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华章说的如此直白,倒让明华裳有些过意不去:“兄长,我其实……”
“我明白。”明华章从看到她的时候就有预料了,对此很是平静,“你就这么想拿下这个案子?”
将窗户纸挑破后,明华裳也镇定了。她抬眸,认认真真看着明华章:“兄长,人命关天,我想知道真相。”
明华章不语,目光近乎审量。明华裳不闪不避,定定迎上他的视线,说:“二兄,我绝对没有利用你的意思,我今日前来,也不是为了得到什么才给你送吃食。我真心想和二兄好好相处,同样,我也想知道隗家的实情,解开谜团。”
“为什么?”明华章问,“你不可能不知道玄枭卫是什么地方。当年酷吏做什么,这群人就在做什么,只不过转到了地下。你为什么要加入玄枭卫?”
明华章实在不知道明华裳为何如此执着。她衣食无忧,家庭和睦,世人所求她都应有尽有。她为什么要放着千金小姐的日子不过,非要走入阴影中呢?
明华裳默然,她不清楚如果她不知道自己是假千金,听到韩颉的招揽后还会不会心动,但世事无法回头,这种假设根本毫无意义。她既然已选择了这条路,哪怕路是错的,她也必须走下去。
摇摆不定,半途而废,只会让她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夜雨敲打在窗上,发出淅淅沥沥的冷响,满室灯火像汪洋中的一叶舟。明华裳眼中映着灯光,里面的潋滟水色极为动人,她越过桌面,握住明华章的手臂,恳切说道:“兄长,你的担心我都明白。但是,外人敬重我、称赞我,只是因为我是镇国公的女儿、你的妹妹,这个位置无论换成谁,他们都会如此。我并没有埋怨你和父亲的意思,但是,偶尔我也想作为明华裳而存在。”
明华裳微仰头看他,这个角度她显得尤为玲珑精致,本就不合身的衣领散开,露出纤长的脖颈,到了腰间却突兀收紧,勾勒出一段惊心动魄的弧线。
明华章本在审视她的眼睛,视线不知为何落到她的锁骨上。沟痕清浅,连着一大片过分莹白的肌肤,在灯下犹如最上品的白瓷。
明华章只看了一眼,猛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他像犯了什么罪恶般收回视线,嗓音再无刚才的冷静从容,莫名有些发紧:“你把这件事想的太简单了,远远不知其中的危险。你冒险时,可曾想过父亲?”
明华裳静了静,说:“我想过。我当然爱重父亲,可他不是我。我不想现在被人称为镇国公小姐,日后被人称为某某夫人,一辈子围绕后宅打转。我也不想我的一切只能仰仗男人喜欢,一旦遇到风吹浪打,他不喜欢我了,我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明华章听出些许不对劲,他眸光微敛,沉着脸看向明华裳:“你听到什么闲言碎语了吗?你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有我在一日,绝不会叫别人欺辱你。”
明华裳苦笑:“那等我嫁人后呢?是,兄长能帮我挑一个人品端正、门第清华的好夫家,可是,你不能一辈子护在我身边,总有你看不到的地方。如果未来我的丈夫移情别恋了怎么办,或者婆婆不喜欢我怎么办?这些问题,总不能再让二兄帮忙吧。”
明华章微微拧眉,冷肃地看向明华裳。明华裳对着他笑了笑,尽量将话题说得轻松一点:“当然,也有可能我就是万千女子中唯一幸运的那个,丈夫一心一意,婆婆开明宽厚,妯娌和小姑都知书达理。但这样的日子太累了,我想像太平公主那样,从不担心丈夫移情别恋,从不在意后宅纷争。我不需要很多权力,只要有自保之力,能让我按自己的心意活下去,就够了。”
明华章发现他还是不了解明华裳,他以为这个妹妹生性惫懒,无欲无求,只喜欢安稳平淡——其实这样说也没错,只不过他心目中的安稳,并不是她想要的。
明华章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明华裳心中叹息,他还真是敏锐,难怪早早就被吸纳到玄枭卫里。也对,她在洛阳籍籍无名,但明华章却是名满神都的才俊,这样耀眼的少年郎,没道理不引起女皇的注意。
女皇在识人善用方面一向强大,她看中的人才,几乎没有失手过。
“没有。”明华裳垂下眼睛,最终没有说出她是假的,并会在一年后死掉这件事,微微带着撒娇说道,“二兄,我不求你对我特殊关照,但能不能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明华章轻轻叹了口气,如实说:“我还是不赞同你加入玄枭卫。”
但站在一个队长的立场上,他无法剥夺她公平竞争的机会,否认她的努力。
明华裳听到这句话喜出望外,忙问:“二兄,你能告诉我工坊里面是什么样子吗?”
明华章叹息,起身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楚,随我来。”
明华裳跟着明华章走到书案后,她看到展开的画纸,习以为常道:“二兄,你竟然已经画出来了,真厉害!”
明华章行云流水拿起镇纸,压在边角上,平淡道:“对我不必说奉承话,做你自己就好。”
明华裳有些尴尬,果然前段时间讨好做的太外露了,她揽住明华章的胳膊,郑重其事道:“哪有奉承话,在我心里,二兄就是最好的。”
明华章轻轻笑了笑,权当这是真的,不做追究。他冷玉般的指尖抵在纸张上,说:“这是我根据记忆还原出的隗家工坊图,有些细节还没处理好。”
“哪里,这已经很完美了。”明华裳说着赶紧抽出一张纸,试图临摹明华章的地图,“二兄,借你的笔一用。你不介意我仿照吧?”
明华章当然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他退后一步,给明华裳腾出空间。他本来觉得应当尊重妹妹
的爱好和艺术造诣,但他看了一会,实在忍无可忍:“别摹了,这张图你直接拿走吧。”
明华裳停下笔,她看着自己面前歪歪扭扭、惨不忍睹的墨迹,多少还是要客气一下:“这不好吧,毕竟是二兄花这么久画出来的……”
“无妨。”明华章说道,“费不了多少功夫,你拿着就是。”
明华裳意思意思,就把图纸收起来了。她一边卷纸一边问:“二兄,杀隗白宣的凶器是什么?”
“隗严清说是刻刀。”明华章用手指比划,“大概这么长。”
明华裳皱眉:“这么小,能杀人吗?”
“能。”明华章说,“只要扎中颈动脉就可以。”
“那就说明动手的是熟人了。”明华裳忖度,“隗白宣又不是木头,如果不是非常熟悉的人,怎么可能任由对方一刀扎中动脉?”明华章不说话了,他果然秉承诺言,一个字都不肯提醒。明华裳暗暗叹气,大腿不好抱,她还是靠自己吧。
窗外雨声渐歇,雨似乎要停了。黑天半夜的,哪怕亲兄妹,深夜还呆在兄长屋里也太不像话了。明华裳适时告辞:“二兄,今夜打扰你到这么晚,实在不好意思,我先走了。”
明华章淡淡嗯了一声,收起东西道:“我送你回去。”
明华裳吓了一跳,连忙说:“不用,自己家里哪用这么麻烦,我带着招财回去就行了。”
这方面明华章却很固执,他取来一柄绘着墨竹的纸伞,不紧不慢撑开,头也不回对明华裳道:“外面风大,你系紧衣服,小心着凉。”
明华裳知道推辞也无用,只能乖乖跟着明华章出门。明华章风姿秀丽,执着伞站在雨中,像一节清濯劲瘦的竹。
雨快停了,夜幕起了风,但明华章的手始终很稳,没有让雨点落在她身上,连夜风也被他的身体挡住了大半。
明华裳抱着怀中的图纸,突然觉得很安稳。
毋庸置疑,明华章是一个冷淡、寡言、不好接近的人,但他做永远多过说,为人沉稳又负责,在他身边,不知不觉就变得十分安心。
明华章将明华裳送到门口,她站在檐下,推门时,忽然回头,认认真真看着明华章道:“谢谢。”
说完,她推门而入,没有等那些客套话。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一句感谢发自肺腑,没有任何人情世故。
谢谢你不赞同我,却依然愿意支持我。
进宝三个丫鬟看着外面的雨发愁,终于等到明华裳回来了。她们刚松半口气,等看清明华裳的衣服,那口气又提了起来:“娘子,您身上这是……”
“二兄的衣服。”明华裳今日折腾这么多实在累了,无心解释,“把衣服收好,洗干净,来日我亲自送还给二兄。”
丫鬟们应下,蜂拥而上帮明华裳换衣服。明华裳换上轻便的寝衣,这才意识到她忘了问,明华章为什么要加入玄枭卫。
然而过了那个情景,有些话就没法问了。明华裳躺在床上,疲惫地打了个哈欠,昏昏欲睡想道,以后就全靠她自己了。
她要自己想办法,把隗家隐藏的真相挖出来。明日,就先从隗墨缘开始吧。
毕竟无论凶手是谁,都是隗墨缘在发现命案现场后支使人离开,导致隗白宣尸体失踪。他是整个事件的关键,就算不是凶手,也一定知道些什么。
或许,可以试着从他的过去着手。只有知道他的成长环境和人生经历,明华裳才能像在飞红山庄一样共情他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