湛蓝的海水中倒映出天空的深蓝,海浪轻轻的拍打船舷。
朱高炽坐在靠窗的船舱中间,目光随着海水起伏,他忽然有种错觉。好似天上的云,如今正在海水中游弋,像鱼儿一样自由欢快。
他努力的站起身,扶着窗户往外看,从胶东出海来东瀛的海路,好死不死的遇到两次冬潮,他乘坐的战舰停靠在港时看起来无比巨大,可在海潮之中宛若扁舟随时都能倾覆。
苦胆都给他折磨碎了,肠子都给他下打结了,这一路他终于明白什么是天地之威。
而此刻战舰安静的停泊在异乡的港口,让他胆战心惊的海水再次恢复平静,此时他又忽然发现,那可怕的大海原来是那么的触手可及。
探头往外看,清澈的海水中似乎能闪现出他的面容。
“老子真瘦了!”
他无力的摸摸自己的脸,感觉脸上的皮肉就好似生了八个儿子,天天抱着喂奶的娘们的胸脯子,他娘的松得好像麻袋片子,用手一弹还他娘的耷拉着晃悠两下。
这一路,不知吐了多少回,仿佛把去年吃的东西都吐出来了,也仿佛把他所有的精神都给吐了出去。
“老子哪得罪你了?”
朱高炽看着海水中自己的轮廓,心中凄苦的咒骂,“老子一个北地的爷们,你愣是给指派到海上。你知道老子这一路遭了多大的罪吗?吃不下睡不着,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走一路吐一路,比娘们怀孩子吐的还邪乎。”
骂着,他忽然想哭,忍不住闻闻自己的衣裳,“我他娘的都馊了!”
随后,他眺望远处,那毫无边际的海岸线,“朱允熥,你大爷的!你个损色坏种,你就知道欺负老子。呕.......”
突然之间,胸腹之中翻江倒海。
朱高炽再也忍不住,趴在窗户上,口中喷射。
“呕,呕........”
其实,他肚子里早就没东西可吐了,此刻鼻孔和口中喷射而出的,是黄色的水。
“呕......”
那呕吐想控制都控制不住,而且一次比一次更加猛烈。
“呕......咳咳咳........”
扑通,朱高炽的身子软软的栽倒,用着最后的力气对外边喊道,“三宝!”
船舱的走廊中,传来有力的脚步,紧接着舱门被人首接拉开,露出一张年轻刚毅眼神明亮的脸来。
“三宝!”朱高炽的声音己是带着哭腔。
“大爷又吐了?”被唤三宝的男子,快步进来,有力的手臂把朱高炽扶起来放在榻上,然后拿过赶紧的毛巾,仔细的帮朱高炽擦着口脸。
这人名叫郑三宝,乃是朱高炽他爹燕王朱棣身边的亲卫统领之一。
他大名郑和小名三宝,有着一张既刚毅又清秀的脸,仔细的看看似乎眉眼之间还有些和传统汉人不同的地方,有些像是色目人。
其实他祖上乃是大元朝世宗皇帝忽必烈时期的上柱国咸阳王赛典赤,此人从窝阔台开始,就是大元的重臣官位显赫。其家族最早乃是中亚一地的王族,后来举族归附蒙古。
先后历任陕西西川平章政事,大元朝的平章政事的手中大权,远超如今大明朝一省的布政使。大明朝不过是治民,而赛典赤这位平章政事,节制陕西五路以及西川行枢院上下大小所有官员。
他更难得的是,中国在云南建省之后,第一任云南的平章政事,且在位期间为让云南真正融入中华疆土,而鞠躬尽瘁。忽必烈闻起死讯,嚎啕大哭。
论出身,郑和算得上贵族之后。且家族源远流长底蕴深厚。他那死于战火的父亲,身上还带着滇阳侯的爵位。
不过,元明交替之时,他这种贵族后裔落在明军的手里......
当初蓝玉傅友德等人平定云南,那些杀才最爱干的事就是掳掠了这等贵人后裔之后,首接来上一刀,然后送到宫中.....
洪武十五年平滇,郑和还是个孩子时就被净身成了阉人,历经辗转之后被送到朱棣身边伺候。
但不同于一般的阉人,可能是因为郑和出身良好从小受到严格的教育,朱棣很快发现这个年轻的宦官,能文能武。且带在身边之后,展示出超人的才能。
这次朱高炽这个嫡长子出海,因为不能带女人,所以特意让郑和前来随行。
“他娘的,要血命了!”朱高炽躺在榻上,鼓起的肚皮不断起伏,口中有气无力,“要血命了,苦胆都吐出来了!”
“大爷不可胡言乱语!”郑和说话声音很轻,很是悦耳,“您是燕王世子,怎能和粗汉一样粗俗?外人听了......”
“好了好了,三宝你也来教训我!”朱高炽胖手扯开衣领,“你看看这哪是人呆的地方?这一路上我吃了多少苦?出海?这海有什么好的......”
朱高炽絮絮叨叨的说着,他是燕王世子,外人面前要讲究礼法威仪,只能在郑三宝这等心腹之人面前,发发牢骚。
而郑和却一边听着朱高煦的絮叨,一边看向船舱外的大海。
“大海,挺好的呀,大海的另一边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忽然想起儿时,父亲和祖父对他说的话,大海远比陆地更加辽阔。他更想起曾经,父祖在他孩童时,讲述过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海外见闻。
到他祖父那一辈,他的家族己经改了汉姓马,但因为祖上信奉的是回教,所以他的祖辈曾跟随色目人的船队,到达过麦加.......
“这一趟,我可是受了.....”
朱高炽正说着,忽然发现郑和心不在焉,而后目光落在对方的手腕,发现对方带着一串念珠,笑道,“方才又在研究佛法?”
郑和的祖上信奉回教,但他本人信奉的却是佛法。
闻言,郑和收回目光,笑着把念珠褪回袖子中,笑道,“大爷说笑了,哪里称得上研究,不过是在阅读经书而己!”说着,他亲手打了一盆清水,送到朱高炽面前,“不是小的多嘴,大爷您如今是国使,渡海出使番邦,国朝可还没有过先例。”
“您既是皇孙世子又是使者,代表着皇家和咱们大明的脸面,还有天朝上国的威仪,再苦再累也不能满腹牢骚。不但不能牢骚,还要举止端庄......”
“知道啦!三宝你好啰嗦!”因为自小在一起长大的,是以朱高炽对郑和除了主仆之外,还有这深深的友朋之情,“这不是在你面前吗?别人面子,我哪能说这些!”
说着,又是深深的叹口气,“既来之则安之,既做了就要做得最好,哈!是不是这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