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难得硬气一回,要来了羽林军协助。明华章、任遥、江陵带着人搜城,忙得脚不沾地,明华裳和谢济川反而闲下来了。
明华裳能做的不过是前期画出方向,让士兵搜查时更有侧重点,但真正找人还得靠捕快的经验和直觉。而谢济川闲纯粹是因为他懒,不想受出去找人的苦,整日和明华裳这个体能废物混在一起。
他们俩没事干,目光都移向凶手最后留下的现场。他们对凶手的谜语充满了兴趣,整日待在凉亭里左抠抠右看看,试图找出哪里是凶手留下的下一个受害者的名字。
可惜两人把凉亭每块地砖都看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谢济川纳闷了:“不应该啊,亭子只有这么大,他能藏在什么地方?还是说,他把名字写在了外面?”
谢济川目光不由落向河水和树林。明华裳沉吟一会,摇头说:“我觉得不会。他前两个礼物——长命锁和牌匾,事后看来很明显,但放在当时的情景中,一个是钱掌柜喜得贵子,一个是德高望重的神医,他们收到这样东西是很合理的。凶手自视甚高,不会把谜面写在很突兀的地方,比如在某棵树上、某块石头上刻字,那就太低级了。我猜测,谜语一定就在我们眼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但不会注意的地方。”
谢济川打量亭子,挑眉道:“这座亭子叫什么?”
明华裳走到外面,绕了一圈,说:“没写名字,但这里有一副对联。”
谢济川轻轻抬腿,越过栏杆,去看外面的对联:“日出晓色无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
明华裳摸了摸对联边缘,哪怕对已经被烟雾熏黑,但还是能看出下面的木头很新。明华裳问:“这是新换的木牌吗?”
谢济川叫人来问,衙役回道:“回禀舍人、明一娘子,这是去年迁都时,为了迎接圣驾,全城统一换的。”
竟然是官府换的……明华裳和谢济川都有些失望,明华裳问:“当时你们换的木牌,是现在这块吗?”
衙役认真看了眼,无奈摇头:“娘子,这些对联都差不多,小的实在记不清了。”
明华裳道谢,放衙役回去。谢济川抬头又看了眼对联,说:“总归是一条线索,带回去试一试吧。日出晓色无人管,月明流水任所之,若名字藏在这几个字里,委实不好找。”
这副对联平平无奇,用的都是常见字,组合起来能拼出半个长安的名字。谢济川自负才思敏捷、擅长解谜,他不信自己会输给一个凶手。他紧盯着对联,抱臂不语,脑中飞快组合字词。
明华裳不擅长解字谜,看了一会就识趣地放弃了。她在亭中踱步,总觉得他们好像忘了什么。
她转了好几圈,盯着地面上被京兆府勾出来的形状,猛然拍手:“对啊,谁说现场只有这个亭子,明明还有尸体!”
明华裳和谢济川抄了对联回京兆府,顺路去义庄看严精诚的尸体。当初验尸便是谢济川盯着,现在他给明华裳介绍起尸体,也算驾轻就熟:“这是严精诚,当时
他被烧得面目全非,全靠身上的饰物认出来的。”
明华裳拾起旁边托盘里的金饰和碎玉,发自真心地感叹:“看来首饰还是要用金的,不怕火烧,也不怕摔碎。”
谢济川挑了挑眉,说:“如果是为了全尸出席爆炸,那确实。”
明华裳没理会他,一一查看严精诚的随身饰物。谢济川懒散地看了会,轻轻咦了一声,叫看守进来:“这段时间有人进来过吗?我怎么感觉东西少了?”
看守诚惶诚恐道:“并未!大人,小的每日巡逻,夜间要检查好几遍,绝没有贼子进来。”
“是吗?”谢济川若有所思,“我也没特意记,总觉得他身上东西比这些多。”
明华裳放下碎片,问:“谢兄,有什么问题吗?”
谢济川想了想,缓慢摇头:“没事,兴许是我的错觉吧。这些东西上有什么线索吗?”
明华裳叹气:“没有,都是寻常的戒指、腰带、扇坠,除了金子份量比较足,并没有其他异常。”
谢济川就知道会是如此。他望了眼天色,说:“快散衙了,走吧,先回城。”
义庄看守小心翼翼送他们俩出门。这几天长安的盘查比往日严格许多,走在路上就能感觉到肃杀。明华裳和谢济川有京兆府令牌,顺顺畅畅通过城门,往通济坊走去。路上,谢济川问:“你整日在外面跑,你家人没意见吗?”
“有啊。”明华裳说,“但我不听。”
谢济川轻轻笑了声:“你给人的印象和你的真实模样,真是完全不一样。”
明华裳长相甜美柔和,说话也娇娇俏俏的,看起来就很乖巧。初见时,他以为这又是一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等亲眼看到她在命案现场的模样,他才知道,原来娇美可爱的外表下,也可能藏着一颗叛逆而不羁的心。
明华裳无辜地眨眨眼,双眼大而澄澈,看着就不像会做坏事的模样。他们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前面就是京兆府了,明华裳着急见明华章,没注意撞到前面一个人的胳膊。
对方手里抱着一个盒子,被明华裳一碰,东西重重摔到地上。明华裳吓了一跳,她明明觉得她没用多少力呀,怎么能把一个男人撞翻?她赶紧蹲下去帮忙:“抱歉,我没看到你站在这里。里面的东西贵重吗,要不拆开看看,有破损的话我赔。”
看眼睛这个男子年纪不大,但他双手粗糙,脸颊干瘦,面相比他实际年龄沧桑许多。他低着头,飞快抱起地上的东西,紧紧护在怀里,一句话都没说就走了。
明华裳手顿在空中,诧异道:“我还没说完呢……真的没关系吗?”
对方已经跑远了,谢济川慢慢停在她身边,抬头看了眼那个人的背影,说:“可能是他偷来的东西吧,鬼鬼祟祟的,不用管他,走吧。”
明华裳皱眉,撑着膝盖站起来,说:“如果是偷来的东西,那就更不能坐视不理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被人撞了,不生气不讹人,反而头也不回跑开的。”
谢济川悠悠道:
“那你去追?”
“就我的体力,能追上谁?”明华裳道,“这种正义而光荣的事情,舍谢兄其谁!”
谢济川轻轻嗤了声,皮笑肉不笑对明华裳说:“现在已经散衙了,我要回家,就不陪你伸张正义了,再会。”
说完谢济川扭头就走。明华裳胆子再莽也不敢一个人去追成年男人,她“哎”了一声,愤愤不平追在谢济川后面:“你这人怎么这样,一点正义感都没有!”
他们两人一边吵架一边走入京兆府,正好在门口撞上刚带队回来的任遥、江陵。任遥忙叫住明华裳,说:“一娘,你可算回来了,你兄长正到处找你呢。”
江陵叫来一个小兵,让他去里面告诉明华章,明华裳已经回来了。明华裳见已经有人去通知明华章了,就安安心心站在门口说话:“我们今日去城外凉亭了,中途又去了趟义庄,所以回来晚了。”
任遥问:“还在想谜语的事?”
“是的。”明华裳叹气,“可惜我和谢兄找了许久,还是不能确定下一个受害者的名字。”
江陵呦了声,说:“你猜不出来就算了,谢济川也不行啊?”
江陵总有能耐一句话得罪所有人。明华裳对他怒目而视,被寄予厚望的谢济川也并不觉得荣幸:“多谢你看得起我,可惜让你失望了。”
任遥没好气瞪了江陵一眼,道:“你能闭嘴吗?”
江陵耸耸肩,不情不愿地抿住嘴。明华裳不想和没长脑子的人计较,问任遥:“你们今日有收获吗?”
任遥松了松护腕,单手叉腰,豪气冲天道:“现在还没有,但快了。我们已经找到打长命锁的那家店了,去年年末,确实有一个人来他们店里定做长命锁,当时对方穿着斗篷,他们没看清脸,但认得声音。符合你画像的人没几个,我们带着店小一挨家挨户找,迟早能把他找出来。”
十日之期已经过半,但是大家情绪比前两日稳定许多,对找出凶手充满了信心。明华裳很欣慰,讨好地给任遥捏手臂:“任姐姐辛苦了。这几日有劳你们奔波在外,只要能尽快找到凶手,哪怕我们找不出谜底,也不用担心下一个无辜百姓遇难了。”
江陵瞧见明华裳那个谄媚样子,不阴不阳哼了声,十分看不上。谢济川悠悠道:“按凶手杀人的规律,第四个目标,恐怕未必无辜。”
“两码事。”明华裳说,“第四人就算以前做过恶,也该由京兆府、大理寺这些公门查。没查出来是公门的失职,但绝不是他活该被炸死的理由。”
谢济川忍不住道:“你就这么相信官府?万一第四人是某位大人物,你觉得官府会秉公执法,还是会息事宁人?”
明华裳正要说话,忽然被一股力道拉开。她在失重中本能抬头,率先看到的是长安画盘般空灵绚丽的晚霞,一个人怀抱着什么东西,以视死如归之势朝她冲来;随后看到一截修长如玉的脖颈,皮肤被映上一层淡淡的绯,隐约可见其下青蓝色的血管。
明华裳往后跌了两步,被一只颀长有力
的手托住后背,止住她的跌势。明华章微抿唇望着前方,确定那个人被士兵制服后,才低头,墨黑眸子清凌凌倒映着她:“没事吧?”
明华裳回过神,摇摇头,扶着明华章的手臂站好。她看向前方,发现朝她扑来那个人正是方才路上被她撞到的奇怪男人,此刻他被人压在台阶上,脖颈青筋毕露,手却死死抱着木盒。
明华章冷冷道:“注意到你许久了,你在京兆府门前张望徘徊,有何用意?”
男人咬着牙不说话,眼神阴狠冷漠,莫名让人觉得胆寒。明华裳看着这个男子,心中奇怪。怎么是他?就算他不高兴被她撞,为什么刚才道歉的时候没反应,反而要现在找她算账?
明华裳惊讶中,注意到不远处滚落着一只火折子。电光火石间明华裳意识到什么,慌忙大喊:“不好,快躲开,他怀里的是炸弹。”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大惊,原本压在男子身上的士兵、衙役呼啦一声散开。男子吃力地爬起来,血红着双眸道:“快放了柳娘,要不然我就杀了你们!”
男子抱着炸药欲冲向人群,才刚迈步,手上就中了一只弩箭,他剧痛之下本能松手,炸药箱朝地上坠去。几乎同时,一柄飞刀刺入他大腿要害,男子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正好摔在炸药箱旁边。
明华章握着袖箭,表情凝重。他本打算将炸弹夺下,活捉此人,没料到谢济川同时用飞刀刺中了对方大腿,使其无法移动。明华章正打算冒险将男子拉出来,明华裳感受到他的意图,忙拉住他:“一兄,不可!”
明华章正要说什么,忽然感到一股炙热的白光亮起,随即一阵热浪袭来。明华章本能抱住明华裳,挡在她身前,手掌紧紧按住她的后脑。
轰隆一声巨响,热浪席卷而过,明华裳只感觉到一阵热风从前方袭来,被明华章的肩膀挡住。
他的手结结实实护着她的头,明华裳脸颊完全埋在明华章的肩膀里,只能听到不远处有爆炸声、叫喊声、逃命声,似乎离她很近,又似乎与她无关。
他的臂膀像海浪中伫立的礁石,坚实安稳,岿然不动。不知道过了多久,明华裳仿佛听到有人叫她:“裳裳,你怎么样?有哪里被伤到了吗?”
明华裳慢慢抬头,对上明华章关切专注的眼神。她摇头,回头看向后方。
京兆府大门被气浪燎成半黑,周围全是摔得七零八落、哎呦哎呦叫唤的人。京兆府的匾额晃了晃,咣当一声砸下来,正摔在男子身前。
他脸上、手上的皮肤已经被烧得不成模样,眼睛大睁着,已气绝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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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京兆尹坐在主位上,脸色十分难看:“说吧,昨日到底是怎么回事?”
京兆府在城内大张旗鼓搜查逃犯,没想到自家大门被炸了。幸而提醒得早,除了要换一个新牌匾,以及重新刷京兆府大门的漆外,无人伤亡。
但这种事太过丢脸,京兆府所有人脸色都讪讪的。一个捕快站起来,说:“昨日那个暴民的身份查出来了,他叫贺勇,是
城西一个卖烟花爆竹的小商贩。据他身边人说,他对柳氏一见钟情,当年疯了一样想求娶柳氏,但柳氏为了钱财嫁给了冯掌柜。哪怕柳氏后来又改嫁生子,他依然痴心不改,这些年一直没有娶妻,时常在柳氏店外徘徊。”
京兆尹问:“他爱慕已婚妇人是他的事,为何要来炸官府?”
众官吏低声交谈,有人道:“或许是这段时间我们搜查太密,他藏不住了,想拉个垫背的一起死?”
“他死前不是喊放了柳氏吗?而且,昨日他是冲着明一小姐冲过来的,或许,他本来想抓明一娘子做人质,威胁我们放了柳氏,但他被明少尹拦下来了,索性和官府同归于尽?”
众人纷纷点头,很赞同这个说法:“有道理。而且他是卖烟花爆竹的,成天接触这些东西,自然能做出炸药。”
“这个刁民真是坏,明少尹为了查案费心费力,他竟然还想劫持少尹的妹妹!”
众官吏你一言我一语,愤怒地征讨贺勇,但身体神态都轻松许多。
贺勇的身份、动机都符合作案条件,昨天甚至狗急跳墙,抱着炸弹来报复官府。虽然门被炸了,有些丢人,但好歹在期限内破案了,不枉他们辛苦这么久。
明华裳照例参加京兆府的会议,虽然大家都在替她打抱不平,但她皱着眉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忍不住说:“抱歉,打断一下。如果贺勇是凶手,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了救柳氏吧。”有人回道,“他恋慕柳氏多年,现在柳氏被抓到大牢了,他为了心爱的女人,铤而走险也不稀奇。”
“可是挟持我,为什么就能救柳氏呢?”明华裳还是想不通,“按正常人的想法,一个男子苦读多年,好不容易当上少尹,谁会当着众同僚和外面百姓的面,为救一个妹妹而放出犯人?这不是亲手断送自己的仕途吗?而且,昨日在爆炸前,我曾在路上撞到他,他看到我一点反应都没有,看起来完全不认识我。他既然想劫持官员家属,之前都不打听那个女子的容貌吗?还有最重要的一点,除了他贩卖烟花爆竹,接触过硝石火药,其余特征和画像一点都不一样。”
众人挠挠头,不怎么在意道:“能干出杀人放火的人,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这种暴民天生就是干坏事的料,和正常人不一样的。”
明华裳还有很多疑惑,但她没有参与搜查,不好抓着画像不放。明华裳回头,看向身边的兄长:“一兄,你觉得呢?”
随着明华裳的话,大殿内许多人都看向明华章,京兆尹也问:“明少尹,你还有什么意见吗?”
明华章双手搭在膝上,姿态端正又松弛,有一种浑然天成的贵气。他眸光清亮,缓缓摇头道:“没有。”
殿内众人无形松了口气,大家的神色都飞扬起来。明少尹说没问题,那就是真的破案了,担惊受怕这么久,总算保住乌纱帽了。
京兆尹颔首,淡淡道:“好,那就写结案卷宗吧。”
后面开始商讨如何写定案卷宗,如何应付察院,谈话冗长沉
闷,没什么意义。散会后,明华裳一路沉默地跟明华章回殿,她看到明华章坐在案后,铺开宣纸,一副当真要写卷宗的架势,忍不住问:“一兄,你真的觉得三起爆炸案的元凶是贺勇吗?”
明华章润了润笔,扶袖在纸上写下一行字:“不觉得。昨日我问了好些卖烟花爆竹的商贩,他们所谓的能调制特殊烟花,就是把其他纸筒里的火药倒到一个筒里,若问起硝石、硫磺配比,他们还没我知道的多。何况,和锦绣楼、回春堂、凉亭的现场比起来,昨日那个炸弹范围太小了。我就站在台阶上,也不过是感觉脸上扑了层热气,威力和锦绣楼的差远了。这两次爆炸,不太可能出自同一人之手。”
明华裳见他还在刷刷刷写字,忍无可忍撑到案上,一把捉住他的笔杆:“既然你有怀疑,那还同意结案?”
明华章叹气,无奈抬眸:“你是一点都不看我在写什么。谢济川把严精诚的账册破译了,这是我写告严精诚强买强卖、囤积居奇的状子。”
“哦。”明华裳讪讪应了声,赶紧把他的笔放开,“原来这样啊,那你快写吧。”
明华章继续写状子,明华裳趴在旁边看,忍不住道:“一兄,方才京兆尹等人问你是否有异议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把刚才那些话说出来?”
明华章蘸墨,换了张新纸继续写,声音清淡几不可闻:“因为我想引那个人出来。”
明华裳歪头,双眼毛茸茸的,清澈见底:“啊?”
“你没有觉得查这个案子时一切都很巧吗?每次在我们找到线索后,就会有人死掉,像是有人看到了我们的查案进度,永远能比我们早一步。”明华章停下笔,抿了抿唇,像下定什么决心一般说,“如果仅是因此,我也不敢如此确定。但上次我在佛寺查地道时被人埋伏,受害人父母都遗忘了的悬案被魏王翻出来模仿,桩桩件件都让我觉得,京兆府内有奸细。自从双璧接过任务后,还没有发出任何消息吧?正好趁这个机会,钓他们出来。”
明华裳眼眸动了动,凑近问:“你想做什么?”
明华章翻过笔,用笔杆沾水,在桌面上写了一行字。明华裳看到后什么也没说,点头道:“好,既然你想做,我就帮你。你现在还被魏王怀疑,不宜出面,这些事,就交给我吧。”
明华章眼瞳微微睁大,惊讶问:“你都不问为什么?”
“盟友才需要问为什么。”明华裳双眸微弯,迎着阳光对他笑了笑,轻声道,“家人不需要。就算你想要杀人放火,我也会帮你磨刀的。”
明华章眸光闪烁,欲言又止,最后叹道:“这些事与你没关系,你不需要做到这一步的。”
“所以说呀,一兄,你一定要活得很好很好。”明华裳伸手,握住他的手背,笑道,“就当为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