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天边飘来阵阵阴云。
不知为何,这片云似乎压得很低,仿佛触手可及。
云下的紫禁城,往日璀璨的金砖红墙,此刻显得非常沉闷。更让人难受的是,云压过来的瞬间,连风都没有了,天地之间满是冬日的萧索和清冷。(再说一遍,明南京故宫,原名紫禁城。)
没有风,就很沉闷。没有风,宫中的一切都有些无精打采。
下了皇太孙的车架,朱允熥深吸一口气,随后脸上挤出一些笑容,朝着奉天殿走去。
殿中,老爷子正拿着一个册子,对着殿中堆了一堆的礼盒,一一核对。
“回来了!”见朱允熥进来,老爷子笑道,“又出宫野去了,好玩吗?”
看着对自己和颜悦色的老爷子,朱允熥心中涌出阵阵心疼。
今日的事,若真是他想的那样。对这个老爷子,将会是多大的打击和伤害。他也许不是完美的皇帝,但他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皇帝。饶是他兢兢业业,不惜背负对官员刻薄的骂名,可还是挡不住天下那些腌臜的破事。
尤其是马上过年了,这个操劳了一年的老人,居然连个安稳年,和气年都未必能过上。
同时,也让朱允熥对于天下这个词,对于孤家寡人这个词,有了更深的理解。皇帝治天下?其实天下事,皇帝不知道的多了。不但不知道,而且所有人都在背着,瞒着,骗着。
“皇爷爷!”朱允熥挤些笑,“孙儿去了栖霞寺,那边有庙会,有大集,可热闹呢!”
“寺庙?你年纪轻轻的那地方少去!”老爷子摇头道,“别看些和尚人五人六的,最不是东西。他们会看人,看你不是凡人,就往死忽悠你,忽悠你掏钱!”
“孙儿没进庙,就在外头逛逛!”朱允熥笑着走到老爷子身边,看着地上那一堆东西问道,“这都什么呀?”
“你叔叔他们送的年礼!”老爷子笑着,拎起一挂腊肉,“这是湘王送来的腊肉,湖南腊肉好,都是松枝熏出来的,炒出来的油都是金黄色的!”
各地藩王的年礼,都是各地的特产,为了表示孝心而送,并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这是江西的蜜桔!”老爷子又指着一筐橘子笑道,“今年江西虽然发了洪水,可这橘子长的好。今年的果农,倒是能过一个丰年!”说着,却又摇摇头,“未必,给咱们爷俩的东西,都是万里挑一的,农人年景丰不丰,贡品上是看不出来的!”
皇帝享受天下最好的东西,但往往这些最好东西,能蒙蔽住君主的双眼。也能成为,臣子们粉饰太平的手段。
“这是你三叔送来的,什么呀?”老爷子用脚尖踢开一个礼盒,笑骂,“呵,大过年的给他老子送年礼,送来几坛老陈醋!这玩意有啥用?”
朱允熥也笑道,“够抠的!”
“意思到了就行!”老爷子笑笑,问道,“赵家那边,你没差人送点什么东西?”
“孙儿让王八耻去送了!”朱允熥回道,“没送太贵重的,都是些吃喝的东西!”
“你丈人家是个稳当人家,赏他们的宅子现在都没搬进去,还住过去的小宅子里!”老爷子笑道,“咱听说,他们家那条街因为赵家改名了!”
“孙儿也听说了!”朱允熥笑道,“改名叫娘娘巷!”
原来赵宁儿家门前那条街,叫水井胡同。出了赵宁儿这个太孙正妃,南城的百姓就改口,叫娘娘巷。
“年前,腊月二十三,礼部下聘书,送聘礼。”老爷子又道,“订礼之后,你要去太庙祭祖,这年有你忙的!”
人老了说话都会有些絮叨,老爷子也是如此。年礼堆得老高,爷俩慢慢看着,慢慢说着闲话。
这时,朴不成悄声过来,“皇爷,用膳的时辰到了!”
随后朱允熥陪着老爷子,在饭桌前边坐下。桌上西色菜,一碗汤。都是各地藩王送来的年礼做成,炒腊肉,风干鸡,干羊肉,凉拌萝卜等。
老爷子先是喝了一口羊肉汤,“不够味,去,把晋王献的老醋打开,滴几滴!”
“刚才还说没用,现在不就用上了!”朱允熥笑道。
老爷子展颜一笑,“搁着也是搁着,借个味儿不算糟践东西!”
“您呀!”朱允熥笑着给老爷子加了一筷子霜糖拌萝卜丝,“就好比这糖心萝卜,心里美!”
“儿子们孝敬的,当然心里美!”爷俩私下里,说话很随意,老爷子笑道,“等你有了儿女,你知道这种心思啦!”
人老了,心会柔软很多。老爷子的柔软是对儿孙,过年千家万户都团圆。唯独天家,父子天各一方,只有这些普通的俗物年礼,才能给与寄托。也恰恰是这些普通的年礼,让人更加思念。
而且今年本是多事之秋,太子朱标故去,老爷子嘴上不说,心里实则还没缓过气来。
“要不!”朱允熥看看老爷子,“下旨让几位离得近的王叔进京,咱们一块过年?”
“别扯那个!”老爷子嚼着风干鸡说道,“挑谁合适?挑谁都不合适!咱知道你孝顺,有这份心就行了!”
是呀,挑谁都不合适。天家有情也无情,老爷子这辈人在,天家还算是家,若他不在了,家就完全变成了国。
朱允熥把菜给老爷子往前推推,可是下一秒,手上的动作却停止了。
而老爷子,也是惊诧的放下筷子,从来都从容不迫的眼神里,露出些迷惑。
咚,咚!
那是鼓声,微弱的鼓声。
咚咚,由远到近,很慢很慢。
咚咚,虽然微弱,却在震撼天地。
原本阴云下有些沉闷的宫城,顿时变得起风了。
咚咚,咚咚!
哗啦,朱允熥起身之时,碰到了桌上的杯子,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眺望远方,鼓声传来的方向,正是宫城的承天门。
君王承天意,治理天下,谓之承天门。
咚咚!鼓声仍在,震撼人心。
承天门那儿,肃立着当年陪老爷子征战西方的一门战鼓,称之为阙。乃是为天下万民所立,立阙时圣谕明发天下,凡百姓有不平者,蒙受冤屈者,可叩阙奏报皇帝,伸张正义。
有人,叩阙!
有人,告了惊天的御状!
“皇爷爷!”朱允熥缓缓说道,“有人叩阙!”
老爷子缓缓擦拭嘴角,站起身,仿佛回到了当年厮杀的战场,身上的气势不怒自威,“朴不成!”
“奴婢在!”朴不成匍匐前行,伏在地上。
“给朕更衣,换礼服!”老爷子正色道。
“是!”
“给孤也更衣,换礼服!”朱允熥也说道。
这爷俩,从来都是能不穿龙袍就不穿,可是现在他们必须要穿。
数十个太监在殿中忙碌起来,老爷子头戴十二旒皇帝冕,身着盘龙衮衣十二章。
这是大明皇帝最隆重的礼服,绣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六种织于衣,宗彝、藻、火、粉米、黼黻绣于裳。(fufu,是一种礼服用的花纹,明代的衮衣是黑青色,或者说从西周开始就是一种式样,没有变过,比龙袍还要高级的礼服。西周持续到明,清不用。)
朱允熥的礼服颜色和样式和皇帝一样,只是他身上只有九章,没有代表天下宇宙的,日月星辰。
“大孙!”老爷子面容掩藏在十二旒的珠帘之后,“有人叩阙当如何?”
朱允熥朗声道,“臣民叩阙,皇帝当开洪武门迎之,审天下之不平,查臣民之冤,治罪人之罪,昭告天下!”
唰,老爷子站起身,双手扶在腰间。
“走,跟咱出去!看看到底谁,让咱大明百姓,受了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