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未时,酒幡在风中招摇,如裹了一层金粉。胡姬腰肢纤细,笑靥如花,飞快地在波斯地毯上旋转,手臂上的金钏碰撞出叮当脆响。四周人群不断叫好,鼓掌合着鼓点,好不热闹。
招财跟着明华裳挤入酒肆,忧心忡忡道:“娘子,老夫人对您出门本来就颇有微词,您再打一壶酒回去……二房、三房又要说闲话了。”
前日,凶徒抱着炸弹冲入京兆府,可谓惊动长安。好在凶徒自作自受死了,虽然京兆府还没有给出定论,但在长安众人心里,这个案子已经破了。
太子很高兴,决定明日在曲江池设庆功宴,好好犒劳功臣。除了相王、太平公主、魏王、梁王、二张兄弟这些皇室名流,太子还邀请了参与破案的京兆府、羽林军乃至御史台,无论有品阶的官还是不入流的吏,全都受邀在列,以示太子礼贤下士之德。
明华裳在案件中出的力有目共睹,所以也单独收到了一封帖子。
这封请帖送到镇国公府时,可谓轰动非常。以往比这规模更盛大的、主办方身份更高的宴会,镇国公府不是没参加过,但那些都是泛泛邀请全府女眷,像明华裳这样被太子有名有姓写在请帖上的,向来只有家主有这等待遇。
公府内有人酸,有人羡,有人挖苦,但太子的邀约没人敢推拒。明华裳借口要置办宴会行头,又要单独出府。明老夫人虽然很不满明华裳“轻佻”,也只能拧着眉头同意了。
明华裳毫不在意,对招财说道:“我出门是为了破案,无论谁来我都问心无愧。我阿父都没意见,管他们说什么?”
明老夫人虽然辈分高,但镇国公府终究是镇国公府,真正主事的还得是镇国公。本来镇国公不同意明华裳每日天不亮就往外跑,天色全黑才回家,他倒不是觉得一个闺阁女子成日和外男厮混在一起有辱名节,而是觉得太危险。但不知道明华章私底下和镇国公说了什么,反正镇国公再没管过明华裳的行动,算是默认了。
明家上有一个无论明华裳做什么都只担心乖乖女儿安不安全的爹,下有一个无论明华裳想做什么都帮她摆平障碍、解决问题的兄长,他人就算看不惯,又有什么所谓呢?
招财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是,明华裳是一个年芳十七、正待议亲的娘子,她又没有母亲、姐姐替她相看婚事,若不讨好明老夫人,难道指望下人帮她留意郎君吗?
招财苦口婆心道:“娘子,话虽这么说,但终究孝字大过天。长安里出息儿郎只有那么多,如果被其他人抢走了,您能挑的就越来越差,您还得靠老夫人为您做主啊。”
“能被抢走的,本也不是好东西。”明华裳漫不经心接了句,问,“招财,如果你得知你的命只剩下一年,接下来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死掉,你会做什么?”
“啊?”招财忙道,“那我肯定要先把放娘子衣服首饰的箱笼钥匙交待给新人,然后把这些年攒下来的家当分给进宝、吉祥、如意几个丫头,现钱我自己留着,每天都吃一顿好的。”
“你还说我,我看你也只想着吃。”明华裳笑,笑完之后,轻声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人生太短,我还没活明白,就要准备如果我死了怎么办。这么一想,嫁入高门有什么用,金银珠宝有什么用,守护好自己珍重的人,去做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事,剩下的时间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开心快活每一天,已足矣。”()
“呸呸呸。”招财连忙朝地上啐唾沫,嗔怒道:“娘子,您说什么呢?别说这种晦气话,您肯定会长命百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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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华裳笑了笑,拉住招财,欢快说:“好,那我们去买酒。听说这家的三勒浆特别好喝,我们买一壶,带回去给进宝她们尝尝。”
明华裳和店小二说要一壶上好的三勒浆,店小二殷勤地应了声,去后面斟酒。明华裳扫了眼酒肆,对招财说:“你在这里等酒,我去那边看看。”
招财立马反对:“娘子,不可,酒肆里这么乱,你一个人走太危险了。”
“没事。”明华裳说,“我又不出去,就在里面看看。你盯着我们的酒,别被人掺了水。”
招财担心花大价钱买的酒被人换成次品,只能无奈同意。明华裳对她笑了笑,拎着裙摆,自然而然走到墙前。
酒馆的墙不只是墙,更是文人墨客喝高了时的草稿。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诗,明华裳认真看着,这时候后面换了鼓点,人群欢呼声更加疯狂,一群人朝墙壁涌来。明华裳被撞得后退,困在墙角,招财瞧见不对,连酒都顾不上了,忙喊道:“娘子!”
幸好人潮没一会就散了,明华裳挤过来,拍了拍招财的手说:“我没事,别担心。”
招财上下看明华裳,确定她好端端的才松了口气。明华裳道:“我们的酒好了?这就走吧。”
明华裳和招财走出酒肆大门,登上外面的马车。招财问:“娘子,接下来我们回府吗?”
“难得出来一趟,急着回去做什么。”明华裳抬高声音,对外面的车夫说,“去集贤楼。”
招财问:“娘子,我们不是刚打了酒吗,怎么还去酒楼?”
明华裳没好意思说她进酒肆其实并不是为了打酒,含糊道:“阳光这么好,找个地方坐坐,顺便见个人。”
“啊?”招财更迷惑了,“见谁?娘子约了人吗?”
明华裳像没听到,一心张望外面,忽然她伸手:“招财你看,那里有个变幻术的!”
招财连忙凑过来看,刚才的问题自然而然忘记了。
明华裳暗暗松了口气。前段时间被案件赶得喘不过气来,明日又要去赴太子的宴,想来也不会轻松。趁今日空闲,把该解决的事情一次都解决了吧。
招财专注地盯着幻术,看得一惊一乍,明华裳朝后望了眼,酒肆依然喧嚣热闹,酒客依然谈笑风生,花一样美艳娇媚的胡姬穿梭在酒席间。没人注意到,墙壁上多了一行不起眼的字。
那行字怪模怪样,乍一看很容易以为是随手画上去的涂鸦。但若拿着玄枭卫的密语本就能读出来,上面写着“二月初十
()酉时一刻,曲江池灯架。”
后面,还画着一块玉璧一样的图案。
西市人流如织,马车走得摇摇晃晃,慢慢吞吞。幻术师嘴里喷出长长的火焰,人群欢呼不断,明华裳打了个哈欠,撑在车窗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今日似乎没人跟着她,要不是因此,她也不敢如此大胆地在酒肆里留消息。
没有原因,没有事情,只有一句没头没脑的时间地点,以及双璧的署名。时间是根据太子设宴的时辰定的,灯架则是魏王、二张兄弟为女皇修建的花朝节灯,这几日正在赶工,里面环境混乱,人员混杂,很适合接头,明华裳就随口诌了上去。
任遥、江陵每日都和他们见面,有什么话当场就说了,不需要靠这种渠道和“双璧”接触。剩下的能破译这条消息,不知他们真实身份,却又密切关注着双璧动态的,立场就很可疑了。
那一日,京兆府、羽林军、御史台还有皇室成员,许多人都会到场,时间重合,地点相近,她给这么多人创造出便利条件,不知酉时,会有谁去曲江池灯架。
明华裳呼了口气,闭眼靠在车窗上。她早就注意到有人在盯着她,但不知对方是谁,盯着她在查什么,她不敢贸然行动,只能要么不出门,要出门就到处兜圈,拼命折腾他们。
这段时间,缀在她身后的尾巴总算散了,不知道是将她查明白了,还是换了种更隐蔽的方式。但潜藏在玄枭卫的内奸不除不行,对方已经向明华章下手了,不揪出对方,死的就是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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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炸案终于告一段落,苏雨霁都长松一口气。这些日子她奉命监视查案小组,那五人虽然思路诡异,行为迷惑,精神看着也不太正常,但至少能看出来他们确实在努力,没有敷衍了事,也没有和其他势力相从过密。
虽然苏雨霁很怀疑,连装鬼这种离奇事都能做出来,他们查出来的结果,真的可靠吗?
苏雨霁只能说,如果案子没查出来,是他们能力问题,而不是态度问题。
苏雨霁觉得她的任务差不多结束了,她如实将这段时间明华章五人组的所作所为整理在纸上,用专门的火漆封印,准备去提交任务。她起身活动肩膀,望了眼天色,喃喃:“不知不觉,日头都落到这里了。御史台不用再去京兆府会审,京兆府那边也不可能这么快写完结案卷宗,今日察院应当无事,他应该快回来了。”
苏雨霁怕苏行止回来时家里没人,便暂时压下出门的念头,耐心等在家里。然而这一等却是许久,已经过了他寻常回家的时间,还没有见到苏行止人影。
苏雨霁心里咦了声,奇怪道:“他怎么还不回来?察院里有事吗?”
既然苏行止不回来,苏雨霁也不再耽误提交任务,简单做了些伪装就出门了。她提着挎包,装作去西市买东西,刚出门没多久,身后就追来一阵脚步声:“小姐留步。”
此刻苏雨霁正走到小巷中间,前后都无人经过。苏雨霁身体一顿,眼神猛然变冷,拧着眉回头:“又是你?”
对方抹眼泪:“是老奴。老奴在家里等了小姐许久,小姐为何没来?”
号称是镇国公府旧仆的女子又出现在她面前,苏雨霁没好气翻了个白眼,冷冷道:“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要自己好好想想,在我没想明白之前,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我。你怎么又来了?”
仆妇垂着手,卑躬屈膝道:“老奴不敢违逆小姐的命令,只是,有一样东西,老奴觉得应该转交给小姐。”
苏雨霁警惕地看着她:“什么?”
仆妇从袖子中抽出一封泛黄的信,双手递给苏雨霁:“娘子请看。这是十七年前,夫人怀孕期间写给王家的信。只不过这一封赶上时局动乱,未曾寄出去,这些年一直留在老身身边。老身找了许久,好不容易从箱底翻了出来。这是夫人为数不多的遗物了,老奴觉得,小姐或许想留个念想。”
苏雨霁听到这是镇国公夫人王瑜兰的书信,指尖紧缩,眼神一下子紧张起来。她盯了纸面许久,慢慢伸出手,接住那封信。
泛着岁月陈腐味的纸张落在她指尖,仿佛重愈千斤,苏雨霁刹那间产生种幻觉,似乎她接过的不只是一封信,更是尘封在那段岁月里,沉重到不可触碰的秘密。
苏雨霁定了定神,打开信封,展开里面的信纸。入眼是娟秀整齐的簪花小楷,几乎能从字里行间窥见主人写下这些字时的情态,定然温柔又沉静。
苏雨霁继续往下看去,信中说这段时间长安里风声鹤唳,天后斥责太子忤逆不孝,有谋逆之心,太子已被禁足东宫。镇国公在外帮太子奔走,形势瞬息万变,人人自危。她在终南山山庄养胎,帮不上什么忙又忍不住担心,时常觉得心悸。最近一次郎中给她诊脉,说她很有可能怀的是双胎。
她不想让国公分心,所以没告诉镇国公这个消息。但郎中还说,她怀相不好,生双胎会是加倍危险,劝她早做打算,趁现在孩子还小,来得及引产,他们夫妻还年轻,保住大人,日后总会有其他孩子。
她思来想去,还是不忍割断和这双孩子的缘分,为此她愿意去冒九死一生的风险。她虽然害怕,但依然期待这双孩子,不知他们是男是女。如果是一对男孩,便起名云衢、惊寒,如果是女孩,就叫雨霁、秋水。
虹销雨霁,彩彻云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从名字中,就可见她对腹中孩儿的期待。
苏雨霁看完后,深深陷入沉默。她知道,镇国公府那对龙凤胎其实叫华章、华裳,她当年还羡慕他们一看就是一家人,连名字都是配套的。可是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吗?
她以为哪怕没有血缘也无私爱她的祖母兄长,其实是调换她人生的刽子手;她以为活得像话本一样幸福的龙凤胎兄妹,其实连名字都是错的。
只有她的名字,才是王瑜兰凝聚心血与爱,一笔一划为腹中骨肉拟的。
而她却被养在农家,十七年来连自己生父生母是谁都不知道,活得稀里糊涂又小心翼翼。多么可笑。
仆
妇端详着苏雨霁的脸色,再次开口道:“这是夫人的画像。老身看到小姐的第一眼就知道不会错了,您和夫人,身段气韵一模一样。”
奴仆说着展开画像,苏雨霁都来不及说什么,抬头便看到一个女子侧坐在水榭前,簪花微笑。苏雨霁看到画中人时如遭雷击,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太像了,她自己都觉得从眉眼,到脸型,再到神态,她和画中人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苏嬷嬷在世时,经常看着她不说话,那时候,祖母在看谁呢?
仆妇看到苏雨霁的表情就知道无需再说什么了,苏雨霁已完全相信,不枉郡王费尽周折,从太原王家找出了王瑜兰旧年的书信和画像。
其实仆妇看到王瑜兰画像时,心里也立马确定苏雨霁就是王瑜兰的女儿,反倒是镇国公府那对兄妹没一个长得像王瑜兰,仆妇也拿不准那两个到底谁是假的。
本来,魏王一点也不关心这种家长里短,谁是谁的孩子,谁被鸠占鹊巢,与魏王何干?但谁让这里面有一个是章怀太子遗孤,魏王一定要把这只鸠揪出来,因为,误入鹊巢的可不是一只凡鸟,而是龙子凤孙。
仆妇蛊惑道:“小姐,你拿着这副画像去镇国公府,都不用解释,展开画像,大家就知道谁才是真的。苏家欺上瞒下这么多年,早该让苏家的假女儿付出代价了。”
苏雨霁垂着头不说话,但眼睫毛飞速扇动,可以看出心绪并不宁静。仆妇再添了把火道:“小姐,莫非你还舍不得苏行止,担心闹得太过火,给苏家和苏行止带来麻烦?我的傻小姐啊,你醒醒吧,你觉得苏嬷嬷的所作所为,苏行止会不知道吗?但他这么多年都没说,那是因为他也更爱亲妹妹,想让她自己的亲妹子留在公府里,安享荣华富贵呢!”
仆妇说了那么多话,不如这一句带给苏雨霁的冲击大。她猛地抬起头,红着眼睛道:“我和他的事,不用你挑拨。这些年他有没有骗我,我自己会问。”
苏雨霁和仆妇的谈话不欢而散。苏雨霁怒气冲冲走了,她在仆妇面前表现得坚定强势,然而等走出巷子,汇入大街,身边人流如织,欢声笑语,苏雨霁却觉得头重脚轻,眼前阵阵发黑。
她脑子里忍不住回响仆妇的话,苏行止知道她的身世吗?他这些年到底把她当成什么,相依为命的家人,还是供亲妹妹改命的空壳傀儡?
苏雨霁不愿意想。她一时都忘了自己要去秘密铜匦点提交任务,跟在人群里,浑浑噩噩往前走。经过一家酒肆时,许多人都围在四周喝彩,苏雨霁勉强回神,发现这是玄枭卫在长安最大的消息集散点。
酒肆不同于佛寺,三教九流都能来,这里每日有胡姬胡商出入,本身消息就比其他地方灵通,而且在酒肆写诗远比在佛寺里隐蔽多了。是以这个酒肆虽然地方不大,作用却很重要。
苏雨霁心想都走到这里了,干脆顺便进去看一眼有没有新消息新任务。没想到这一看,她还真有了新发现。
双璧留言,也没说要干什么,只写了一个时间和地址。苏雨霁看后陷入迷惑,明华裳和明华章这两人又在做什么?明天他们不是要去庆功宴吗,去灯架做什么?
苏雨霁觉得这条密语透着说不出的奇怪。她正在思忖,余光扫到熟悉的人影从街上掠过。他一眼都没往跳舞的胡姬身上瞅,自然也没注意到,苏雨霁就站在酒肆内,被人群淹没在里层。
苏雨霁神情一变,本能要叫住他,脑子却突兀地划过仆妇的话。苏雨霁犹豫了,这片刻的功夫,苏行止已越过酒肆,头也不回朝前走去。
苏雨霁不由生出好奇,他既然已经散衙,为何不回家?昨日没听他说要和同僚应酬啊?
而且,他既出身寒门,如今又在御史台供职,满朝文武谁敢和他结交?苏行止要去见的,会是谁?
苏雨霁曾经笃信她和苏行止之间永远不会有秘密,但这一刻,仆妇的话像一根刺梗在她心头肉里,刺的她坐立难安。苏雨霁第一次没有奔向自己的养兄,而是目睹他经过而不出声,悄悄跟在他身后。
她眼睁睁看着苏行止进入一座他平时绝不会去的酒楼,径直上了二楼包厢。苏雨霁藏在外面,正觉得自己今日行为十分可笑,打算转身回家的时候,眼神一凝,注意到一辆熟悉的马车。
苏雨霁心里重重一咯噔,那一瞬间,仿佛知道他去见谁了。
他的亲生妹妹,明华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