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不当回事。”明华章像是感觉到他们在想什么,淡淡道,“从你们选择这条路开始,就与光明磊落背道而驰了。一旦你们泄露行踪,导致任务提前暴露,那就是送执行命令的战友去死。就算任务侥幸成功,回来后,你们也会被玄枭卫问责。自己死不要紧,但家人呢?”</p>
这番话终于让所有人都沉默了。韩颉见气氛凝重,笑道:“中郎将,他们刚来,还是一群新鸟,以后要慢慢练呢,别把他们吓着了。我知道你们几个都出身尊贵,从小听着仁义礼信长大,但以后,你们首先要纠正一个观念。”</p>
“对身边人隐瞒、撒谎,并非不信,而是负责。为了自己的信义不顾他人的命,这是匹夫之义;为了心中的信念愿意被人误会、曲解乃至辱骂,这才是真正的家国之义。”</p>
韩颉说完,从座下这些少年人身上扫过,由衷叹道:“你们都是我亲手挖掘的人才,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看到你们成长为国之栋梁。”</p>
明华裳心里努嘴,明华章唱黑脸,韩颉唱红脸,这么一通组合拳下来,他们再不满就是无大体、无信义之辈了。</p>
任遥还是有一种被耍了的感觉,她问:“所以,你们让我离开神都,只是一场测试吗?”</p>
“当然不是。”韩颉道,“玄枭卫还没有闲到这种程度。离京说辞都是玄枭卫根据你们自身情况精心安排的,你们加入玄枭卫就有了第二重身份,但你们必须继续扮演好自己,不能引起任何人注意,最好表面看上去平平无奇,毫无特点。你们离开神都的理由是假的,但行踪是真的,之后,会有人帮你们在长安伪造痕迹,定时将消息传回神都。”</p>
韩颉看向任遥,说道:“就比方任小姐。今日洛阳会有一个女子拜入武馆,平日深居简出,沉迷练武,这个消息玄枭卫会不经意传到平南侯老夫人耳朵里。至于以后如何在老夫人面前圆谎,那就看你自己了。”</p>
明华裳明白了,洛阳会多一个习武的娘子,德业观也会多一个女冠,只不过那两人不是任遥和明华裳。至于江陵……他本身就是父亲送入玄枭卫的,江安侯必定心中有数,会装聋作哑,甚至主动帮江陵遮掩痕迹。</p>
明华裳忍不住道:“这也太麻烦了。”</p>
韩颉竟然点头了,说道:“没错,给你准备的借口是最复杂的。德业观和京中关系紧密,光帮你圆场就耗费了不少人力。你这种家境优渥、父母宠爱的小娘子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实在太难了。”</p>
明华章在旁冷冷接话道:“一般这种人也不会想不开,非要加入玄枭卫。”</p>
明华裳霎间哑声,默默低头装聋子。她也不想啊,如果她是明家真千金,她疯了才放着舒坦日子不过,跑出来受罪冒险。</p>
江陵扳着手指头算了算,道:“为了训练我们三个新手,要放三个老手去扮演我们,还有更多人在背后传假消息,这算起来不太划算吧。”</p>
“所以,你们一定要发挥出远超普通探子的能力,才不负这番周折。”韩颉扫过下方的年轻人,笑着道,“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让我失望的。”</p>
明华裳不敢抬头,悄悄撇了撇嘴。看来她要让韩颉失望了,她进玄枭卫只是为了混饭吃,现在她的人生至高目标已经实现了,努力工作是不可能的,随便划划水,别被踢出去就行了。</p>
韩颉并不知道明华裳此刻的心声,他还沉浸在美好期望中,和颜悦色说:“上次考核中,你们的表现远超我的预料。我本以为你们给中郎将打打下手,不添乱就不错了,没想到你们竟然独立查明了真相。所以,玄枭卫破格,将你们三人一同录用。”</p>
明华裳挑眉,悄悄问:“原来,每次考核真的只通过一人?”</p>
“看你们自己选择。”韩颉还是那副好脾气的模样,耐心解答道,“如果你们各自为战,相互残杀,那最后的胜出者通过,以后执行单人任务;如果你们选择合作,一旦任务失败,不分个人优劣,一起淘汰。只有极少数情况下新人能协同完成任务,所有人一起晋级,之后的训练中默认是一个组,以后一起出任务。”</p>
“玄枭卫成立至今,只有三组新人是一起晋级的。”韩颉指向对面,说,“一组是你们的队长和谢济川,一组是一对兄妹,剩下一组,就是你们三个。”</p>
韩颉拈须,缓缓笑了:“但前两组成员事先就有深厚情谊,唯有你们三人,先前可以说完全不认识,却能毫无保留地合作,可真是赤子之心啊。”</p>
谢济川偏头,和善地帮他们翻译:“韩将军&#</p>
30340;意思是,就属你们最傻。”</p>
明华裳张了张嘴,竟无言以对。</p>
“话不要说这么直白,有伤和气。”韩颉笑道,“你们三人实诚,明中郎将和谢济川却有些过于多心了,正好将你们放在一起调和一下。以后,你们五人就是一组了,组名玄武。”</p>
明华裳眨眨眼,有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江陵越过桌子凑到明华裳身边,问:“他是不是在骂我们是乌龟啊?”</p>
江陵声音不算小,他说完后,全屋都静了静。明华裳悄悄扫过上面的人,暗瞪江陵:“都叫你多读点书了,将军祝我们长寿呢。”</p>
任遥僵硬地转过身体,试图从未认识过这两人。</p>
太丢人了。</p>
韩颉的笑容维持不下去了,道:“玄武是龟蛇神兽,倒也不算乌龟……不过,你们不喜欢的话,和其他组换一个名字也成。”</p>
“不用了。”明华章抬起窄长的手掌,淡淡道,“玄武寓意不错,就这个吧。”</p>
“是啊。”谢济川笑眯眯道,“做这行的长寿,这兆头可太吉利了。”</p>
江陵还试图表达当乌龟的不满,明华裳眼疾手快塞了个果子到他嘴里,堵住他的话。韩颉眼角抽了抽,还是稳住风度,继续道:“为了安全着想,你们每人都要起一个代号,以后在玄枭卫中通信,只说代号,不说本名。”</p>
明华章说:“也好。我和谢济川先前就有代号,我叫南斗,他叫危月,你们记好,日后若看到六星斗或者燕子,就代表这是我们之一留下来的暗号。”</p>
江陵咦了声,问谢济川:“你叫危月,为什么记号是燕子,不是月亮?”</p>
明华裳总算明白以前别人看她是什么感觉了,江陵没文化的令人尴尬。明华裳小声提醒他:“谢阿兄的代号来自星宿名——危宿,危月燕,故画燕子。”</p>
江陵“哦”了一声,看表情似乎也没懂。谢济川笑着看向明华裳:“妹妹真了解我。你二兄最初都猜错了,以为是‘旧时王谢堂前燕’之意。”</p>
她竟然超过了明华章?明华裳还没来得及受宠若惊,明华章就冷冷打断:“妹妹是你叫的?”</p>
谢济川幽幽瞪了眼明华章:“就你假正经,真无趣。”</p>
明华裳尴尬,赶紧笑着道:“没事没事,谢阿兄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不过危宿主秋,万物枯落,含肃杀之象,再配以月字,有些过于冷了。”</p>
谢济川挑眉,眼中露出星星点点的笑意:“华裳妹妹真了解我。我都怀疑你被抱错了,其实是我的妹妹。”</p>
明华裳心里一惊,没控制好脸上的表情,几乎以为谢济川知道什么。而空中飞速袭来一只笔,谢济川侧身,两指将笔夹住,笑道:“景瞻,你这就有些不讲道理了。我叫妹妹你不高兴,我叫她名字也不高兴,是不是无论任何人接近你家二娘,你都要拦着?”</p>
这一番变故吸引走了大家的注意力,明华裳得以飞快调整好脸上表情,笑道:“没关系,接下来我们就是队友了,不必讲究这些虚礼,何况,我还指望谢阿兄提点我呢。如果谢阿兄不嫌,和江陵、任姐姐他们一样叫我裳裳好了。”</p>
明华章寒着脸,冷冷道:“不行。”</p>
“你妹妹都同意了,要你管。”谢济川白了明华章一眼,含笑看向明华裳,“裳裳真好听,可取自裳裳者华,芸其黄矣?”</p>
明华裳眼睛亮晶晶的,连连点头:“谢阿兄博学,正是这首诗。”</p>
韩颉都有些看不过去了,他咳了一声,说:“以后你们同吃同住朝夕相对,有的是时间联络感情,不如,现在先将正事办完?”</p>
明华裳赶紧应了一声,低头乖巧地想名字。明华章坐在首席,眼睛微眯,侧脸看向谢济川。</p>
谢济川察觉到他的视线,眨眼笑了笑。</p>
最后,任遥代号七杀,暗号一杆枪。江陵代号金牛,暗号是一头牛,理由很简单,聚财。</p>
他的审美还是这么简单、直白、富贵。</p>
眨眼间只剩下明华裳了,她觉得江陵这个起名思路就很不错,于是愉快说道:“那我就叫寿星吧。”</p>
屋子中陷入寂静。明华裳道:“寿星这个名字多有福气啊!你们觉得不好听?”</p>
理论上明华裳想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但剩下几人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好听。明华裳看出了他们脸上的勉强,善解人意说:“那不如改成福星?禄星?”</p>
韩颉开始怀疑自己的看人眼光了,他总觉得捡回来的这几个人脑子不正常。韩颉还有其他事,实在不想陪他们浪费时间,说:“这些名字都好,但我有一个更适合你。你和明中郎将是难得一见&#30340</p>
;龙凤胎,又恰巧都在玄枭卫中,如此缘分,错过可惜。听说中郎将有明家玉郎之称,不如,你们兄妹叫双璧,如何?”</p>
明华裳觉得这个代号好,贵气,值钱,又好听。她眼睛亮了下,看到明华章时又顿住:“可是,二兄已经有代号了。”</p>
“改了就是了。”韩颉看向明华章,“你意下如何?”</p>
名字乃身外之物,何况一个代号,明华章道:“我没有意见。但这样会不会暴露?”</p>
京城中双胞胎寥寥无几,龙凤胎更是只有他们一家。这个代号一旦走漏,对明华裳的威胁是致命的。</p>
韩颉笑得意味深长:“假作真时真亦假,这才是掩护呢。”</p>
明华章想了想,觉得韩颉说的有道理,最明显的反而是最安全的,于是同意了。韩颉松了口气,说道:“今日你们初来,先去看看住所、熟悉熟悉路,等明日就开始训练了。你们虽各有天赋,但还是太稚嫩了,不琢磨不成器。还有问题吗?”</p>
韩颉说这句话纯属客气,他已准备好起身,没想到还真有不长眼的举手。韩颉看过去,笑着问:“怎么了?”</p>
明华裳小声说:“倒也不是大事。就是……不知月俸待遇怎么算?”</p>
韩颉这次是真的开始怀疑自己看人眼光了。他深吸一口气,微笑说:“玄枭卫亦有官阶品级,一应待遇等同朝廷官。比如你现在,刚入玄枭卫,按规矩是正九品,一年俸米五十五石,月俸一千五十,食料二百五十,杂用二百,防阁四百一十七,职田两顷,庶仆两人。如果不需要仆从,可按每人每月两百文,以现钱返还。除此之外四季衣裳、节气饮食以朝廷当年安排为准,若立功,另有赏赐。”</p>
韩颉一口气说完一大段,笑着看向明华裳:“还有问题吗?”</p>
明华裳在纸上运笔如飞,她心满意足地看向纸上的数字,收起来叠好,说:“没问题了。谢韩将军。”</p>
果然还是朝廷可靠,俸禄里有米有田,衣食住行全部涵盖,甚至还给分仆役。腊八给她赐粥,夏日给她送冰,逢年过节有节气补助,这不比男人贴心多了?</p>
这样的生活,请让她过一辈子吧。</p>
韩颉默默看了明华裳一眼,忍住没说话,拂袖起身:“既然没有其他事,那你们先熟悉着,我另有他事,先走一步。”</p>
明华裳开开心心道:“将军慢走,小心路滑!”</p>
江陵看着明华裳谄媚的样子,实在无法理解:“这点俸禄没多少钱,恐怕还不及你一身衣服贵。你至于这么高兴吗?”</p>
明华裳没好气白了他一眼:“这是我自己赚的,能一样吗?”</p>
江陵被堵得哑口无言,谢济川走到明华裳身边,弯腰去看她纸上的字:“裳裳妹妹记得真仔细,竟然全写下来了。想不到,裳裳竟是如此有志气的小娘子,以后根本不需要他明华章养嘛。”</p>
“谢济川。”明华章也淡然起身,面无表情看着他,“看在韩颉在,我不想让人看笑话,今天已忍你好几次了。你还不消停?”</p>
“裳裳。”谢济川拉明华裳的衣袖,道,“你看看你二兄这个嘴脸,就差在脸上写着,别靠近我妹妹。你拿刀做什么,你以为我怕你吗?”</p>
明华裳连忙拦住明华章:“二兄二兄,谢阿兄开玩笑,他也是为你好。”</p>
明华章真是受够了谢济川,但明华裳一直挡在他身前,他怕把她伤到,一直没法用力,竟然被明华裳拉住了。而谢济川还在疯狂作死,他拢着袖子站在明华裳身后,有恃无恐地轻笑:“就是。这是我和裳裳妹妹的事,与你何干?”</p>
明华裳听到谢济川的声音就头疼,她赶紧抱住明华章的胳膊,强行拖着他往外走:“阿兄,我爬了一天山路,我累了!你带我去找住所好不好?”</p>
江陵嫌弃地“咦”了一声,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你们兄妹,一直都是这样相处的吗?”</p>
任遥其实也觉得有点甜腻,但江陵这样说,她就要反对。她横了江陵一眼,道:“人家兄妹的事,要你管?”</p>
明华裳有些不好意思了,以前撒娇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才发觉她和明华章的距离过于近了。</p>
她手臂还抱着明华章的胳膊,不知道该不该放,好在明华章依然一副清风朗月、渊清玉絜之姿,他毫不在意握住明华裳的手,说:“我带你去休息。”</p>
明华裳抬眸,看到明华章星辰般的眼睛。哪怕有人正在开他的玩笑,他依然如渊水深沉,如高山耸立,旁人的揣测瞬间成了污浊,丝毫不配沾染他。</p>
明华裳心安稳下来,低低</p>
嗯了声,由着明华章牵着她往外走。</p>
他们两人出门,在花园门口正好和人撞上。明华章和明华裳往里走,里面的人要出来,也是一男一女。</p>
少年感觉有人来,自然而然伸手,护住身后的女子:“妹妹,小心。”</p>
明华裳下意识抬眼,双方迎面相对,四目交接。</p>
明华裳看清被少年护在身后的少女,瞳孔猛地一缩。</p>
苏雨霁?</p>
明华裳近乎呆滞地看向另一个少年。这个少年年纪不大,衣衫虽然朴素,但洗的很干净。他身姿笔直,容貌清俊,站在树影中宛如苍松翠柏,有一种清寒坚韧的锐气。</p>
明华裳知道这是谁了。</p>
苏嬷嬷的孙儿,真千金在农家的亲人,也是明华裳的亲兄长——苏行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