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些时日可以一直陪在子珩身边,却再也无法心宽。每每夜间梦见我那孩子,醒来便有泪覆面,心里轻松不得,病便好的格外的慢。看着这日日喝下的药没什么作用,子珩心里也急得很。
我本不愿如此累他,可心结如此,怎也打不开。
那道伤痕如此深重的刻在我心里。
如蛆附骨。如鲠在喉。如影随形。
如此一来,即便每日珍贵药材用着,人还是一日日的消瘦下去。
这日天色微雨,已至初冬的天气颇有几分寒意,我又回到了承乾宫。
之后之事大多是听着兮若说的。
子珩支开侍卫把一些书籍拿到阳光下晾晒,因着晾书台在前门,侍卫走后他便派暗卫将青阁叫了去,只是道淑妃取书,无意发现了我,便带走了。宫里的宫女不计其数,伤了一个并不算什么大事,也未惊动多少人,因着趁便就将我带了回来,对叶公主只说是淑妃与皇上想要听曲儿,要借走我些时日。
只是如今,怕是借走的时日要不短了。
我勉力起身,扶着桌子慢慢出去。见夜色已深,除了夜间侍卫巡夜的灯火,再无其他,突然就想亲手抚抚这雨珠。
偌大的紫禁城,很少会有如此静谧的时刻。站在走廊里,伸出手,冰凉的雨水亲吻掌心时,方才知晓,真是冬要来了。
悄悄掩身进去,已见一个红衣背影立在里面,来人低声道:“我就知道不会只是叫你来听曲儿这么简单,说罢,到底怎么了。”
我道:“养病。”
她转过身来,上下打量着我,一愣,道:“才几日不见,你怎么消瘦成了这样,难道是苏子珩不喜欢你了吗。”
我笑道:“大概是日夜忧思罢。”
她像是没听到一般,走近我身边,看我道:“怪不得一屋子的药味,”又道:“你说,你们的陛下要是知道你原来不是来给他和淑妃娘娘唱曲儿的,会怎么样。”
我道:“皇上不会知道的。”
“哦?”来人在我身边眸子一凛,直直地看我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是他说的。”我望向叶公主,身子突然有一丝绵软感觉。
许久未站,竟然这么一会儿就有些不济了。
一帘冷雨伶仃而下,似满斛珠玉散了一地,屋子里炭火光幽灭不定,偶尔迸发一声极是短促的呜咽,带着烈烈暗暗的红光。
方才支起的窗子下,正有冷风罗灌而入,带着细微枯败的草木香,氤氲了满室。叶公主冷笑一声,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一只手就可以杀了你。”
“若你真想杀我,就不会让我站这么久了。”心里亦有丝缕未可知的感觉袭来,只是茫茫然,我心知,叶公主不是什么坏心思的人,只是喜欢子珩罢了。
“凌灵,“她单手挑起我的下巴,轻蔑道:”若是从前,我至少还觉得你比我漂亮,还是个聪明的,所以才觉得你是对手,可是现在,我似乎不这么认为了。”
“哦?”我将自己的脸拿开,轻笑道:“很可惜让公主失望了。”
她转而狠狠地捏着我的手腕,仿佛要将骨头捏碎一般地道:“可我并不相信我会看走眼。”
“哦?”我道:“如今你不都看到了。”
“看来,你也没有什么要认输的意思啊。”面前的人道:“不然也没有闲情在这里和我斗嘴。”
“不知你可否曾听过一句话。”我柔声道,勉力压下身上的不爽快,一字一句道:“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不争?呵”叶公主嗤笑道,“若想不争,就离这个紫禁城远点儿,不然,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轻轻喘一口气,面上却更加淡然。微笑道:“公主还有其他事吗?没有,便睡去吧,时辰可晚了。”
她施施然道:“本想和你说我现在住的那个宫里有蹊跷,算了算了,说不了了,”她摆摆手,一闪身,便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我回到窗前,轻声道:“才多久,这副身子就不听我的使唤了。”又看看茫茫夜色,自言自语道:“你既然要说,便总会想法子告诉我的。”
次日清早,兮若来时我便已经坐在了铜镜前,从盛放着首饰的木盘里拿起一把桃木梳,轻轻地梳着头发,这才发现,自己的确清减了许多。
兮若过来,拿着梳子替我蓖了会儿,方才拿了一条白色绣海棠的丝带,将我一垂而下的发丝束上,又在桌上的盒子里拿了一只海棠花步摇,在我的发上比了比,道:“等再好些,梳个简单的发髻,就能把这个戴上了。”
步摇的流苏在她手下叮咚作响,我看着她道:“也只有你,才不会一手便拿起那些金光灿灿的了。”
兮若将步摇放下,拿盒子包了放在一边道:“不是奴婢懂,是王爷懂,主子自然知晓姑娘不爱花枝招展,珠玉满头的,因而,就拣些大方的来。”
我依旧看着她眼中莹莹闪烁的光,微笑不语。
兮若亦微微一笑,转身打开柜子捧了一件天水碧色衣裳,道:“姑娘既然起了,便穿着罢,可不要再着了寒气才好。”又小声道:“王爷说今早和姑娘一同吃早饭。”
我点了点头,任凭兮若为我穿了这件厚厚衣裳,又清简收拾了会儿,只是道:“这衣服如此厚实,真是觉得一会儿怎样都不方便了。”
兮若低头抿嘴一笑,道:“即便姑娘一会儿做甚么都不方便了,不是还有王爷吗,只怕,王爷要把吃食都喂到姑娘口中才是。”
我睨她一眼,佯装欲打她道:“是不是觉得我如今好欺负了。”
“谁敢欺负我们灵儿姑娘了,是不是讨打,”声音还未落完,只见子珩已掀开厚厚的门帘,走了进来,兮若一欠身走开,和人准备伙食去了,只是回头看我们两眼,笑在心里。
“身子不好还开着这样大的窗,再染了寒气可怎么好。”他关了窗,这才回首打量我几眼,只是见着眼前人穿着天水碧色冬衣,用雪色光绸做了里衬,一双雪色鞋子将露未露,青丝只是随意束起,因着久病不出,面上还有些憔悴,清秀之外倍添可怜,到我身边道:“大抵病西子也不过如此光景罢。”
我只是笑:“病了这样久,哪还有点样子,好容易好些能站起来,都要认不出自己了,哪还有些姿色敢说。”
子珩道:“难不成没有听过情人眼中有西施这句话。”
我浅笑道:“未曾。”
他过来在我腰上一揉道:“还是未曾听过吗?”
我忙躲开,道:“这下听过了,你不要过来,快走开。”身子尚且疲软,这么突然一躲,终究是撑不过,勉力扶了榻边,蹲下去大口喘着气。
他忙来扶我,道,“怎么了。”
我抬头,面容犹带微笑,努力将眩晕与不适压下,缓缓道:“没事,大概是今日说的话太多,累了。”
他抬手欲抱我,我看着他,认真道:“说好的今日一同吃饭,我不能食言。”于是扶着他到外榻上坐,看着他一脸担忧的神色,忍不住笑出了声:“我又不是死了,你这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是什么意思?”歇了一会儿,朝他道:“你去把我的琴拿来吧。”
“恩。”
他拿了来,我试了试音,抬手,是温庭筠的《望江南》: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出自温庭筠《望江南·梳洗罢》)
他摇头道:“这首歌太过哀伤了些,你总想着这些,难怪病好的慢。”
我看他,道:“当是最后一首吧,”又抬手起:
歌起处,斜日半江红。柔绿蒿添梅子雨,淡黄衫耐藕丝风。家在五湖东。(出自王世贞《忆江南·歌起处》)
待到一曲罢,他按住我兀自抚琴的手,道:“灵儿,一切都已安排好了。”
注:[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语出自《老子》。
全句为:“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
另外两个因为是全文引用,就在文中注明了,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