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香山静宜园是皇室夏宫,那么小汤山的九华园一定是冬日行宫了。无需费尽心思用钻井机人造,这里是天然的温泉之乡。
九华园的主泉眼作为帝皇御汤,自与旁人无缘。但沿着地下花岗岩层断裂带,皇室近亲修了一串儿私家园林,均能享受到从裂隙滚滚上涌的清澈热泉。
这些园林中,占地最广、最为奢华的是长安郡主的“两宜居”。两宜居,又名“两仪居”,由两位年轻的建筑师——伊东忠太和雷献成共同设计。
伊东忠太是日本人。1890年中日签署《东京合约》,开启两国高等教育的合作机制。1892年,他作为首批官派留学生之一西渡大齐,就读帝国工业大学的建筑系研究生。此后几年间,发表数篇有较大影响力的有关中日建筑史的论文。
1897年,刚满三十周岁的伊东忠太,被楚王邀请作为设计师修建小汤山私人园林。考虑到他年轻没有经验,楚王给他配了一位略微年长的搭档,雷献成。
雷献成是鼎鼎有名的样式雷第八代传人,家学渊源,预科毕业后至米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攻读建筑系,后于欧洲考察三年,归国后随父辈参与一些大型项目,阅历不浅。
楚王选择这他们,是因为腻味了俗套的“东西合璧”风格,希望年轻人不受束缚的思维能趟出一条新路,不管东风西风,只要不落窠臼。
这个愿望可以说实现,也可以说落空了。雷献成要在西方古典复兴风格的基础上继续求新求变;伊东忠太则主张将华夏传统融入日式庄园。
两位年轻的建筑师各执一词,设计思路难以调和。整整三个月,一张草图都画不出来。最终楚王将园林土地一划为二,让二人各负责一半,但强令他们必须参考对方设计,保证整体风格不至割裂。
两人这才开始磕磕绊绊地合作,最终以“太极生两仪”为主导思路,完成了“两宜居”的设计。
然而园林还未建成,就碰上太祖去世、楚王就藩,不得不停工。直到两年后,重返帝京的长安郡主站稳了脚跟,才召回两位建筑师,重新开工,又花了近三年时间,终于建成这座园林。
两宜居落成不久,便成为帝京最重要的社交中心之一!
文化圈流传一个说法:谁能拿到帝京三大顶级沙龙的邀请函,就有机会一步登天。而这三大沙龙里排名第一的,就是两宜居的茶会!
京城的音乐家、评论家、科学家、画家、作家、诗人、教授、商人乃至政客无不以参加长安郡主两周一次的茶会为荣。喝什么茶无关紧要,要紧的是能见到什么人。
每次聚会总有两三位重量级人物现身,或是贵族,或是巨商,或是艺术家……绝对让与会者不虚此行。
除了大人物,还有些经常出现的熟面孔,他们也不是每次都参加,但隔三差五总会在两宜居露面。郡主精心安排的邀请名单是不会冷落老朋友的。
必然的,每次聚会都有两三位新人登场,初出茅庐的议员、新近出名的作家、风头正劲的学者……若得大人物青眼,未必不会从新人变为茶会的常客,凭借好风之力,迈上人生巅峰。
1910年最后一次的“两宜茶会”,与会者三十人,东方瑟就是其中之一。
他还是第一次收到两宜居的请柬。那张长安郡主手书的洒金笺,他已叫人裱起来,准备挂到书房墙上。
作为三家报馆、一家印书馆的老板,东方瑟自诩文化精英,对茶会早有期盼,却从未预料到这张邀请函让他等了这么久。
是什么让郡主记起他这个小人物的名字?东方瑟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柳思元。那对苦命鸳鸯的事迹,他早有耳闻。
定是那本《荒野集》起效了!
收到北荒寄来的一大包货物后,他立刻心急火燎的拆开。包裹里除了两个笔记本,一封吴锐执笔的说明信,还有一块十斤重的腊肉、一袋含麸皮的面粉、一张粗鞣的狼皮子。
吴锐在信中写道:“狍子肉是我们自己腌的;面粉是自种的小麦磨的;狼是晋桐杀的。北荒没什么好东西,送点特产给你,别嫌弃!”
东方瑟叫仆人把那张散发臭味的狼皮扔掉,面粉和腊肉交给厨房做成包子送到孤儿院。然后才开始翻看晋桐两本著作。
作为印书馆老板,他几乎立刻就看出《荒野集》是天才之作,是人类文化史上百年难得一见的闪光。
《大荒笔记》就麻烦了。一群流放者的荒野求生故事,局外人看起来是挺有趣,可随便往深处想一想,主角是什么人?
一群大同党!
给他们私底下帮忙没问题,出版《荒野集》这种无政治属性的作品也没问题!可《大荒笔记》是把大同党人当成主角正面描写,要是帮他出版了,不等于发表政治宣言、站队表态?
坚决不行!
组建进步党的时候,他上蹿下跳卖力掺和,为的什么?不就是为了洗掉那一层赤色嘛,怎么能再主动往身上贴标签!
这书就算出版,也不能经他的手!
所幸吴锐明白事理,在信中直接说了:“若有不便,请将作品转邮给松江《品报》编辑项益民。”
东方瑟从善如流,叫来印书馆一位名为邱枫的编辑,将《大荒笔记》和一堆帝京特产小吃打包寄了出去,还附带一封说明信。反正这种麻烦有多远推多远,不沾身最好!
然后他灵机一动,将《荒野集》笔记本剪开,把《新月篇》挪到《飞鸿篇》前面,重新装订,让《我爱这土地》变成全书第一首诗,再行卷栖月山庄,请世子预览!
这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以徐国公名头担保,一点风险都没有,还能借机跟世子搭上线,一举两得!
果然,投书之后五日,效果就出来了。
柳思元定是同意跟他面谈,才会帮他讨来这张“两宜茶会”的请柬!
茶会的举办时间一般是下午三点到晚上九点。
东方瑟提前一个小时到达两宜居园门,侍女领他走过贯穿西苑的中轴线,登上一级级台地,略过无数池泉、草坪、迷园、雕塑,来到西苑主建筑之一的“晴馆”——一个收藏了数百件中西方画作的美术馆。
因为两宜居太大,每次茶会都选择不同的主场地。这一次在西苑,而温泉却在东苑和风庄园那一半。
“没机会泡温泉啦!”东方瑟暗暗可惜。
晴馆的建筑风格或许可以称为“新古典主义”,既不仿古,也不复古,而追求与古典的神似。
其楼高三层,窗框采用巴洛克式旋转变化的图案,前门有古希腊爱奥尼式双柱廊,内设高吊灯的穹顶大厅。整栋建筑对传统样式予以简化,保留一些古典的柱式、拱券等特征,去除了过于纷繁的雕饰,兼具华贵典雅与工业时代的个性时尚。
庄园有独立的发电、供暖系统,东方瑟一进门厅,便被一股暖意包裹。他脱下毛皮大衣交给仆人收好,进入晴馆,一抬眼便为正对门墙上那副巨大的敦煌飞天壁画所震惊。
东方瑟早就听说过上世纪八十年代由皇室主导的莫高窟考古传奇,没想到长安郡主居然把壁画剥下来,摆到自家别业展出!
津津有味地研究了一会儿壁画的表面裂纹,东方瑟继续参观。
晴馆收藏了达芬奇的一批机械设计图,伦勃朗的《夜巡》,莫奈的《日出印象》以及他三年前创作的《池塘睡莲》……楚王与长安郡主都曾多次一掷千金,买下诸多西方艺术瑰宝。
晴馆一楼以西方油画为主,二、三层是明清书画居多。唐寅、文徵明、董其昌、石涛、朱耷……东方瑟拾级而上,徜徉在文艺的海洋中,几乎忘记了那些蝇营狗苟的念头。
直到客人越来越多,他遇上一位曾在“东方社”出版作品的小说家,才瞬间退回“儒商”模式,寒暄客套起来。
三点钟,一楼大厅内奏起了钢琴。
熟客们知道,郡主出场了。
大厅里那台三角钢琴是三十多年前英国皇室赠予大齐皇室的礼物,后被太祖赐给年幼的长安郡主。它以非洲玫瑰木制作,象牙键,手工精致;框架上有仿宣德炉图案的鎏金花纹,面板上覆刺绣丝绸。
只要茶会在晴馆主办,郡主一定要在钢琴前坐下,弹奏一曲作为开场。
琴声响起时,东方瑟还在三楼观赏董其昌的《昼锦堂图》。旁边一位熟客炫耀似地提起郡主对肖邦的偏好,开场曲皆从他的27首练习曲中选出,而正在弹奏的《c小调练习曲》更是郡主的最爱。
东方瑟侧耳倾听,若有所悟。
这首曲子还有一个名字叫《革命练习曲》。音乐中寄托着肖邦对波兰亡国的哀思,感情悲愤激昂,又表现出顽强不屈的意志。
郡主的偏爱,是否有什么深意?
狂风暴雨般的音阶与壮烈高亢的和弦让这首钢琴曲在热情与光辉的情绪里完结。热烈的掌声渐消之时,东方瑟刚好下到一楼,长安郡主正被众人簇拥在大厅中间。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活力十足的长安郡主。郡主出席大型公开活动,多穿改良的“汉衣华服”。而这场私家茶会上,她明眸含笑,发髻高挽,身着猎装夹克、皮裤长靴,远远看去,干练之极!
若是1873年西装运动兴起之初,贵族女子作这般装扮出现在公众场合,绝对是轰动全国的丑闻。但三十多年过去,女人穿夹克、穿裤子都已毫不稀奇,大齐时装界引领全球风气,欧洲米国只能瞠乎其后!
郡主先向来宾介绍今天两位重量级嘉宾。
一位是以《中国人的精神》(又名《春秋大义》)一书获得去年“诺贝尔文学奖”与“太谷文学奖”的双料获奖者辜鸿铭;另一位则是曾在帝京政坛活跃了二十年,近十年却悄无声息的前参议员——康广厦。
《春秋大义》对比东西方民族性格,褒扬中国人深刻、博大、简朴、灵性的美德,以大齐维新更化后的崛起为范例,主张用儒家思想解决西方社会的问题,用中国传统改造西方世界。辜鸿铭能获奖虽与国际形势息息相关,但他的哲学思想深邃而睿智,任何人都无法否认。
至于康广厦这个名字,已被多数人遗忘,没几个人还能记起他是“皇恩党”的二号人物。
皇恩党曾是大齐政坛第一党,却因支持楚王而在今上登基后解散。其中多数人毫无心理障碍地转投工党,谁当皇帝支持谁;少数人成为无党派人士,从此退隐。
客人们对辜鸿铭报以惊呼与掌声,对康广厦的到来却充满疑惑。这位过气的政治人物把“两宜茶会”作出复出后的第一次亮相,无论怎么想,内情都不简单。
长安郡主并未多加解释,反而开始推荐新人。她先向客人们介绍了王静安。
王词人第一次出席高端沙龙有些紧张,用略微不自然的声调与众人见礼后,就应郡主的要求,吟读自己的诗词。
真正的才华不会因为外貌或口音减损颜色,几首《蝶恋花》、《少年游》之后,再无一人轻视这位教育部图书编译局的小职员。
王静安心情渐渐平复,又拿出一本名为《人间词话》的原稿,向客人们朗读了其中几则,更博得阵阵喝彩。
王词人成为茶会的焦点,东方瑟却暗暗着急。他神思不属地坐在窗户下方一张沙发上,左顾右盼,偌大的客厅里,看不见柳思元。
难道世子没来?
旁边就是茶几银盘,紫砂壶冲泡的桐木关小种香气四溢。侍女将茶倒进青花瓷盏,任君自取。亮琥珀色的茶汤,光看着就心旷神怡。
东方瑟端起一盏茶,却品不出任何味道。
他放下杯子,走到一个松塔状的木架前。架子可以旋转,将盛有各色细点的盘子转到客人眼前。
不知道自己到底饿是不饿,东方瑟捏起一块酥皮蛋糕就往嘴里塞。
这时,他听到郡主朗读一篇熟悉的作品,“……一个丁香一样的结着愁怨的姑娘。”
那不是晋桐的诗吗?
一诗读完,郡主向客人们道:“很可惜这位诗人远在北荒,今日无缘得见。多亏他将作品寄给帝京的朋友,我们才有幸遇到这优美的文字。那么,有请诗人的朋友,东方瑟,告诉大家更多晋桐的消息!”
客人们纷纷回头,看向郡主手指的方向。
东方瑟手里拿着半块蛋糕,嘴里也塞得满满的,不知道该吞下去,还是吐出来……
侍女察言观色,适时上前接过半块蛋糕,送上一杯茶水。
东方瑟赶紧喝水,顶着众人的注视,硬把食物咽了下去。他不担心自己笨拙出丑,只为如何介绍晋桐犯愁。
出版《荒野集》本是小事,反正书中未必写明作者经历,什么“牵涉三大案”啦,“叛逆贼子”啦,“流放北疆”啦,统统不提,只说这位诗人在大荒拓殖就好。
如果老老实实出版诗集,自然什么麻烦都没有。他是印书馆老板,晋桐是作者,关系简简单单,双方清清白白。
他自作聪明把原稿送给柳思元,借机邀约,可没想把私底下的沟通摆到台面上来。谁料世子为了讨长安郡主欢心,把诗集送到茶会……
东方瑟有幸参与沙龙,不是世子的情面,而是长安对诗人起了兴趣!把他当成晋桐的友人!
那么,如何介绍晋桐?
实话实说吗?说我东方瑟是一群反贼的朋友?
撒谎遮掩吗?《品报》的项益民一定会把《大荒笔记》登出来的。到时候,晋桐的真正经历就会被人挖出来,纸里包不住火!
唯有撇清关系!
“实在抱歉!郡主,诸位!”他故作慌张,又掏出手帕胡乱擦嘴,紧张地组织语言。
“我必须向郡主和诸位道歉!都怪我推荐《荒野集》时没有说清楚。我与这位晋桐先生,其实素不相识。论起了解,并不比在场诸位来得多一些。”
他没有说谎。东方瑟的确与吴锐、林茜等人相熟,但却从未见过晋桐。
“前些日子收到这份投稿,我也吃了一惊。不知作者怎么打听的,把原稿寄到我家里了!不过,东方印书馆名声远播,得到北荒诗人的青睐,我的确于有荣焉!”
一些客人听他说得有趣,轻笑出声。
东方瑟渐渐镇定,看似无意地走动几步,将自己调整到一个更有利于视觉集中的站位。
“关于作者本人,投稿信里说的不多。我所知的只有——他不到二十岁,预科没毕业就因家中变故辍学,而后参加了拓殖团。这本诗集是在新建拓殖乡非常艰苦的环境下写成的。”
客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原来是寒门子弟……”
“不到二十岁,这么年轻!”
“想不到,想不到啊……”
“听说北荒拓殖很危险……”
“看他写稿的本子就知道了,生活艰难哪……”
长安郡主请东方瑟来到客人中间,选读几首诗。
他选了《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回答》和《山高路长》。
三首诗接连读完,大厅里一片安静,所有人都沉醉于诗意的思索中,没人愿意破坏这美妙的时刻。
东方瑟将本子交还长安郡主。郡主点点头,回到钢琴边,单手弹了一小段俏皮的旋律。
客人们如梦初醒,抬起头来。
“诸位,”郡主高声道:“这部《荒野集》,毫不夸张的说,每一篇都是经典,每一首都足以流传后世……不过,今天我要特别推荐其中一首《致橡树》!”
她示意自己最亲密的女伴,《文艺评论》年轻的女主编,外交大臣陆子兴之女,两年前亡了丈夫的陆眉茵为众人朗读这首在她看来为女性呐喊的新诗。
陆眉茵出身名门,仪态万方,美貌虽不能与长安相比,但眉清目秀,自有一番光彩照人。且其能诗擅画,写得一手好文章,颇有才女之誉。她接过那册笔记,以婉转温柔的语调读了起来。
“我如果爱你——
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
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这清丽活泼的情诗,读起来朗朗上口,诗中描述的那种不卑不亢至真至纯的态度,简直道尽了当代女性心目中理想的爱情境界。
不作附庸,不求施舍,不是一厢情愿、沾沾自喜,而是人格平等、互相尊重。
“……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
做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
叶,相触在云里……”
多美的比喻啊,陆眉茵一边读,一边想。以往的女诗人或受到传统思维影响,或被不成熟的女权主义指引,反映到作品里要么自哀自怨,要么偏激过火。
而这首《致橡树》既赞美女性的柔韧与独立,也赞美男性的阳刚与锋芒,鼓励男女双方并肩携手,同舟共济!
“……你有你的铜枝铁干,
像刀,像剑,也像戟;
我有我红硕的花朵,
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
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真无法想象,这首为女子立言之诗竟出男人之手!”郡主站在陆眉茵身后,微笑着,幻想那个写诗的人拥有一颗怎样敏感而坚定的心。
成熟的爱情观不仅吸引她这样的奇女子反复欣赏,更让在场的男人们,其中不乏大男子主义者,觉得觉得理应如此,正该如此!
“这才是伟大的爱情,坚贞就在这里: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
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陆眉茵读完最后一句,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她还能遇上这样的爱情吗?
客人们纷纷鼓掌,茶会的上半场也宣告结束。
接下来的时间,大家三三两两,自愿结合成一个个小圈子,谈论各自感兴趣的话题。女主人也将退居一隅,只为客人提供最舒适宽松的氛围和优质的的茶点。
说起来,郡主的茶会和其他人的沙龙有些不同。那些沙龙大多在夜晚举办,因为灯光能营造朦胧、浪漫的美感,激起与会者的情趣、谈锋和灵感。而郡主的茶会,晚上九点就散了。
有人说,那是因为两宜居在城外,交通不便,而郡主又从不邀客人留宿,所以早点散场方便大伙儿还家。没有自备车马的客人,她还会贴心地派车送回。
但实际上,自1879年北京的城市改造计划完成,更名帝京后,已无宵禁。深夜出入首都全无阻碍。这个理由,不能成立。
如果非要找个原因,大概只剩某些阴谋论者荒谬的指责,比如:郡主并不在乎什么浪漫灵感,两宜茶会是一个有野心企图,不断制造声势、传播谣言、招纳新血的政治集团。
这种没有任何依据的谣言,东方瑟是绝对不信的。此刻,他已被引入大厅一角。这个角落靠近壁炉,又恰好有两根立柱遮挡视线,形成一方小小的私密空间。
晴馆自有暖气,壁炉不过装饰而已,里头象征性地燃烧着几块上等“红罗炭”,图个好看。这种炭乌黑发亮、燃烧持久、无烟无味、灰白而不爆、不会污染室内空气。
东方瑟坐到沙发上,与长安郡主对面相谈。
郡主微抿一口茶汤,放下杯盏,脸上流露出悲天悯人的神情,语调不乏怜惜,“晋桐这样有才华的年轻人,难道不值得我们的帮助吗?东方先生要早些把诗集出版,稿费寄过去呀。”
“这是自然,”东方瑟连连点头,“我打算给他百分之15的版税,首印——50万册!”
郡主微微摇头,“我听说贵印书馆去年出版一套《雷霆女警》的探案小说,首印可有80万。好像卖的不错?”
“一点微末成绩,有辱郡主清听!”他听出这位女主人可有点不满意呢,“《女警》这套书,也就是通俗小说拳头加枕头那点儿套路,怎能跟《荒野集》相比。不过郡主这话也点醒了我,阳春白雪难道比不过下里巴人?首印至少得100万册呀,不然一上市就得脱销!”
郡主嘴角微翘,“这集子我很喜欢,本想给他做个序,又嫌高调,也就算了。找谁做序,你自个儿斟酌吧。”
东方瑟自然答应“一定仔细甄选,请来有名望的作家。”
郡主又问晋桐的联系方式,东方瑟只推说邮寄地址是逊河镇的一个租赁邮箱,具体情况他会去查,查明了立刻回禀。
长安郡主脸上划过一丝狡黠,“你说跟作者素不相识,他却在没有合同担保的情况下,把原稿寄到你家里。这话,我半点儿都不信!”
“这,这个……”东方瑟不知如何回答,一时急出满头大汗。
“呵呵,别担心,”郡主作势请他喝茶。
东方瑟像抓住救命稻草般双手捧起茶盏,一饮而尽。
“我没别的意思,”郡主仿佛没看见他的狼狈模样,“需要隐瞒身份,无非逃犯、罪囚之类。对今天这间屋子里的人来说,还算个事吗?有这样的才华,什么罪名洗不清呢!”
这句话如醍醐灌顶般点醒了东方瑟。是啊,给晋桐脱罪,比帮吴锐、林茜他们简单多了,眼前这位不就乐意提供帮助嘛!
“但是,”东方瑟还有些担心,“他是牵涉到三大案……”
见郡主的脸色迅速由晴转阴,东方连忙用极快的语速解释道:“晋桐他真是冤枉的他就一个开旅馆的,华解那帮人在他店里搞阴谋他也不知道结果判了一个窝藏真是冤死了!请一定相信我绝对不会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晋桐跟大同党绝无关系!”
他音调略高了一些,引得不少人扭头查看。
长安郡主冷冷哼了一声,端起茶盏,“那也罢了,既然是那件案子,翻案是绝不可能的!”
她投向茶几那本笔记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
东方瑟瞬间理解了她的矛盾心情。
三大案中最引人瞩目的是“破坏太祖雕像案”,是对她祖父个人的攻击!如果这样郡主还能对涉案人员有好感,那才真是见了鬼!
就算她对一座雕像毫不在意,郡主的身份也要求她不能说涉案人一句好话!否则怕有无数指责加身!
“办砸了呀!晋桐、林茜,你们想****,实在太难啦!就算献出一座煤矿又怎样!政治正确四个字,连国公、皇帝也无可奈何啊!”
无数念头在心间如飓风般刮过,他最终只是轻叹了一口气,微微起身。
“原稿拿走,照常出版吧,”郡主的声音里有一丝惋惜,“我是不管了!”
东方瑟拾回笔记本,躬身致意。在退出这方小天地前,又被叫住了。他心中窃喜,“莫非郡主改了心意?”
“差点忘了。柳思元叫你明天去栖月山庄,说要谈什么煤矿,****不了他的心,你们自便吧!”
郡主说完挥了挥手。东方瑟再次感谢致意,退回客人中去。
世子的邀请,原本是他孜孜以求的。
可他为何生不出一丝欢喜?
身处这难得的交际场,又岂能死气沉沉?
东方瑟在一个个小圈子间熟练游走,不时奉上一句微妙诙谐的话语,给许多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的内心,静如止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