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颉噎了一下,定定看了明华裳一眼。
公侯小姐他见过很多,美丽的、平凡的、才华横溢的、不学无术的、虚荣的、骄纵的,每个性情都不一样,但她们有一点相同,那就是眼高于顶。
这些贵族小姐生来就没为生存发愁过,不识得人间疾苦,自然视金钱如粪土。她们从没有挣钱养家的概念,反倒对维护家族利益、助力夫家前程更上心,哪怕所谓的家族利益,其实并不是她们的利益。
所以韩颉的话重心放在后半截,对贩夫走卒可用财帛诱之,但对公府千金显然不行。他听闻这位明娘子尚未订婚,韩颉真正为她准备的诱饵,其实是婚事。
她若真能提供有用的情报,让女皇开恩,找名目给她发一道赐婚圣旨,再容易不过。
但饵还没下,鱼就已经咬上直钩了。她如此主动,再结合明家曾是章怀太子亲信,不得不让韩颉多想——她会不会故意答应,借机混入天子亲卫,来为他们家窃取内幕消息?
这样看来,这位明二娘子,远不是传闻中不思进取、不争不抢之人。
韩颉慢悠悠开口:“韩某还没有说完,小娘子这就想好了?”
“想好了!”明华裳道,“哪怕是给掌柜打算盘的账房,年老后还会被解雇呢,天底下有多少不遣散、不辞退还供养终生的职位?恐怕唯有朝廷命官了。可惜我是女子,无法登科入仕,能有玄枭卫这样的机会,当然要抓住了。”
明华裳只是懒得动脑子,但她不是没脑子。玄枭卫突然把她从大街上带走,还让她见到了直属首领,莫非真是和她商量的?她根本没得选,不如自己态度好点,争取个好待遇。
她确实在愁人手和生计的问题,如果她能加入玄枭卫,那将来立女户、买地契根本不值一提。她现在都不知道杀她的人是谁,可见背后那人枝繁叶茂。仅凭她一个人,斗不过有权有势的贵族,她只能借助一个更庞大、更有权势的怪兽。
玄枭,黑色的枭鸟。古时枭是战神、死亡的象征,所以这个名字又意为——暗夜里的杀手。
玄枭卫的存在当然不光彩,甚至说不道义,但确实能解决她的燃眉之急,她既然反抗不了,那就从了吧。
韩颉似乎有些意外,似笑非笑问:“小娘子,你这话说的,女子本来就有人供养终身,何况是你这样父兄宠爱、容貌美丽的小娇娘。等你日后嫁人,夫家还能短了你胭脂水粉的钱?你没必要为了几个铜子,就选玄枭卫。”
明华裳笑着摇摇头,是啊,女子出嫁前有父亲养,出嫁后有丈夫养,夫死后有儿子养,在男人看来,确实是“清闲命”。
不在同一个立场上,许多事根本无法感同身受,明华裳没有和韩颉多说,只是淡淡道:“手心朝上和人要钱,花起来总不如自己挣畅快。父母终究要先一步离开,而丈夫十之八九都会变心,唯有国家不会变,说养一辈子,就肯定养我一辈子。”
明华裳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她无意于建功立业,能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就够了。等日后脱离镇国公府,她的衣食住行肯定要下跌好几档,但富有富的过法,穷有穷的过法,她看重的是稳定,能每个月按时领钱回来就好。
父亲、兄长是注定要倒的靠山,而夫婿充满了不确定性,挣他几个饭钱,不止要处理婆家关系,说不定还要帮他生孩子。相比之下,朝廷是一个多么稳定、可靠、讲信誉的冤大头……啊不是,报效对象啊。
韩颉诧异地看着她,良久后轻轻啧了一声,说:“明小娘子,我不知道你为何对钱财如此执着……但你若觉得进了玄枭卫就能高枕无忧,混吃等死,那恐怕太低估玄枭卫了。”
好极了,韩颉刚刚还担心明华裳想混入玄枭卫当双面间谍,现在他尽可打消这个念头了。
反而要担心她是不是想混进来骗钱。
事关自己一辈子幸福,明华裳立刻露出一脸虔诚,虚心问:“那韩将军需要我做什么?”
“这得看你能做什么。”韩颉说,“玄枭卫中有天、地、玄、黄四个等级,唯有达到地级,才能领终身俸禄。恐怕要让小娘子失望了。”
明华裳轻轻“啊”了一声,显然也认识到朝廷的钱没那么好挣,这口饭没那么好吃。她很快打起精神,说:“不失望,那怎么样可以达到地级?”
韩颉轻轻笑了声,这位小娘子还真是敢想。韩颉也不怕她泄露出去,如实说道:“天地玄黄只是大概的级别,仅代表在玄枭卫中的权限,每一级中还有许多职位划分,整个玄枭卫远不只四级。其中天字级是女皇的亲信,没有上官,有任何事直接向女皇禀报;地字级是精英,不止要搜集情报,还要独立外出执行任务;玄字级负责打听消息、传递情报;黄字级更第低一层,没有上司对接,搜集所有可能有用的消息,从米价到街上发生的事,不论巨细,全部写好了上交。”
明华裳明白了,她突然想起许多年前一桩趣事。
那时女皇刚刚夺权,臣子不愿意让一个女人压在头上,外州诸王更是蠢蠢欲动。有一天清早,宫门外忽然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上朝的臣子好奇,路过时瞟了一眼,结果竟然是一群盗贼排队开锁。
一个古怪的四色铜匦上挂着锁,京城最厉害的盗贼挨个尝试,结果没一个贼能打开。
随后女皇宣布,这个铜匦是为了广开言路,上面有四个口子,其中涂青色的是延恩匦,用于养民劝农;朱色的是招谏匦,用于评判朝政;白色的是伸冤匦,用于申诉冤屈;黑色的是通玄匦,用于建言献策。无论贫富贵贱,任何人对朝廷有什么意见,都可以写在纸上,递入铜匦中。每日傍晚女皇会命亲信太监去取信匣,里面的纸片女皇
都会亲自看。
那把锁是不是真的如此玄妙无人得知,但女皇无疑给天下传递了信号,这个铜匦只有她能打开,换言之,你永远不知道别人在纸上写了什么。
历朝历代上达天听最难,有了铜匦后,任何人都有机会直接接触女皇,女皇由此可以知道民声民情,不用受臣子、宦官蒙骗。
但铜匦更重要的还是被用来陷害告密。
毕竟百姓识字的能有几个,大多数都是官员悄悄往铜匦里塞政敌的告密信,女皇也乐于让群臣对立,这样,她这个女皇帝才坐得稳。
后面暗无天日的酷吏统治,层出不穷的谋反风波,都由此而生。没几年酷吏壮大到无法控制,臣子敢怒不敢言,酷吏猖狂到每日投飞镖,射中谁就说谁谋反。
最后他们甚至敢诬告魏王、太平公主谋反。这可踢到了铁板,武家人和太平公主一起进宫里哭诉,那时女皇已坐稳皇位,再纵容酷吏妄为下去,就要影响女皇的名声了,所以女皇及时醒悟,杀了酷吏,长达十年的酷吏阴云这才终结。
一大批酷吏被清算,铜匦自然也慢慢没落。明华裳以为铜匦已经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了,没想到,它只是从一个看得见的实物,化作了看不见的情报网。
玄、黄两级玄枭卫,干的不就是铜匦的活吗?只不过玄字级听起来高贵一点,主要监视勋贵和官宦,但实质没有区别。
明华裳没来由生出种直觉,这种感觉刚刚才救了她一命。明华裳莫名觉得,她若想好好地、不受打扰地活下去,就不能做一个告密的黄字级或玄字级。
玄枭卫主动找上门,让她帮忙监视勋贵,那她怎么知道,她身后是不是有其他人监视她呢?
无论出于安全还是长远打算,她都必须拿到地字级。需要外出执行任务,危险性自然翻倍上升,但只有这样才能成为玄枭卫内部人,不会被随便抛弃,她才能积攒出有用的人脉,供自己日后独立门庭,安身立命。
明华裳飞快想明白利害,还是一副贪财懒惰、不知天高地厚的娇小姐模样,大言不惭道:“地字级就能领一辈子俸禄了?那好,我要做地级的。”
韩颉笑了声,说:“明娘子还真是……不可貌相。地字级不是说说那么简单,其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辛苦,小娘子细皮嫩肉,娇生惯养,实在没必要受那份苦。”
明华裳当然怕吃苦,但她更知道,命运给予的一切背后早已贴好标价,她不愿意吃苦,势必要失去等价甚至更多的东西。
明华裳咬咬牙,豪气冲天道:“没关系,我觉得我聪明伶俐又有天赋,肯定能行!”
韩颉似笑非笑看着她:“如果我还没老糊涂,似乎不久前,小娘子才说过自己脑子不好,反应慢,身体弱,连跑步都坚持不下来。”
这回不需要装,明华裳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脸痛苦:“我确实坚持不下来。但有什么办法呢,只有地字级才可以领终身俸禄。”
韩颉实在不知道一个公府小姐,又不是要被赶出家门,她为什么对钱财如此执迷?但这个说法配上明华裳的表情,莫名很有说服力,韩颉道:“既然你有志气,我也不能拦着你上进。但是,玄级以下我能做主,到地字级我就无能为力了。”
明华裳试探地问:“所以……”
“所以,要考核。”韩颉笑眯眯说,“小娘子,只有通过试炼任务,才能进入地级。”
明华裳觉得牙疼,她就说,找一张终身饭票哪有那么容易。明华裳觉得她来都来了,干脆豁一把争取最好待遇,未来四十年她就能端上铁饭碗了!
明华裳深吸气,壮士断腕般说:“好,考就考!”
“娘子爽快。”韩颉笑着道。明华裳雄赳赳气昂昂盯着韩颉,亲眼注视着他将紫砂壶中的废茶倒掉,娴熟地碾茶饼。明华裳看了一会,勇气嗖嗖地漏光了,几乎连笑容都维持不住:“韩将军?”
“嗯?”韩颉抬头瞥了她一眼,似乎很意外她怎么在这里,“你怎么还在?”
明华裳脸僵住了,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您不是说要考核吗?”
韩颉漫不经心哦了声,说:“考核不归我管。你可以走了。”明华裳傻眼了,她试图参悟这又是什么考验,但她仔细看韩颉的表情,发现他似乎说真的。
明华裳开始怀疑她的决定了,这个组织真的靠谱吗?明华裳尽量委婉地提醒:“将军,我怎么考核?就算考题不能泄露,总该告诉我时间地点吧。”
韩颉想了想,道:“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考核。这样吧,五日后巳时你系一个红色荷包,去恩顺坊南门,在第五棵柳树后的巷子里,找一个挂着蓝旗的店铺。你找到后,问掌柜羊肝饆饠还剩下几份。如果他给了你饆饠,你顺着上面的指示去对应地方找,那里会有你的接头人,他会告诉你考核是什么。”
明华裳听到最后都被绕晕了:“怎么这么复杂?慢一点,能再说一遍吗,我记不清前面了。”
韩颉笑眯眯看着她:“如果记不清,就说明你不适合干这行。还有,想活命的话,就不要记在任何纸上。”
明华裳本欲找笔的手一顿,默默放弃。她觉得自己似乎好像应该……记住了吧,不确定道:“然后呢,今天就到这里了?如果以后有事,我要怎么找你,来这家茶楼吗?”
韩颉低头碾茶,冷淡道:“你不用找我,有需要时我会找你。”
明华裳明白了,他们之间是单线联系,韩颉能随时找到她,她却不能找韩颉。明华裳默然站起来,往外走了两步,又慢慢停下。
韩颉以为她又有什么幺蛾子,抬头问:“还有什么事?”
“我能不吃羊肝饆饠吗?”明华裳很认真地商量,“我喜欢樱桃饆饠,实在不行换成蟹黄的也行,羊肝的不好吃。”
韩颉吸了口气,手里的茶饼都捏碎了几块。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了。
他是不是招了一个废物进来?
韩颉笑着,和善问:“你说呢?”
“哦。”明华裳伤心地应了声,垂头丧气出去了。走到外面时,还差点被楼梯绊了一跤。
这家茶楼楼梯有些高,明华裳没看清,差点摔倒,幸亏她及时抓住了栏杆。带她来的小哥一脸“你是残废吗”的表情看着她,明华裳对他甜美地笑了笑,抓着栏杆,一步步小心地挪下去。
等出来后,店里的掌柜和茶博士都不见了。明华裳出门,街巷里的市井吆喝声争先恐后涌入耳中,她愣了愣,回头,茶楼的门已经关了。
仿佛刚才那一切只是一场梦,她
一时分不清孰真孰幻。
明华裳走出小巷,如意抱着一包热腾腾的巨胜奴,焦急又茫然地站在街上。她看到明华裳,连忙挤过来:“娘子,我终于找到您了。您刚才去哪儿了?”
明华裳看到如意怀里的巨胜奴,终于确定不是她生出了幻觉,她确实见了一伙奇怪的人,答应了一个离谱的要求。
她拈了块巨胜奴放到嘴里,将酥脆的小点心咬的嘎嘣作响,口齿不清说:“没事,我看街上热闹,随便逛逛。走吧,我们出来很久了,该回去了。”
如意脆脆应了声,抱着一大包巨胜奴,跟着明华裳往佛寺走去。
明华裳除了没什么上进心,其余方面都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主子。从不乱发脾气,说话和气,为人宽厚,丫鬟不小心摔着什么东西,她从来不追究,有吃的常常分给丫鬟们,她们跟着享了不少口服。所以如意买巨胜奴时,直接买了一大包,等回去后分给招财进宝她们吃。
明华裳也不在乎这些小事,她和如意说说笑笑回到菩提寺,明老夫人礼佛还没有结束,明华裳就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咔嚓咔嚓吃巨胜奴。
明妤端着清高出尘的公府架子回来,看到明华裳,瞥了她好几眼,里面藏着不为人知的嫉恨和恼怒。
恨她脑子不正常,只想着吃,恼她是个只知道吃的废物,却偏偏是真正的公府千金。
明华裳吃了小半包,明老夫人终于出来了。她听到声音,恋恋不舍放下点心,用帕子擦手,全然不管明妤、明妁快着火的眼神。明老夫人出来,瞟了眼明华裳的嘴角,腮帮子紧了紧,没说什么。
对一个只知道吃的蠢材,有什么可说的?
这次镇国公府女眷的佛寺之行就在诡异的氛围中结束。二房、房看不上大房那个傻子,全程吊着眼睛瞥明华裳,可惜白眼抛给了瞎子,明华裳一上车就靠着车厢打盹,等下车时还迷迷瞪瞪的,直接回房间里睡觉了。
只留二房、房立在风里,越发生气了。
招财进宝四个丫头伺候着明华裳长大,今日明华裳一回来,她们就感觉到小姐有哪些地方不一样了。
前段时间明华裳不说,但她们能感觉到,明华裳有些焦虑,饭都不如以前吃得多。但今夜回来,她又回到那种松弛的状态,不光点了宵夜,还吃了两碗甜汤。
这种感觉非要形容的话……像极了那种奋进了两天,突然找到下家,不需要努力了,所以飞快躺平的赶考学生。
招财也不知道这种可怕的既视感从何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