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珂抬眼环绕四周,从前她以为古人都像电视剧演绎的那样,穿衣保守,无论春夏秋冬,总是将自己包裹得很严实。
后来,姜珂才发现这个想法简直错得离谱,古代布帛是可以和秦半两一样当做货币使用的,所以黔首们大都穿短布褐衣,上面还总是打着很多补丁,甚至有很多贫穷人家的小孩两人共用一套衣服,谁出门谁穿衣服,不出门的那位就在家里光着。
听起来很不可思议,可这就是事实,即使是现在,已经普及了棉花种植的前提下,布帛资源依旧不充裕。姜珂看向这些受灾的黔首们,他们个个都瘦骨嶙峋的,瘦到皮包骨头,布满沟壑的脸上沾了许多泥土灰尘,佝偻着身体,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们给吹倒了,眼神浑浊,可能是因为姜珂的到来给他们打了一剂定心针吧,让他们知道自己还没有被官府放弃,所以原本麻木绝望的表情里又多了一点期盼。
烈日炎炎,酷热难耐,姜珂视线中却无半点绿意,此时此刻,这片土地上透露着一股死气沉沉,老迈龙钟的气息。
这次她是真的哀民生之多艰了。
她本来计划出城后只在外面停留五天左右,但看到这么严重的灾情,她估计要在外面耽搁数月了。
姜珂出声喊道:“豫横。”
豫横烧完信件正准备离开,听到姜珂唤了他的名字,连忙停下上马的动作,走到姜珂旁边:“主君有何吩咐?”
身边女婢为姜珂奉上纸笔后,很有眼色地离开这里,去了远处。
姜珂拿笔在纸上写字,她写字的速度很快,不到片刻功夫就已经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一张纸,但还不够,她又再写满了两张纸,这才停笔,将其折叠好。
写完这些,姜珂并未直接将信件交给豫横,而是走到无人处,掏出一把匕首,做了很长时间的心里建设,才终于下定决心,在自己的手背上划了一道口子,殷红的鲜血逐渐流出。
这伤口不长,也就两厘米左右。
但挺疼。
姜珂眼睛一下子就红了,眼泪从眼眶中流出,混合着手上的鲜血一同滴落在第三张信上。
怕太明显,姜珂还不敢滴太多,估摸着差不多可以了,姜珂才开始给自己处理伤口,然后揉搓纸张,手动做旧,弄好之后,给信件盖上封印信泥,回到豫横面前,将这三封信件交给他。
她语气诚恳且认真:“第一封交给大王,第一封交给嬴嘉,至于第三封,会比较麻烦,您很有能力,而且是我的心腹之人,我很相信您,所以请一定要帮助我。”
“主君请讲,您对我有知遇之恩,横愿为您赴汤蹈火,死不旋踵。”
“请您想办法让文信侯神不知鬼不觉地看到这封信,且不要引起他的怀疑,让文信侯意识不到这是我故意让他看到的。”
这话说完,姜珂自己都觉得有点心虚,她之前还总腹诽嬴异人上下嘴唇一碰,不管臣子死活,总是下那些听起来不可理喻的任务,现在看来,姜珂自己也是
不遑多让。
这和甲方口中五颜六色的黑也没什么区别了。
豫横只沉思了片刻功夫,便接过信件,回道:“主君放心,豫横必不辱使命,完成此事。”
接着姜珂又给了豫横些钱,在秦国,别的优点没有,就是不缺员工工资和福利待遇,这个优良传统从秦王开始自上而下一脉相承。
等到豫横离开后,姜珂才将右手从衣袂中深处,手上的伤口已经结痂,没什么大碍,看着这满眼的荒地,姜珂突发感叹,无论发生多么大的变故,首先自己的心不能慌乱,一旦慌乱,则无法成事,按着既定的步伐一直走下去,事有缓急,因时度事,完成自己的本职工作才最重要。
那天之后,姜珂带领着门客们出了三个月的公差,都快把自己的脚底板给磨平了,每天去各地下基层实地走访,救济灾民,调查情况等。
普通黔首遭了蝗灾后家中的土豆用来果腹还不够,更别说是当种子了,因此用来种植秋土豆的种子,是姜珂薅各大富户家羊毛得来的。
她虽然没有随便给别人升爵位的权利,但是有在石碑上刻字的权利啊。
姜珂下令,在各地县衙旁立上一块石碑,名为“功德碑”,但凡有能贡献十万斤以上土豆给黔首们当种子的富户,就可以将他们的名字篆刻在县衙门口的石碑上了。
十万斤土豆,三十亩地的产量,对于那些世代积累,底蕴颇深的豪绅富户们来讲,物质上并不算是一个很大的损失,却能给他们一个留下美名的机会。
说白了,这就是花粮食买名声。
一个出名,一个出利,双赢的结局。
当然,这些人也害怕他们如果不主动花粮食买这个“名”,那官府也有很多别的手段让他们大出血一次,只不过那时候的手段就不会这么温和了。
哦,当然,县衙地方有限,功德碑肯定不可能做得太大,所以采用淘汰制,只选取捐粮前十名择优榜上有名。
捐粮的些富户们,这几天各个心里都挺忐忑的,尤其是功德榜上倒数后三名,恨不得晚上都睁着眼睛睡觉,生怕一觉醒来后自己的名字从功德碑上掉下来。
秦国,别名卷国,大家都卷起来吧!
等姜珂回到咸阳时,大部分人家的秋土豆已经丰收了,正好赶上年关时节,马上就要过年了,咸阳城各处都洋溢着欢快的气氛,相比平常,市肆中更加热闹,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姜珂从集市头走到集市尾,悠哉地听到了无数条关于她的各种。谣言
魏无恙被姜珂给弄死了,他在秦国一共就没呆几天,参加的筵席也不多,除了文信侯,就只光明正大地拜访过长史姜珂了。
各种各样的谣言像雪花片似的,在这座集市里面传扬。
魏国公子的死点燃了秦人的好奇心,于是大家开始抽丝剥茧般地梳理,分析整件事情。
魏国公子为何要来秦国?他和秦王无亲无故,总不可能真是来祝贺秦王十六岁大寿的吧?这肯定只是个幌子,
真实原因另有其它。
文信侯的接风宴是例行公事,至于姜珂……
于是,一些猜测甚嚣尘上,最后也不知道是哪里来得传言,说魏国公子其实是奉了魏王的命令特地来秦国挖姜长史的。
更有甚者说魏王愿意用三座城池和秦王换取姜长史这个人。
这个传言很合理,毕竟姜珂可是凭借一己之力提高秦国粮量无数倍的人,她所展示出的能力可比三座城池强多了。
这是支持最多的一种说法,还有另一种很小众,野史的说法。
那就是姜珂曾经谋害过魏国公子的妹妹,魏无恙其实是来魏国报仇的。
还有一些别的奇奇怪怪的谣言,比如……
魏无恙的死有蹊跷,其实他是被人故意谋害的。
是魏无恙酒后失仪调戏了文信侯的姬妾,文信侯一怒之下对他动手的。
因为在邯郸时的情谊,所以大王对姜长史特别大方,可没想到姜长史居然肆无忌惮敢贪污公款。
姜长史为人善妒,最恨那些比他还要有才华的人。
姜长史对待家中奴仆很不好,经常让他们劳作一天后,还不给饭吃。
姜长史其实是楚国的间谍。
诸如此类的谣言层出不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就连姜珂这个局中之人都有些分不清到底哪条是真,哪条是假了。
姜珂的车夫因为这些谣言把自己那张白面似的脸给气得通红,梗着个脖子就要和别人争辩,主君好不好他们这些家臣自己能不知道?哪里轮得到旁人随便评价?
还不给饭吃?主君明明一天给他们三顿饭吃,偶尔还有点夜宵。
“木,我都没有因为这些谣言生气,你也不要生气了,经常发怒会伤肝。”
车夫一边驾马车,一边嘀咕道:“哪里是我脾气大,分明是主君您的脾气太好了,就应该按照秦国法律,挨个罚他们一套皮甲。”
“主君,您要去哪里?”
姜珂:“去找大王。”
车夫回道:“诺。”
随后便一路驾着马车朝章台宫驶去,他心里的气愤还没消散,想不明白主君刚回咸阳,为何既不回府,也不去找大王,而是最先来市肆闲逛。
姜珂到达章台宫后,恰好嬴政刚和一群大臣们议完事,想到这些天流传得沸沸扬扬,有关姜珂的那些言论,也不知道这姜长史最近到底得罪谁了,这么多条流言蜚语里面硬是找不出来一条好词儿。
见到这个场面,姜珂假装瑟缩,做出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至于嬴政,他的脸色没有任何改变,心思难以捉摸。
诸位官员有些好奇,姜珂的结果究竟是好是坏?
不过在官场中,最忌讳好奇心过胜,大家注定只能看到这场对峙的一个开头,无法看到过程,随后便都意兴阑珊地离开了。
确定这些人走远后,嬴政立刻变了表情,看着姜珂风尘仆仆的模样,相比之前消瘦了许多,他关切道:“阿珂,你受苦了
。”
“不辛苦!”姜珂的眼神无比正直,“全心全意为大秦服务,这是我这个秦国长史应该做的事情。”
随后将一沓子报告放到嬴政面前的案上:“三个半月,幸不辱命,带领黔首们顺利熬过了这场灾难。”
她交上了一份接近满分的答卷。
嬴政拿起这份报告仔细查看,随后一人便谈起救灾途中的官员,民生等政事,谈了很长时间才结束。
公事说完,便是私事了。
棋盘之上,姜珂抛了个八卦骰子判定走位,漫不经心道:“也不知道一切事了之后能不能赶上咸阳的最后一场雪,雪天的清炖羊肉萝卜汤格外鲜美。”
嬴政:“咸阳城内关于你的谣言愈演愈烈,光是传到寡人耳中的就至少有七种,你倒是镇定,居然还在想羊肉萝卜汤。”
姜珂:“现在还不到收网的时候,那就让他们传去呗,传得越烈越好,反正别人的看法我都无所谓,只要大王您相信我就好了。”
她又道:“大王,关于燕太子这一环……对不起。”
嬴政:“你为什么要道歉?”
姜珂:“我知道当初在邯郸时您和他的关系很好,但这次别人都欺负到我头上了,我必须要反击回去。”
“为什么你认为寡人会发怒,但还要将这一招告诉寡人?”
“张子云,事上宜以诚,诚则无间隙,故宁忤而不欺。我宁愿触犯您,也不愿意欺瞒您。”
嬴政笑了笑:“阿珂,寡人没有和你生气。”
她的年龄太小,手中权势不高,无法跑得更远,那就只能想办法让敌人的步伐变慢下来。
姜珂如此,自己亦是如此。
姜珂:“咱们君臣再沉淀几年,届时,当今之世,平治天下,舍你我君臣其谁也?”
这世上老板给下属画饼的人有很多,但像姜珂这样下属反给老板画饼的人可就不多了。
刚兴致勃勃地画完一个大饼,姜珂就又输了一局棋。
“不行不行,我不下了,今天一共下了四盘棋,我一局没赢。再继续下去,我就要自闭了。”
六博棋对于姜珂来说,难度太高,她还是更适合井字格小游戏,一分钟一局,实乃打发时间之必备佳品。
一人又谈了半个时辰左右,姜珂和嬴政告辞,打算回家。
说来也巧,她刚出殿门,天空中便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宫婢连忙过来为她打伞,姜珂将手从雨中伸出,洁白的雪花落手即花,只留下了一丝凉意。
她心想,回家后要大睡一觉,睡它个三天三夜,补足精力。
然后挨个把这些麻烦解决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