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五世相韩,门庭显赫,深受韩王君恩。
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随着韩国国力江河日下,张家也逐渐没落,远离了韩国政治中心,甚至搬离首都新郑,来到亳州偏居一隅。
张辞比阿兄小许多岁,出生在张家最没落的时期,父母早亡,门楣衰微,只能依靠尚未及冠的阿兄一人来撑起偌大的家业。
其实也没有很偌大,不过就是一处富贵宽阔的宅院,几十间粉墙朱瓦的房屋,三百多名训练有序的僮仆和一个总是让张良操心的弟弟。
和张氏先祖时期的富贵相比可差得远了。
所以张良一直努力读书,□□之策企图重振张氏先祖辉煌,振兴韩国。
但张辞觉得他的努力没啥用。
张家门楣的落败和韩国国力衰弱有点关系,但不多。分明就是韩王自己远离忠良,亲近佞臣,韩王连韩非子那么睿智博学的大学者都不屑一顾,更何况尚且年轻的阿兄呢。
这么简单的道理,连自己都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一向聪明的阿兄就是看不清呢,张辞想不明白。
后来到了秦国后他才知道,这叫“只缘身在此山中”。
韩非子出门游学,拜师荀子,是政治不得志心灰意冷之下的决定,韩王巴不得他离开韩国,这样就不会有人再在朝堂上唠叨什么变法之类的言辞,他也好继续心安理得地醉生梦死下去。
但韩非好歹还占着一个韩国公子的身份,韩王这人好面子,所以韩非子刚离开韩国不久时,韩王曾派人给韩非子送过一次生活费。
就这一次。
却有一个改变韩国命运的机会出现在韩王眼前,可他没有珍惜。
那时候韩非子已经成功拜师荀子,他们在邯郸居住了一段时间,韩非心情低落,思念故国,荀子离开稷下,又对赵王失望不已,赢政姜珂嬴嘉年纪尚幼还都是小孩。如果韩国使者这时候好话说尽,是真的有可能会邀请到韩非荀子来韩国。虽然邀请不来姜珂,但至少可以留下一张感情牌。
不过使者选择在大庭广众之下让韩非子离姜珂他们远点,并三百六十度全死角地当面批评了几人一番。
真勇士从不背后蛐蛐别人,都是当面开大。
就连荀子都少见地生气了。
老夫最小最贴心的弟子,自己未曾批评过,还轮得到你一个它国使者在这里指手画脚?
如果你惹到韩非子,他有口疾,会在之后写文章批驳你,但如果你惹到荀子……
那么恭喜你,踢到世界上最坚固的钢板了。
毕竟荀子可是能以一己之力辩驳稷下学院全部学者的大师,而且对面那些学者也都非等闲之辈。
反正故事的结局就是这名使者被骂得很惨,惨到当年只有九岁的小嬴政心里都闪过一秒对于这名使者的同情,不多,也只有一秒。
这也是小嬴政第一次感受到荀子的真正实力。
真的很强。
而且荀子是位儒家大师,学富五车,说话不像军营里的某些武将士兵粗俗直白,言语之间看起来文绉绉。引经据典,典故颇多,一看就很有文化,实际都快把这名使者骂得狗血淋头了。
但使者文化水平不高,没听出来荀子的话外之音,以为是在夸他,还连连点头附和呢。
就这样,韩王将韩国最后一次能增强国力的机会给断送了。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张辞这时才刚出生,张良也才不过五岁,他们所知道的所有信息都是听别人说的。
张辞年少时,先是他的父亲努力想要兴盛张家,随后阿兄继承父亲遗愿,并同样为此为之努力,虽然父子二人已经很努力了,但显然努力的效果不大,张家和韩国非但没有兴盛,反而更加走下坡路了。
张辞从小就体弱,再加上在张良的叨絮下总是担心已经处于穷途末路之际的韩国,心思太重,忧思过虑,身体就更加不好了。
幸好张家还有些家底,让他不至于像那些街巷里闾之间的黔首一样无钱医病。
张辞十三岁那年,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韩国被灭,韩王和宗室大臣们一同坐着囚车要被俘虏至秦都咸阳,接受秦人的审判,虽无性命之忧,但为奴为婢,卑躬屈膝,败身辱国,对于那些平日里锦衣玉食高高在上惯了的肉食者们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但这些和张家都没什么关系,这些年来他们兄弟二人身居亳州,远离韩国政治中心,在秦人眼中不过是早已门庭衰败了的破落人家罢了,不值得专门为他们准备一辆囚车。
张辞也是这样想的,眼看秦人军队进入到亳州,这里的毫升贵族们无外乎两种结局,要么被侵吞大半家财,为秦所用,要么彻底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张良很有远见,他不想让张家消失,但也不想被屈居于秦人之下,于是决定卖掉自家祖宅和这三百来名僮仆,急需钱财,待寻到时机再招募勇士为韩报仇。
张良自认为做得很隐蔽,但没想到秦人居然这么有远见,连在亳州这个犄角旮旯里的他们兄弟二人都能给翻出来,然后被一起送上囚车,拉到咸阳。
在去咸阳的路上,张辞自认为自己是特殊的,或者阿兄是特殊的,自己是因为他才得到优待的。
别人都是豆饭藿羹饮凉水,多人共用一辆囚车,囚车上的木材粗糙起刺,那些没受过什么苦的宗室子弟们皮肤娇嫩,刚一触碰到车体便被上面的毛刺刺得皮肤发红。
可押送俘虏的士兵会给他们兄弟二人柔软的棉垫,偶尔餐饭中还会有肉。
即使得到特殊待遇,然而路途奔波,临到咸阳时张辞还是病了。
他这次病得很严重,发起高热,整个人忽冷忽热的,思维涣散,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难受,张辞有预感,自己马上就要死掉了。
他迷迷糊糊记得自己和阿兄分开,然后被关到一间单独的牢房,接受病痛的折磨,等待着死亡的来临,最后昏了过去。
然后生存的希望比死亡更早降
临到他身上。
张辞额头上热得冒汗,感受到头顶传来一阵冰凉之意,沁人心脾,令他舒服不少,像是即将溺水的人看到一段浮枝,不舍得放弃,拼命想要抓住她。
他睁开眼睛,模糊中看到一双漂亮璀璨的眼睛,随着姜珂将手从他额头上拿开,那股清凉舒适的感觉一下子就消失了,张辞努力伸手想要挽留,可惜他浑身没有半点儿力气,最终还是失败了。
面前这位女郎似乎问了自己几个问题,可惜他烧迷糊了,根本没记住问了什么问题,不过也还是都一一回答了。
姜珂:“韩国被灭,你难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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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珂:“你想救韩王吗?”
张辞:“我想就医。”
虽然是已读乱回,但至少是有问必答。
确认张辞并非是张良那样的犟种之后,姜珂劳烦秦彭生上前为张辞医治,在确定自己得到治疗之后,张辞才安心昏睡过去。
秦彭生说他这次是因为忧思过虑,身体过度劳累等多重因素加在一起才病得这么严重,耗尽毕生所学用了许多或名贵或平常的药材开出药方,在加上长时间的调养,才终于将他的身体恢复好。
当然,张辞猜测很有可能是韩国已经被灭,自己一直担心的那件事发生,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砸下来了的原因。
张辞人生格言之一:因为已经见过最糟糕的了。所以接下来的糟糕就不算糟糕。
对此,姜珂评价:阿辞战国版哲学家。
张辞觉得,如果不像阿兄一样每天费尽心机考虑造反这件事的话,住在内史宅中的生活可以算得上他这辈子过得最舒心的日子了。
虽然他本来也没造反的意图。
秦彭生是为慈蔼祥和的医者,对待张辞态度很好,因为与嬴政和姜珂相比,张辞算得上是最遵医嘱最听话的病人了。
举个例子,他们俩虽然不会发生医闹这种事,但总会想出一些奇奇怪怪、不可思议的要求。
比如嬴政会在秦彭生为他诊脉的时候会发奇想询问是否可以研究出吃了后能像彭祖一样活八百年的不死药。
秦彭生额头上留下一滴冷汗表示:下臣做不到啊!
他要是能研制出不死药,那肯定是第一个给自己吃啊。
至于姜珂,提出的要求虽然没那么无厘头,但三天两头给他搞事做,身边总能冒出点伤病患者来,秦彭生带领他那帮弟子们忙到恨不得把脚底板都磨平了。
秦彭生表面抱怨,但更像是甜蜜的抱怨,实际上干活干得比谁都快。
他们内史宅中的门客都这样,农家墨家医家小说家这几个学者聚在一起,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说是忙完这段时间就好好休息一阵子,实际上一接到新的任务就干活干得比那些撒丫子跑的兔子还要快。
他们喜欢干活,喜欢工作,喜欢研究和自己学派有关的知识,因为这些让他们体会到百家学派兴起的初衷。
为了救世。
()他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法救世,竭尽毕生之所学让天下黔首吃饱穿暖,即使是极北之地的冬日也再无冻绥。
除了慈祥的百家学者,张辞还可以经常同韩非子来往,因为都是韩国人,他们之间关系还不错。韩非子很博学,教会了他们兄弟二人很多知识,张辞在姜珂宅中一个月学到的知识要比过往十四年学到的都要丰富。
姜珂:名师效应嘛。
因为兄弟二人心态的不同,就出现了一个截然相反的咸阳,张良每天都在劳心费力搞事,越来越瘦,张辞吃好喝好,身体则变得越来越健康。
某天,张辞去找秦彭生时无意中看到了他这些年来调理身体所用的药材目录。
嘶……好贵。
就算把自己卖了也赔不起。
把自己卖给姜珂也行。
姜珂曾对他开玩笑说他下半辈子要留在这里给她整理文书处理繁杂琐事还债。
张辞:还有这种好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一见到姜珂就心脏砰砰跳,脸颊发红,连话都说不连续了,甚至不敢抬头看她。
因为见到她时心中太过欢喜,导致总是想笑,收不回来的那种。
张辞断断续续磕磕巴巴地回答了姜珂。
结果可把姜珂吓坏了,以为他是被自己师兄传染了口疾,于是立刻让张辞离韩非远一点。
韩非:无辜·jpg
作为姜珂的门客,最要做好的就是心理准备。
自己并非唯一,以后还会有一个有一个新人投入门下的心理准备。
但张辞自认为自己在姜珂心中是特殊的。
因为别人都有自己的宅邸,只有他和姜珂住在一起。
丝毫没有考虑到是姜珂怕张良搞事所以把他们单独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的原因。
张辞年纪小,但心思可不少,他用了好几个月时间才勉强克制住自己见到姜珂时的笑意。
他和宅中其他人相处的都不错,除了姜珂的两位好友,倒不是有仇的那种厌恶,就是暗戳戳地讨厌。
他不明白嬴嘉为什么讨厌自己,弄得好像自己要将主君从她身边抢走似的。
他没有什么坏心思的,只是想要加入你们罢了。
那点少年心事,根本藏也藏不住。
但他还是努力隐藏。
经过张辞长时间观察,他猜测姜珂喜欢好看的,乖的,听话的。
这不是巧了嘛,他还真就有一张很好看的脸,而且也很乖很听话,会在忙得时候为她蓝袖添香,研磨燃灯,闲暇时抚琴击筑。
最重要的是还会帮她整理表格。
这可是姜珂亲自说的,整个掌管谷食钱货部门之人做的表格都没有他做的好。
张辞心想没有谁能比我陪在她身边更近更久了。
十年来,他从少年长成男人,逐渐干掉所有情敌(他单方面以为的),原本是想一直维持这个状态的。
但某天偶然听到姜珂和吕雉闲聊,她说男人二十五岁以上就草期凋零,老了。
张·已经二十四岁马上就要老了·辞表示很慌。
于是他病急乱投医找了整个咸阳最没感情经验的人给他当军师。
韩非:……
虽然之前已经看出来了,但韩非还被他无语到忘记自己有口疾。
他问:“你的意思是,你向一个做兄长的提问如何获得他师妹的芳心?”
张辞点头,很诚恳。
韩非对着他胸口锤了一拳。
然后言简意赅告诉他:“直接和阿珂说。”
反正看她也不像排斥的样子。
姜珂排斥的人根本进不了她的身。
张辞听进去了,并且真的有付诸于行动。
某天夜里,时辰已经很晚了,书房中张辞正在为姜珂朗读某处的地理志,夜晚灯火昏黄,影影绰绰地照在姜珂身上。
咚咚,咚咚。
张辞的心跳地比祭祀时的鼓声还要频繁。
他少见地心机一次。
在读到书本中情节最引人入胜之处时,停了下来。
这样就算姜珂拒绝了自己也还能继续找理由留在这里,
姜珂:“怎么停了?”
此处恰好能最大限度勾起姜珂好奇心。
然后呢?为什么会有这个民俗?村民们后来结果如何了?
张辞鼓起勇气换了称谓:“阿……阿珂,我有事……要,要对你什么?”
希望不会被认为是被韩非子传染了口疾。
姜珂:“什么事?”
张辞:“我喜欢你。”
姜珂平淡道:“哦,我也喜欢你,继续读吧。”
张辞:……
“我指的是……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姜珂剥橘子的手一顿,将视线放在他身上。
于是张辞继续事无巨细地将自己的十年暗恋史告诉姜珂。
清秀俊美的脸此刻红的像是一个蒸笼。
姜珂将一瓣橘子塞到他嘴里,笑意吟吟道:“哟,今天怎么这么有勇气了?”
“马上就要二十五岁了,怕您不要我了。”
他看向姜珂,眼睛湿润,却又亮晶晶的,表情中还有些委屈,可怜巴巴的。
像是一只绿茶小狗。
她承诺:“不会抛弃你的。”
抛弃是不可能抛弃的,就算八十岁都不可能抛弃,因为再没有谁的表格做得比张辞还要好了。
……
某天,他和姜珂并排行走到某个无人的小角落时,衣袂里的手开始有了动作。
就……就是很想牵阿珂的手。
但还不敢。
他的手试探性地伸到了姜珂手旁,又很快缩回,然后又慢慢地伸出一根手指想要触碰她。
但这样是不是太过孟浪?
心里像是有一
千棵野草在疯长,密密麻麻,痒得不得了。
姜珂:?
她的视力很好,亲眼看到一只近在咫尺的手又缩回了。
姜珂心想,虽然喜欢阿辞费劲心思讨我欢心,但这幅样子也太纯情了吧?
她嗖地一下主动牵起他的手。
张辞知道姜珂只想要孩子,不想生孩子,于是已经主动喝了药。
姜珂:不错,很乖。
张辞握住姜珂的手更紧了一些。
远处某个隐秘的小角落里,几个人看到这幅景象后窃窃私语。
姬萍:“好纯。”
“这就是纯爱吗?”
荆轲:“什么是纯爱?”
吕雉为他解答:“就是单纯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爱情。”
“不知道,应该是吧。”
不幸的是,他们背后蛐蛐的声音太大,恰好让姜珂抓了个正着。
“你们三个杵在这里干什么?”
三个人心中划过被抓包的愧疚和心虚。
有一点,但不多。
姬萍急中生智道:“我……我们有事找你!”
姜珂:编,接着编。
她倒要这群人能编出来什么好的理由。
“你们最好是真有事!”
三人心想死道友不死贫道,事到如今保命要紧,于是开始祸水东引,接连曝出三个惊天大瓜。
这是初级震撼:
姬萍:“韩信和武库令丞的大儿子发生了一些小小的矛盾,把他儿子给揍了。”
这是中级震撼:
荆轲:“扶苏公子说感觉自己目前学识尚且还很浅薄,所以上奏想要长时间跟在您随便学习。”
姜珂:“然后呢?”
“然后陛下同意了哦。”
这个“哦”字,就很有灵性。
这是高级震撼:
吕雉:“今日上午陛下和蒙上卿打了个赌。”
打赌?姜珂不理解他们俩打赌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于是问道:“赌得是什么?”
吕雉沉默半响,终于开口道:“陛下说他的姜卿无所不能……”
无故挨夸,准没好事。
果然,吕雉继续道:“能让人像鸟儿一样在天上飞。”
姜珂第一反应是感到莫名其妙,但很快就有了头绪。
如果她没猜错,嬴政上次来丞相府肯定看到了了自己和墨家那群工匠们一起研发的热气球图纸……
但姜珂还有疑问,抓住重点问道:“你是怎么知道他们俩打赌了的?”
吕雉:“陛下让我当他们二人赌约的见证人。”
“但我没同意……”
姜珂心道这么荒唐的见证人,阿雉怎么会同意啊!
结果吕雉中间来了个大转弯:“因为我和陛下持相同观点,也认为您无所不能。”
于是这场对赌就变成了他们三个人的赌约。
姜珂:……
姜珂感叹道:“你们这场赌约挺费丞相啊。”
明天的咸阳,又将会是喧嚷热闹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