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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1 章 来客(二)

作者:骑鲸南去 字数:4150 更新:2024-07-12 07:15:04

乐无涯无语凝噎半晌,最终给出的反应堪称无礼之至:“……你?”

项知节温和道:“是我。”

乐无涯:嚯。

他一个小小县官,把当朝六皇子在驿馆里晾了四五日,当真是罪该万死。

既然是罪该万死了,那多一桩两桩死罪,也没什么。

乐无涯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他,越咂摸,越觉得玄妙。

和上次那身浓墨重彩的装扮不同,今日他一身青衣,青玉为冠,看上去素雅淡然,口唇处却显然抹了一点朱红,相映相衬下,愈发显得眉眼浓艳。

有意思的是,大晚上的,他明明独处一室,却这般装点自己,可见时光如流,把一个干净朴素的小六也变成了个爱美之人。

乐无涯饱尝美色,眼睛享福,也觉出了饥肠辘辘。

他在桌旁坐下,顺手放下了自己随身带来的一方扁圆的木食盒,慢慢靠近了那热腾腾的油酥饼。

乐无涯问道:“怎么突然到南亭来?”

项知节温声答道:“听说闻人县令想要我的画像。五哥好心,替我请了名家画师,连夜画了一幅。我本想请姜鹤送来,但我总觉得那画画得不大好,不如亲自来一趟。闻人县令有何指教,只需看我便是了。”

乐无涯暗暗地乐了:

还行,不算傻小子,怎么都不亏。

不等他开口,项知节轻声说:“上面这些都是借口而已。”

他望向乐无涯:“我是想念南亭了。”

乐无涯一颗心砰的一跳。

还没等他品出这话中真味,项知节一指桌面:“上次南亭县吃了一回油酥饼,念念不忘至今,此来正好给府里的人带回一些去。”

乐无涯:“……”

他面无表情地松了一口气,却又无端觉得牙齿发痒,很想咬他一口解解馋。

既是项知节主动挑起油酥饼一事,乐无涯又饿了,索性老实不客气地开始用餐,毫无仪态地洒下了半桌子的酥皮。

小六从不会挑他的理,只静静看他吃喝,并在他略感干渴的时候,适时地将一只白玉茶壶推了过来。

……是玫瑰甜茶,额外加了些冰糖,极对乐无涯的胃口。

项知节待人接物,还是一如既往的妥帖,

他摆出对待老师的恭谨态度,但绝不与他论前尘、谈往事,一口一个“闻人县令”地称呼他。

“闻人县令送的线香,母亲很是喜欢。”项知节说,“我此行又替她求了些来。”

乐无涯一眼看到了他手腕上的檀木珠串。

靠近他后,乐无涯能嗅到他身上檀香和柑橘混合的淡淡气息,好像已经熏入了骨似的。

他难免好奇:“六皇子也修道么?”

“偶尔。”

“信吗?”

“信。”项知节单手掐了道珠,正经道,“它帮我完成了一桩大心愿,我自是信的。”

乐无涯的心又是顶着肋骨一跳,想起小凤凰说过,是他和小六去道门为他求来的生路。

即使心知,乐无涯仍佯作不知,取笑道:“满足心愿才肯信?够功利的。”

项知节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手执道珠,温和道:“道家讲十二因缘,这道珠有十二颗,意为天命在掌。”

“我不信苍天注定,只信事在人为。”

无明、行、识、名色、六入、触、受、爱、取、有、生、老死。

项知节的拇指扣在“爱”珠上,缓缓摩挲。

乐无涯叼着饼,微微眯起眼睛。

这话,意有所指啊。

“道门讲出世,六皇子却句句在谈入世,不矛盾么?”

项知节:“出世入世,不过是儒、道两家的简单分别。”

乐无涯托腮:“哦?”

“老子说过,‘道’无形无相,是寰宇中的某种规律。”

项知节娓娓道来:“那我要寻求的道,为何不能是一个人呢?”

“若我在意一个人,将他视为我的寰宇规律,能与他宛如日月,相伴偕行,怎么不算是修成正果,求得大道呢?”

乐无涯挑眉。

他记得小六小时候就爱看星星,没想到长大后变本加厉,贪心不足,开始琢磨摘月亮的事情了。

见乐无涯若有所思,项知节补充道:“还有,我信奉的是正一教。”

乐无涯不甚理解:“什么?”

他认真解释道:“可以娶亲的。同样是道门,全真教就不给娶亲。”

乐无涯:“……”

乐无涯:“那娶了么?”

六皇子面上浮出红云,指腹碾着“爱”珠,滚来滚去:“……还没有。”

乐无涯想,老婆的影子都还找见,你打算得真够长远的。

乐无涯不蠢。

他猜得出,他要“求”的那个人是谁。

只是,为何偏偏是自己呢?

自乐无涯重生于世,一切看起来都没有太大变化。

官场是那个官场,皇上是那个皇上。

小七照旧是刁,小凤凰照旧是蛮,姜鹤照旧是呆,就算是身边时时跟着的闻人约,也是个叫人提不起戒心的老实人。

唯独小六是个例外,与他记忆里的那个乖孩子相去甚远。

一面对他好,一面又……

好像还是在对他好。

但乐无涯很早就懂得,世上绝没有毫无道理就对他好的人。

这样的好,让他不得不心生警惕。

“这些日子,六皇子又是送信,又是赠银,又是请医,一腔真心,实令下官感动。”

乐无涯定定望着他的眼睛,试探道:“六皇子,下官如今只是小小南亭县令,出身不显,功名不著,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是小官之命。您如此抬爱,不怕错付么?”

室内一时静寂无声。

二人隔桌对望

,忽有一阵挟裹着潮闷之气的夜风自窗外掠入,惊动了烛火和桌前的一双对影。

窗外滚过隐隐的春雷声,阗阗若众车驶过。

室内光影骤然飘忽,乐无涯的半张脸浸入了黑暗,似乎要随这阵风消失无踪似的。

六皇子忽的倒吸了一口气,在黑暗中伸出手来,死死扼住了他的手腕。

乐无涯狠狠嘶了一声。

——疼。

察觉到他吃痛的反应,六皇子掌上力道一松,却并未撤开手去。

刚才的情景,他在梦中梦见了太多次。

 他每次都要去抓老师,可无论如何都抓不住。

如今抓住了,他便不想要放了。

乐无涯也没有马上甩开他的手。

小六的掌心干燥温暖,看似很是镇定,但乐无涯隐约能感觉到,他的脉搏跳得奇快无比。

不过还没等他确认,项知节便松开了手,起身将窗户关好。

“要落雨了。()”嗅到风中潮湿的泥土气息,项知节回头道,“闻人县令请回吧。?()?『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乐无涯:“……”哦。

没能从他这里得出一个“为什么对自己好”的实在答案,是他输了。

然而,还未等乐无涯气馁,他一转头,便发现项知节拿起一柄油纸伞,等在门口。

项知节说:“我送你。”

乐无涯出来时并没带伞,见项知节孝心可嘉,他自是没有推拒的道理。

见乐无涯空着两手便要出门,把带来的那个扁圆食盒留在了桌上,项知节心念一动:“闻人县令,那是何物?”

“赠给六皇子的礼物。”乐无涯张望着外面漆黑如墨的天色,“等您回来再看吧。”

项知节对着食盒,轻轻的一抿嘴,最终决定先送乐无涯。

若是再耽误一会儿,雨落下来,叫他受了寒气,就不妙了。

事实证明,此举甚是明智。

走到半途,一场春雨便淅淅沥沥地浇了下来。

所幸有滚滚春雷作提醒,又时值深夜,在家的都窝在了家里,赶路的匆匆而行,并没人注意到这副钦差大人打伞、县太爷随行的奇景。

左右无事,乐无涯自然而然地谈起他的礼物来:“我索要六皇子的画像,原本是想要雕一个六皇子的冰雕的。后来想想,便作罢了。”

项知节偏头,颇不赞成地看了他一眼。

这不成。

太累,也太冷。

但他的神情还是难免晦暗沮丧了一下。

他垂下眼睑,勉强用长睫遮挡住眼中将要流露的失望。

乐无涯佯作不觉,补充道:“世上有一个人太像你,怕错认了去。思来想去,还是给六皇子一份独一无二的礼物,最好。”

六皇子步履一顿,害乐无涯差点一步踏进雨里去。

幸亏六皇子反应快,速速跟了上去,轻声应道:“嗯。”

“这礼物是下官这几日来挤出时间做

()得的,不知能不能换得六皇子一句真心话?”乐无涯仍不忘他来的目的,“六皇子对我这般好,究竟为何?您不怕我是一只中山狼,得志便要猖狂么?”

项知节看向他,微微一笑。

恃宠而骄,是必然会有的。

得志便猖狂,那也不打紧。

无论猖狂或是谦虚,都是他的老师。

他不在乎的。

项知节他一手执伞,一手握珠,缓缓而行,也缓缓而言:

“闻人县令未来不可限量,莫要妄自菲薄。”

“你破获明秀才谋反一案,已颇受吏部瞩目。如今你又劝课农桑、兴修水利、铺桥筑路,若做出些名堂来,必有你的青云路走。到时,我只盼你能相助于我,陪我辅佐五哥,做一名能臣、直臣,不负你一腔才华,好好地活这一世。”

乐无涯的一颗心稳稳落入了肚中。

他就说嘛!

但凡有人要对他好,都是要他派上某种用场的。

六皇子是知道自己的本事的,所以他才对自己频频示好,好换自己的一颗耿耿忠心。

不管是真如他所说、是想要他辅佐项知允,还是别有他图,总之,乐无涯被喂了一颗定心丸,一切忧虑和不安尽数化为乌有。

见他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六皇子的心也随他一道安定下来。

这样说的话,他大抵就能心安理得了吧。

乐无涯心情松弛下来,人也紧跟着活泛了起来,踏着雨声一步步往前,很快瞧见了衙门口在风雨里飘摇着的红灯笼。

此时,乐无涯再也忍不住一腔促狭之意和好奇心,不由分说地弯下腰,将耳朵贴在了六皇子的胸口。

项知节登时手脚一僵一酥,高举着油纸伞,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乐无涯听了小半晌,直起腰来,得意地宣布:“没听错。心就是跳得很快嘛。”

乐无涯向来讲究一个礼尚往来、睚眦必报。

六皇子这段时间对他无缘无故地示好,害自己的心悬了这么久,也该换他悬悬心了。

叫他琢磨去吧!

然而,令乐无涯略感失望的是,小六仍是个稳稳当当的定盘星模样,不像小凤凰似的脸红,也不像小七那样跳脚。

他还是他,并未对自己的孟浪之举作出任何反应。

他掐算着距离,在距离衙门口二十尺的避水檐下停住了脚步,与乐无涯道别。

二人既是互相通晓身份,便没有那么多虚礼了。

见乐无涯进了衙门,六皇子猛地一转身,步履匆促地折返驿馆。

他终于能拆开他的礼物了。

——躺在剔透的碎冰之间的,正是一串十二子的冰雕道珠。

这串道珠,与自己手上正佩戴着的檀木道珠一模一样,就连穗子用的都是一色的绛红。

也不知道上次见面时,老师是如何窥见自己腕上的手串的。

项知节与道珠对望片刻,扣上了盒盖。

他有条不紊地请来驿丞,要他取来冰鉴,并多多地凿冰过来。

随即,他按照庄贵妃素来的教导,燃起二支香,在蒲团上跪下,面对着盛放在冰鉴里的手串,试图静心祈祷。

可是不成。

胸膛上有乐无涯侧脸的温度。

眼前是他亲手雕刻的珠子。

窗外春雨正疾,簌簌地扑打着窗棂。

在风声雨声中,这具谦谦君子的皮囊底下,是横流的欲望与涌动的岩浆。

项知节垂下头来,食指用力抵在“取”珠之上,额角和鼻尖密密地渗出汗水。

一滴,两滴,都落在了蒲团前。

“老师。”他轻声地叫,“……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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