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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墨缘

作者:九月流火 字数:6114 更新:2024-07-11 21:20:23

明华裳正在和谢济川窃窃私语,突然感觉到所有人都朝他们看来。她尴尬地停下,这时候才发现她一心和谢济川说话,不知不觉头都快凑到一起了。

明华裳赶紧退开,乖巧地走到明华章身边:“兄长。”

她现在还不知道明华章给自己安排的身份是什么,不敢乱叫,但乖乖喊兄长总是没错的。明华章轻轻看了她一眼,眸光像雪后初霁,虽然明亮但没什么温度,道:“跟紧我。”

管家在旁边看了,笑道:“崔郎君和令妹真是兄妹情深。崔家不愧是高门世族,不光郎君娘子各个风姿卓绝,连感情也这么好。”

谢济川在后面笑了笑,说:“管家抬爱,路上听闻隗掌柜收养了三个徒弟,不拘男女,一概视若亲生,倾囊相授。隗掌柜宅心仁厚,难怪能将生意做得这么大。”

“哪里哪里。”管家笑着推辞,但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这时候,隗宅内传来沙哑的笑声:“贵客盈门,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明华章五人闻声回头。走在最前方的男子穿着一袭长袍,他面容白皙,眼睛明亮,蓄须也不掩容貌俊秀,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一个美男子。他四十岁上下,但没有丝毫臃肿,行走间颇有韵律,身段称得上典雅。

这应当就是隗宅家主——隗严清了。明华裳有些意外,听声音,她还以为是个衰败老人,没想到隗严清本人堪称隽秀。

这样好的相貌,怎么生了这么一副呕哑嗓子呢?

隗严清身后还跟着一个年轻人,那个男子看起来二十岁,浓眉大眼,相貌堂堂,是很讨人喜欢的正派长相,可惜他精神状态不好,看着恍恍惚惚,折损了他的俊朗。

隗严清给明华章问安,明华章回礼,等众人站定后,隗严清指着身后的年轻人道:“这是小民的大徒弟隗墨缘,劣徒不才,让崔郎君笑话了。”

说完,隗严清看向隗墨缘,语气中暗暗施压:“墨缘,还不快来向贵客问好。”

如今世家式微,以科举为代表的士人阶级兴起,世家早已丧失在朝堂上的话语权。然而,百余年门阀统治的影响不是一时半会能抹杀的,百姓还是极为推崇世家,尤以现在名声最大的五姓七望为代表,在民间享有很高的声望。

隗严清这些年见惯了权贵,购买他们家木偶的也不乏宰相高官,但博陵崔氏竟然也听说了他们家,甚至要上门订购。

这对隗严清来说可是了不得的荣耀,他一心想将这桩生意做成,而隗墨缘竟还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这简直叫隗严清怒火中烧。

隗墨缘突然听到师父的声音,身体打了个激灵,连忙垂头认错:“师父恕罪,徒儿想起木偶还没上色,不慎走神了。”

隗严清看了他一眼,转身一脸笑意,对明华章拱手道:“我这徒儿没见过世面,让崔郎君见笑了。不知郎君想要什么样的木偶,只要我隗家能达到,定全力以赴,绝不叫郎君失望。”

明华章说:“祖母病危,我奉伯父之命来洛阳为祖母置备身后之物。给祖母用的东西,钱财都是其次,妥善才是最要紧的。我路上听闻,你们家的木偶,闹出过岔子?”

隗严清的笑容生硬起来,道:“怎么会?别的不敢说,但论起陪葬木偶,我们称第二,洛阳城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那些话都是坊间谣传,做不得真。”

“是吗?”明华章还是一副高傲冷淡、不为所动的模样,问,“可是我却听说,你们的木偶会噬主,甚至闹出了人命?”

木偶是去阴间侍奉主人的,如果会反过来噬主,那问题可就大了。隗严清不由抬眸看向明华章,却见那位年轻的郎君神情还是冷冷淡淡,说:“崔家不在乎浮名,唯独孝之一字,不容丝毫马虎。如果隗掌柜不方便说,那就算了。”

明华章说完,转身就走,姿态高的仿佛不是他们来找隗家买木偶,而是隗家求着要将木偶卖给他们。明华裳默默抽气,这就走了?明华章会不会把架子端得太高了?

但明华裳心里嘀咕,动作上却没有犹豫,紧跟着明华章往后走。江陵有些迟疑,被谢济川使了个眼色,强行拉走了。

他们走下台阶,没过几步,身后就传来隗严清的声音:“崔郎君留步。唉,都是我治家不严,我原本觉得这是家丑,不足为外人道,若崔郎君在意,我将原委告诉郎君也无妨。”

江陵瞪大眼睛,意外地看向明华章,简直怀疑隗严清是不是有些受虐方面的癖好。明华章都将姿态摆的这么高,隗严清还上赶着来讨好?

江陵无法理解。

明华章对此倒并不意外,他暗暗望了江陵一眼,警告他收敛好表情,然后才从容不迫转身,微微挑眉:“哦,此话怎讲?”

隗严清叹气,说道:“噬主的传闻,应当是从我二徒弟隗白宣身上传出来的。其实并非木偶噬主,而是……而是这个孩子和我赌气,把自己关在木偶工坊里,不吃不喝。我以为她在做木偶,就没有管她,谁知好几天过去,我发觉不对,让人强行开门时,却发现她自杀了。”

明华章眉头轻轻挑起:“自杀?”

“没错。”隗严清长叹,“她死时身边摆满了木偶,看着就像木偶杀了她一样,这才传出木偶噬主的传闻。自杀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隗家又做这种生意,我怕主顾们听后多想,就让人将消息压下了,对外只说老二失踪。等过段时间,风声散了,我再给她好好下葬。”

明华裳发现崔姓还真是好用,这些话,恐怕朝廷官差来问,隗严清都不一定肯说吧?

当然,这其中也有明华章的功劳,他容貌清冷俊美,气度雍容高洁,站在这里活脱脱是世人想象中的门阀贵公子,没

人会怀疑他到底是不是崔家人。尤其他还是一副高岭之花、不可攀折的模样,他越爱搭不理,别人就越想讨好他。

这种矛盾心理,大概就是人性本贱吧。

明华裳默默感慨明华章会找突破点,同时害怕地抱住明华章胳膊,惊慌道:“什么,这里有死人?阿兄,这里好可怕,我们快走吧。”

任遥和江陵正听得仔细,明华裳突然一嗓子嚎出来,都把他们吓了一跳。江陵震惊地看着明华裳埋在明华章身上,不停地嘤嘤嘤,他的瞳孔不受控地放大。

他只是拧不过江安侯,不得不换个地方打发时间。但加入玄枭卫,竟然要做到这一步吗?

明华章还算镇定,他安抚般按住明华裳肩膀,半抱住受惊的妹妹,说:“舍妹胆子小,很害怕死人。冒昧问一句,令徒的尸体,现在还在隗宅里吗?”

江陵这时候才明白明华裳的意图,他心想幸亏明华章反应快,接住了明华裳的戏,要不然就凭明华裳这突兀又浮夸的演技,他们肯定得露馅。

隗严清脸上飞快闪过丝难以言说的神色,说:“郎君、娘子尽管放心,我们已将二徒的身体妥善安置,不会打扰贵客的。”

任遥表示怀疑:“真的?”

隗严清一再保证,他们毕竟顶着客人的身份上门,坚持要求看隗白宣的尸体说不通,任遥无计可施,只能暂时放过尸体的话题。

明华裳为了做戏,脸埋在明华章胸膛上,肩膀都配合着一抖一抖。她悄悄拉明华章的衣服,示意明华章去看隗白宣自杀现场。

一个人若走到自杀这一步,可见内心情感已经将理智淹没,那她自杀现场必然会留下大量心理痕迹。而隗白宣死亡现场正好还是做木偶的工坊,明华裳觉得这个地方必然有大量线索。

明华裳的暗示明华章听懂了,他按住她的手,说出来的话却截然相反:“这里刚死过人,阴气太重,五娘,你先出去吧。”

明华裳一愣,不可置信地抬头:“啊?”

明华章却已经握着明华裳的肩膀把她拉开,对江陵、任遥说道:“你们带着五娘去外面转转,别吓着她。”

管家知道这种世家大族讲究多,洗手都有五六道工序,世家娇养的娘子怎么能接近死人呢?管家立刻接道:“郎君说的是,娘子是贵客,怎么能让贵客去外面等?不如娘子去我们府上的花园散散心?”

隗严清也上道地说道:“是啊,是我没考虑周全,差点冲撞了崔娘子。娘子见多识广,恐怕看不上寒舍,但我刚刚修缮过宅院,勉强也能一观,若是娘子不嫌弃,不妨去花园散散心?”

明华裳正要说什么,却明华章拦住:“那就有劳隗掌柜了。”

隗严清喜出望外,他回头对大徒弟使了个眼色,说道:“墨缘,还不快领着崔娘子游园?你给我打起精神,若是怠慢了娘子,看我如何收拾你。”

隗墨缘一路跟在隗严清身后,沉默的像个影子,听到这话他勉力笑了笑,对明华裳三人行礼:“崔娘子,请。”

明华裳万分不情愿,然而无论是真身份还是假身份,她都拗不过明华章,只能跟着隗墨缘往花园走去。

明华章等明华裳、江陵、任遥走远后,才对隗严清说:“既然传闻是误会,那我就放心了。我想去看看木偶,可否请掌柜带路?”

隗严清求之不得,笑着道:“当然,郎君这边请。”

隗严清在前方带路,谢济川不着声色走到明华章身边,调侃道:“你竟然放心让她离开你的视线?”

“不放心。”明华章面上还是那副冷淡清高的模样,嘴唇的动作微不可见,完全看不出他在说话,“所以我将那两人打发过去了。”

江陵和任遥动脑能力暂不评价,但真发生什么危险,倒还能挡一挡,适合留在明华裳身边做护盾。

谢济川极轻地笑了声,同样低不可闻说:“她身上的天赋独一无二,韩颉恐怕就是看中这一点,才要将她吸纳进来。如果她真的能勾勒出凶手的画像,你这样打发走她,不是耽误案件吗?”

“不需要。”明华章说,“没有画像,一样可以破案。但她肯定要离开玄枭卫,过多参与案子,对她有害无利。”

谢济川耸耸肩,说:“随你吧。反正又不是我升职。”

另一边,隗墨缘带着明华裳游园,明华裳沉默,隗墨缘也很沉默。

看得出来隗严清这些年钱挣了不少,宅子十分气派,但隗家人少,大部分院子都是闲置的,草木丛生,遮天蔽日,走在寂静的甬道中,反而有些鬼气森森。

明华裳悄悄打量隗墨缘,他看起来精神很不好,一路走来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隗掌柜那样一个人精,教出来的徒弟不至于连待客之道都不懂,除非隗墨缘身边发生了巨大变故,让他连外界刺激都注意不到了。

明华裳不动声色,一脸好奇地问:“隗大郎君,这是什么树?”

隗墨缘回神,看向旁边,说:“哦,这是槐树。”

槐树高大,沿着墙种了一排,若是夏末应当很壮观,但现在槐树没有开花,唯有黑色枝丫虬结盘曲,乍一看像一排鬼爪,张牙舞爪从虚空中抓着什么。

明华裳问:“怎么种了这么多槐树?”

隗墨缘打起精神道:“师父说槐树荚果多子,多子多福,所以买下这个院子时种了许多。”

槐子谐音“怀子”,可见隗掌柜对求子的热切,可惜越期望就越得不到。江陵问:“我看隗掌柜年纪不算大,为何求子这么多年都没结果?”

任遥重重撞了江陵一下,怒目瞪他:“你会不会说话?”

隗墨缘是大徒弟,隗掌柜没有亲生儿子,家产就要由他来继承,江陵当着隗墨缘的面提这个话题,不是找茬吗?

隗墨缘咳了一声,说:“无妨。实不相瞒,师父早年是唱傀儡戏的,但他吃错了东西,大病一场,之后嗓子就坏了。师父唱不了戏,被赶出戏班子,他带着我四处奔波,风餐露宿,一直没好好养身体。等后来,我们好不容易在洛阳站住脚,木偶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手里终于有闲钱了。师父再去求医,郎中却说师父身体留下了病根,此后恐怕有碍子嗣。师父这些年没少求医拜佛,可惜都没什么用。慢慢的师父心思就淡了,后来他又收了二师妹和三师妹,他专心教我们三人,不再提子嗣的事了。”

明华裳三人都有些惊讶,没想到隗严清还有这么一段身世。

傀儡戏有很多流派,但大致无外乎一边操纵木偶,一边演唱,对演员的要求很高。

难怪明华裳觉得隗严清走路很有韵味,原来他曾经练过。隗严清嗓子坏后,傀儡戏自然是演不下去了,但他对木偶知之甚详,最后靠给死人做陪葬木偶发了家,也算无心插柳,柳暗花明。

明华裳问:“原来隗掌柜还有这么一段过往,敢问隗掌柜原来练的是什么戏?”

“牵丝戏。”

明华裳眼中露出惊叹之色:“竟然是最难的牵丝戏,真厉害!那大郎君是隗掌柜的首徒,是不是也唱得一手好戏?”

明华裳长着一双优美的杏眼,她又爱笑,当她看着人说“真厉害”的时候,几乎没有男人抵抗得住。隗墨缘也是如此,他下意识要应了,但话到嘴边想起师父的忌讳,还是垂下眼睛道:“让娘子失望了,我并不会傀儡戏。”

明华裳很失望:“是吗?家里鲜少让我出门,我还一直没听过傀儡戏呢。”

对着一个十六岁少女满怀期待又慢慢熄灭的眼睛,任遥看着都于心不忍,更别说男人。果然隗墨缘过意不去了,说:“崔娘子,抱歉。但嗓子是师父的心结,他一听到傀儡戏就发火,不允许我们私下学。若娘子想看其他,我定在所不辞,但傀儡戏……”

明华裳本也不是为了听戏,见状赶紧说:“哪里,是我不懂事,让大郎君为难了。郎君可真是孝顺,隗掌柜虽然没有子嗣,但有你们师兄妹承欢膝下,倒比寻常人家的儿子强多了。将来隗掌柜养老时,大徒弟是儿子,二徒弟是儿媳,三徒弟是女儿,不知多有福气……”

明华裳说着,很做作地呀了一声,捂住嘴。她暗暗拉任遥的衣服,等着任遥给她配戏,任遥脸都憋红了,实在演不出来,只能用力掐了江陵一把。

江陵猝不及防,脱口而出:“男……”

他本来想骂男人婆你疯了,但接触到明华裳、隗墨缘的视线,他硬生生转口,沉重道:“难受的事就不要提了。刚刚隗掌柜不是说了,二徒弟自杀死了,哪还有什么儿媳?”

明华裳松了口气,幸好,江陵把话圆回来了,没有露馅。看来这戏班子还是得靠她,明华裳接过戏眼,一双大眼睛里流露着四分愧疚、三分难过、二分怜惜,还有恰到好处的一分害怕:“对不住,我忘了二娘子已经……唉,隗郎君,节哀。”

隗墨缘勉强笑了笑,垂下眼睛,目光有些躲闪。江陵道:“哭丧着脸做什么,大丈夫何愁找不到妻子,你另娶一个女子,以后一起孝敬隗掌柜不就行了?”

“是啊。”明华裳仔细盯着隗墨缘的表情,说,“我虽然不知道二娘子为什么自杀,但她如果真的爱你,想来也是希望你幸福的。等给她下葬后,你另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她肯定不会怪你。”

隗墨缘嘴唇嗫喏,脸上露出一种愧疚、解脱、痛苦交织的复杂表情。明华裳正要追问,忽然,宅院中传来一声凄惨尖锐的女子叫声:“啊,她来了,她又来了!”

隗墨缘听到这个声音,猛地抬起头,眼中一瞬间流露出惊惶:“朱砚!”

隗墨缘顾不得师父的交代了,疯了一样冲向一个方向。任遥被他这个举动吓了一跳,本能戒备起来:“他在玩什么花样?”

明华裳看着前方,道:“跟过去看看。”

明华裳、任遥、江陵追着隗墨缘跑入一个院落。和其他空荡荡的院子比,这个小院显得尤其精致秀丽,一看就是女子闺房,而且是很受宠的女子。

明华裳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这恐怕是隗严清的三徒弟,最受宠的小师妹——隗朱砚的住所吧。明华裳提裙迈入门槛,果真看到一个女子站在屋中。

她一身单衣,头发披散,隐约能看出头发下灵秀娇美的五官。但她现在全无美感可言,她拿起身边的东西,也不看是什么,疯狂地扔向地面:“我知道是你!白宣,你都死了,为什么还不肯放过我?”

隗墨缘看到这一幕,惊恸道:“朱砚,屋里什么都没有,你癔症了!”

他屡次想跑到隗朱砚身边,都被她乱摔的东西拦住。隗朱砚很受宠,屋里有不少摆件,但现在无论是名贵的和田玉还是稀罕的粟特金,都成了她的武器,一股脑扔向敌人。

她形容疯癫,像是对面真有什么恐怖的存在。然而,她疯了般打砸的,明明只是一个木偶。

那个木偶半人大小,脸白的像纸,眼睛、腮红、嘴唇却勾勒得精致艳丽,衣饰一如活人,甚至手指都细致地做了五根。它躺在地上,任由隗朱砚打骂。

隗朱砚发狠,搬起梳妆台上的铜镜扔了下去。那枚铜镜打磨得非常纤薄精美,但抛出来就成了铡刀,刚刚好砸到木偶的脖子上。木偶的头被打飞,在地上弹了两下,咕噜噜滚到明华裳脚边。

明华裳低头,看到那个五官极力逼近活人,唯独眼睛涂成全黑的木偶头被她裙角挂住。它嘴唇弧度似抬非抬,表情十分奇怪,像极了在模仿活人却又不得要领。那双出奇大的黑眼睛一动不动,明华裳甚至生出种它在看她的错觉。

就在这时,那双眼睛仿佛眨了一下,随即流出两行血泪,歪歪扭扭划过它上扬的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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