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栖月崖上。
忧郁的世子披上风衣,走出“得趣书屋”,来到院中,却无心赏月。
他满怀忧绪,绕着两株新移栽的丁香树,叹气踟蹰,独行了片刻,就想吟诗。
“丁香……楼上黄昏欲望休,玉梯横绝月如钩,芭蕉不展丁香结……”
时辰不对!
“竹叶岂能消积恨,丁香空解结同心……”
情绪不对!
“几树瑶花小院东,分明素女傍帘栊……”
花不对!
柳思元作诗的功夫欠缺,赏析的水平却有。诗为心声,找不出表达情绪的心声,世子更加忧郁了。
“来福!来福!”他呼唤管家。
山庄管家柳来福听得召唤,赶紧从屋里出来服侍主子。这位小爷最近作息规律混乱,五十多岁的他不得不跟着熬了几回夜,都累出黑眼圈了。
“世子有何吩咐?”
“今天有人送诗文吗?”
“禀世子,有的。那些文人墨客一个个自视甚高,行卷投书,整天价想着一鸣惊人,咱们山庄哪个月不得收到十七八份……”
“把最近收的诗集拿到书房,只要诗集!那些政论文都给我烧了!总有些人不懂事,我还知道要避嫌呢!”
“是!”
管家来福领命去整理行卷,柳思元返回书房,坐到桌前,打开台灯,支颐沉思。
不多时,管家捧着一摞簿子进屋。
柳思元让他把东西放桌上,自去休息,不用跟着伺候了。来福拜谢世子体恤,躬身退出屋子,小心关好门。
十几本诗集里已经出版的居多,只有两本手写的原稿。工业社会,印刷价格大大降低,文人骚客出版诗集再简便不过,稍有点钱就行。
不过柳世子的个人观点是:既然都是拍马巴结,当然要选那些心意更诚恳的,所以他只看原稿。送印刷品有什么意思?当徐国公买不起书吗!
第一本原稿是古体诗,全文以毛笔书写,小楷端正。作者王静安,这名字柳思元熟悉。此人在不少报刊发表诗词,还以现代眼光评论传统文学,论述颇成体系,业界名声不小。
他随手翻开一页,选了一首词,也不从头读,只看下半阙:“待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那不可言说的愁绪,真是……太美了!
生命的剥落,美好的流逝,年华的消磨,心性的改变,本就留之不住,这一句叫柳思元想起苏东坡的“月有阴晴圆缺”,想起纳兰性德的“人生若只如初见”。
单这一句就证明这是当世第一等的诗人!
“此人值得支持!”
半首诗的时间足以让世子作出帮助王静安出版诗集,介绍他进入上流社会的决定。
合起诗稿,柳思元将其小心放置在书架最常取用的格子,以备日后观摩。读好书当沐浴静心,焚香细品。现在他心绪不宁,不宜读,读就是亵渎。
再看另一本吧。
这部诗稿,录在一个廉价的学生笔记本上,好像曾被撕开后重新装订过。封面灰扑扑、皱巴巴,还溅了几滴菜汤!一看就让人不喜。
世子有点犹豫地搓了搓手指,狠狠心翻开封皮。第一页是三个苍劲有力的钢笔字——《荒野集》!
旁边是作者名字——晋桐。
翻到第二页:新月篇。篇首诗:《我爱这土地》!
标题下一行小字:“读史有感,咏柳将军。”
咏柳将军?既然送到栖月山庄来,这位柳将军一定是祖父吧!这么粗糙的拍马手法很久未见了!
既然作者费尽心思把诗集送来,就勉为其难的看看吧。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仿佛过电一般,柳思元浑身汗毛竖起,头皮发麻,这触动灵魂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从小到大,他听过无数次父母、老师讲述祖父的英勇事迹。
从徐州追随太祖到奉命突袭北京,从孤军鲜卑利亚到血战回还中国,从带病出征吐蕃到无奈抱憾早逝!
也许是听得太多,对祖父生平的好奇与佩服渐渐消失,战争年代的故事无论剧情多么曲折,都不再能让他生出感动,只剩下对老调重弹的反感。
可这首《土地》用直抒胸臆的拟作,替祖父发出了最后的呼喊。
他把一生奉献给民族国家,却没等到太祖混一宇内、华夏雄踞东方的那天!可他从未后悔,也绝不后悔。哪怕化作一只鸟,也要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那些愤怒、澎湃、激昂和哀而不伤、死而不已……就是祖父当年的心情写照吗?
原来祖父竟这般伟大!
作者叫什么来着,晋桐?
名字有点印象,好像跟三大案有关?不对,不可能!逆贼怎么可能写成这种大气磅礴的诗?
柳思元翻到下一页,《沙扬娜拉》。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
哈,这首有趣!
柳思元不像祖先柳下惠,混迹风月的他早就尝过倭女滋味。“像一朵水莲花”、“娇羞”完全说到点子上了。
想想“和风书寓”里的美妙经历,世子心里痒痒的。好久没去玩了呀!
这个晋桐必是同道中人!
第三首《雨巷》。
“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丁香!这不正是他刚在院子里想要吟的诗吗!
“……她飘过\像梦一般的,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的,我身旁飘过这女郎;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对,就是这样,就是这个情绪!长安姐姐!你离我越来越远了呀!
“……到了颓圮的篱墙,走尽这雨巷。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颜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怅……”
忧愁的诗句让柳思元仿佛看到了郡主那“恨铁不成钢”的失望目光,以及她无言的叹息!
柳思元的心都要碎了!
怎能让长安姐姐失望!
不能让她失望!
要跟她说清楚,那些谣言都是假的!
得让姐姐知道,我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绝不是什么纨绔!
只是,姐姐不准我登门……得找个好由头!
柳思元已经没了心情,什么《飞鸿篇》、《雾隐篇》、《补遗篇》都不能挽留他的目光。
正在此时,一个略微奇怪的标题映入眼帘——《致橡树》。
一眼扫下去,柳思元如获至宝。
这首拟女子口吻而作的诗,姐姐一定喜欢!
请长安郡主赏析新诗!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这个晋桐真是我的福星!”
“嗯?怎么没有简历?”柳思元翻到最后一页,却没看到作者个人信息。
抖落两下笔记本,一封夹在书页间的信落下来。
寄信人署名为“东方印书馆——东方瑟”。
“那条没品色狼?”柳南岩这回真正吃惊了,“他也会写诗?”
信没有封口,薄薄一页纸上,东方瑟说明原委:原来东方瑟不是作者,晋桐才是。他委托东方印书馆发行《荒野集》。但东方瑟见诗集里有涉及徐国公的作品,不敢擅专,遂代为投书。请世子过目,才敢出版。
“什么不敢擅专!”有关开国贵族的文学作品近年出版不少,只要不是故意泼脏水,从未有人惹出麻烦。东方瑟不过借机巴结罢了。
不过信末提到:“另有东北优质露天煤矿消息,十分要紧,望与世子面谈。”
这句话让柳思元上心不少。煤矿可是兴辽集团的主业之一,什么唱片、温泉根本不能与之相比!
如果真有消息让他立下大功,等老爹回京,也好过不少!
而且东方瑟这个人不是简单的产业家,在进步党内也颇有影响力。
他想要见面,面子不能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