是一股小势力。
嬴政突然意识到,秦国官员有限,灭掉六国之后,那些地方的官吏体系一时难以填补,依然还会是他们国家里与国同修的旧贵族体系。
旧贵族,想到这三个字就令他不爽。
一个君王,他对于国家的运用要像身体支配手臂,手臂支配手指那样轻松,使得天下之人,莫不制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