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流放队伍就要启程了。
李团长调来三辆履带拖拉机,挂上拖斗,让众人将行李、粮食、种子、农具、帐篷、杂物等统统堆上去。
开拓团仓库有一套蒸汽拖拉机原配的“联合耕作机”,李团长也大度表示可以让流放者带走。
众人喜出望外,在骆十力的指挥下,急匆匆把这傻大笨粗的复杂玩意儿拆成零件,放上拖斗。
袁文定把蒸汽拖拉机从仓库里开了出来,挂上了一套超大爬犁,上面搭起帐篷,作为流放者的座驾。
晋桐还是第一次见这种110马力的大家伙,硕大的铁轮和烟囱根本就是个火车头,别有一种粗野之美。
法警队全员、开拓团保安队数人随队押送;阿什库及两名巡警驾驶属于晋桐的三套爬犁跟在最后面;而流放者们则一个挨一个地挤在大爬犁的帐篷里。
晋桐坐在倒扣着的铜脸盆上,问骆十力,如果联合耕作机真的好用,为什么会被闲置?
骆十力为所有人揭开了疑惑。原来因钢材性能限制,为保证强度和耐磨性,这台联合耕作机使用大量的多层复合钢板,重量严重超标;且设计不成熟导致使用复杂;加之实验型产品牵引效率极低,只有大马力拖拉机才能带动,而开拓团现在使用的内燃机马力不足,这台耕作机只能闲置了。
“这是我一位师兄的毕业设计,他在兴辽机械厂当上设计部副经理啦。”骆十力羡慕道。
这话勾起了众人的遐思,就像叽叽喳喳的自习教室会忽然陷入神秘的安静,此刻一股忧愁的情绪让他们失去了说话的欲望。
那些曾以为触手可及的多彩未来原来已经沦为黑白色的幻象。
晋静坐在晋桐对面,打着瞌睡不时点头。爬犁被不知疲倦的铁牛拖着,在茫茫雪原上挺进……
篷帘卷着,西北风扬起的雪粉灌进来,冻得他们缩手缩脚,但谁也不想把帐篷帘放下来。从帐篷口望去,始终是白色……
白色的大地。
白色的山峦。
白色的河。
白色的林。
车队一天没停,中午众人吃了放在蒸汽锅炉旁边的热窝头。
下午两点,马丁大喊忽然大喊起来,“看哪!大烟泡刮起来了!”
凛风仿佛鬼啸狼嚎,又如万千疯牛齐奔,示威般追逐在大爬犁后面。
天愈来愈暗,风愈来愈急,狂舞的雪片像一道道幕墙,挡住了低垂的云层。
身上的热量飞快散去,呼出的热气在胸前形成片片白霜,白霜又聚成冰凌,人人胡须上、眉毛上、睫毛上都挂满了层层冰霜。
帐篷帘被放下来,每个人都抓紧帐篷防止它被风吹跑。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忍不住笑起来。
吴锐用口哨吹起一首被禁歌曲,不知是谁,低声和着旋律唱了起来。
接着,第二人、第三人加入……自然形成了小合唱。
“走,朋友!一起去复仇!
走,朋友!一起去战斗!
被压迫的人民,都是兄弟朋友。
我们有力量没有?有!
我们有决心没有?有!
拿起刀枪笔杆,举起镰刀锤头!
打倒强盗,争取自由。
光明在招手!”
晋静忽然“哎呀”一声惊叫,“阿什库大叔他们怎么办?马儿会不会走丢?”
吴锐、晋桐从帐篷里探出头,却看不到阿什库的身影。
路上没有可以确认行程的标志,开拓团的拖拉机在前方领队,时走时停,车队变成龟速。
天更黑,雪更大,云更厚。马丁有经验地招呼众人下车走走,“我就是有一次‘大烟泡’冻掉了两只脚趾!”
经他一说,众人全部跳下了车,用手扶着爬犁上的木杆,顶着风蹒跚前进。
寒风如针,穿身刺骨,雪粒打在脸上,睁不开眼。拖拉机忽高忽低的喘息和爬犁压在雪上发出的嗞嗞声,汇成令人难以忍受的旋律。晋桐不由担忧万一拖拉机抛锚怎么办?
幸运的是,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
阿什库和两名巡警的身影渐渐在后方隐现,他们把三辆爬犁连接起来,按俄式三套车的式样重新编组,以免走散。三匹马跟人一起艰难跋涉着。
风向也是邪门,不断转移。众人不得不随时调整姿势,一会儿侧对来风,一会儿背对,有时裹紧了棉袄倒退着走。
仅五分钟,晋桐就觉得脑门生疼,十指冻僵了弯不过来。狂风钻缝觅隙,明明穿着厚实的棉袄、棉裤、戴着狗皮帽子,却像没穿衣服一样。
夜幕悄悄降临,暴虐的大烟泡不知何时渐渐削弱了。
众人重新上车,加快速度。拖拉机全速挺进,风雪被远远甩在后面,荒原那么沉静!
车队像迁徙的打鹿人部落一样奔驶了两天两夜。这期间绕了多少远路谁也说不清。要不是前联合地理学会成员林茜主动提供建议,还不知要耽误多少时间。
第三天黎明,平坦的冰原出现了。
仿佛世界上最大的湖泊被冻结在眼前,拖拉机的履带和钢轮只能在冰面上碾出两道白痕。
车队停了下来。林茜拿着地质罗盘跟稽垦局下发的粗略地形图仔细比对后,确认了所在位置。
他们终于进入了鬼沼,越过这片广大的冰面就是满盖荒原。
鬼沼并无传说中的恐怖,它正在冬眠。
陆天锡忽然大喊:“满盖大魔王!你在哪里?出来啊!”
魔王没有出现,吴锐一脚踢在他屁股上,“少鬼喊鬼叫!”
一名流放者,毛志刚,突然朝不远处一指:“看那儿!”
一根从正中劈开的圆木桩钉进土地,斜斜立着。
众人好奇地走了过去。吴锐拂掉木桩上的雪,那是一块墓碑。累累斧痕粗糙砍平的劈面上,刀刻的字迹被风雨侵蚀,只能依稀认出“……死于此”三个歪扭的字。
“那里,还有一个!”晋静发现了同样的不祥之物,她第一个朝拖拉机退去。
晋桐低声说:“我们走吧,别打搅他们安息了。”
车队再次出发,行至冰面消失后,拖拉机起伏颠簸起来。众人发现了一条地图上从未有记录的冰封小河。
那么,这里就是终点了。
在河边扫雪清出一小块干净的平地,众人卸下了行李、粮食、帐篷等杂物。
方队长似乎失去了演讲的兴致。让众人在一份文件上签字按指印后,他跟吴锐握手作别。
“好自为之。”话里多了一丝怜悯。
李法警一路上颇多照顾流放者,此时也只是安静、友好地道别。
阿什库跟晋桐热情拥抱,在他耳边小声道:“来的路上,我看见好几群狼。还是给你们留两支枪吧。”
晋桐心中一紧,“多谢大叔!不过你们配枪丢了会不会有麻烦?”
“哈,新鹿没那么多规矩,都是自己花钱买了再报销。”阿什库拍拍晋桐的背。
“那……不能让大叔你破费,枪多少钱一支?我得补给你。”
“当然得给钱!二十元一支,附送一百发子弹。好了,别抱了,他们看着都奇怪了!”
趁卸货的混乱时候,晋桐跟妹妹要了四十块钱,交给阿什库。
阿什库低声道:“压在爬犁两层被子中间了。”
晋桐点点头。
按照规定,阿什库作为亭长,每年冬天都要来一趟流放地,查验登记还活着的人。
卸货完成,三辆拖拉机带着方队长和法警队、开拓团保安、阿什库和两名巡警,离开了还在混乱中的营地。
“明年见!”他们跟阿什库道别。
车队消失在远方,晋桐忍住心中激动,把三匹马解开,缰绳系到树上。然后才检查爬犁。
第一架爬犁的两层被子间藏着两把猎刀。
第二架啥都没有,第三架则藏着枪弹。那是“皇恩机械厂”生产的两支步枪,半新不旧,不带刺刀,看外形是仿造德国的G98毛瑟,固定式双排弹仓、旋转后拉式枪机。
另有纸盒子,装着一百发尖头步枪弹。晋桐从顶部抛壳口一发一发装填入5粒子弹。
大齐奉行军国民教育,入学军训十分严格。虽然近年民间持枪管理愈发严格,中学体育课仍有射击训练。凡是中学生没有不会用枪的。
吴锐看见步枪一惊,什么都没说,给陆天锡使了个眼色。
陆天锡迫不及待拿起另一支也开始装弹。装完子弹,他一拉枪机,开玩笑似的在负有监视责任的袁文定和马丁两人之间瞄来瞄去。
袁文定两腿一软就跪在地上,“大哥!别杀我!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看见!”
马丁虽然没跪,也是两股战战,汗出如浆。他可听说这伙人是玩造反的,杀人放火什么都干得出来。
晋桐把枪一背,笑道:“你们演话剧呢?杀谁啊?袁文定,还不去打水!”
陆天锡把枪口放低,嬉皮笑脸道,“两位兄弟这是怎么了,我跟你们逗着玩呢。”
两人如蒙大赦,头也不回就提着镐子和箩筐去河边凿冰。
吴锐跟晋桐相视一笑。
陆天锡把枪递给眼馋不已的其他同学传看。过完眼瘾,吴锐开始给大家分配工作。
此时,天刚正午。
荒野上,二十四名流放者、一个小女孩、两名还剩一年刑期的犯人、三匹马和五条狗迈出了万里长征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