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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残梦影
到八月十四,柳斜桥才终于平定了岑都的内乱。
奉明殿已彻底烧毁,只留下那被烧得焦黑的白石台阶,一层层往上,引人走到那断壁残垣去。远处是阴沉的天空,将将似有一场秋雨。
徐公由人搀扶着一步步走了上来,废墟的影里,男人仍旧是一身落拓青衫,已垂手等候在此。
徐公挥挥手屏退左右,男人便沉默上前扶住了他。
徐公没有推拒,相反,他直截地转过头来打量柳斜桥。
这是一种倨傲的王者态度,即使他只是个残废而无力的老人,即使他不久前才被眼前的男人从火海中救下,但徐公仍然可以这样理所当然而毫无顾忌地审视着他。
从这方面来说,徐敛眉是极像她父亲的。
柳斜桥微微低头,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锋锐的线。高空上秋风掠过,吹起他鬓边的发,苍白的容色上,一双眸子清澈如琥珀。
“你同燕侣说的话,我都听见了。”徐公开口。
“是。”柳斜桥回答。
徐公又道:“你是南吴先王的三儿子,那么,我曾见过你的,是不是?”
“是。”
徐公又看了他一眼。这个男人,看似卑微怯懦,实际却绵里藏针,不论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都绝不会激动一下。
要经过怎样的历练,才能让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变成如此宠辱不惊的模样?
“所以你毕竟是个外人。”徐公道,“我想,阿敛也是这样想的。”
柳斜桥将嘴唇抿得更紧,在听见“阿敛”二字的刹那,他的眼中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罅隙。
“任何人对曾经伤害过自己的东西,都不敢再次地轻易相信。即使你救了她,救了我,救了徐国,这么久以来,她也不愿意对你放下戒备,因为楚国的事,原是你欺骗了她。你懂吗?”
“我……”柳斜桥开了口,又不知如何措辞,抬起头,对上徐公平静的目光。他忽然意识到,这个老人是宽容着自己的,自己也许可以,也许可以在老人的面前,鼓起勇气,把一切都说清楚。
“可是我爱她,父君。”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声音极轻,仿佛害怕惊动了什么。
“我已经爱上她了,我自己也没有法子。”
***
长风刮过,徐公沉默地看他许久,末了转过头去,望向岑宫以北的千万重河山。
“阿敛小时候,很是吃了些苦。”徐公缓缓地道,“但我同她的母亲,总是想让她快乐些,不论她祖父对她如何,我们总是宠着她的。她从她祖父那里学到了骄傲,从我们这里,学到的却是脆弱。”
柳斜桥低声道:“这世上总没有谁是永远强大的,任何人都有脆弱的时候。”
“她可能看起来比寻常人都要坚忍一些,但事实上,那就像个泡沫,只消一弹指,便戳破了。”徐公缓缓道,“她能一步步走到今天,全靠心中撑着的一股气,但这股气却太容易消散。每到这样的时候,便只有我去同她说,没有关系的……便是你得不到天下又怎样?爱你的人,都不会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可是殿下,她是在意的。”柳斜桥笑笑,“父君也许应该想想,她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这话说得有些无礼,徐公一时眯起了眼,却又慢慢地缓了神色。他的眼中浮现出了苍老的悲哀,“你说的是。”他复沉默了很久,才道,“她的祖父并不喜欢我,更不喜欢我的妻子、阿敛的母亲。因为阿敛的母亲出身低贱,更因为……她从始至终,只得了阿敛这一个孩子,女孩。”
柳斜桥神容僵住,屏了呼吸。
“你已经知道了吧。”徐公看他一眼,“阿敛已告诉我,你都知道了。可是在燕侣面前,你却没有说出来。燕侣要挟你交出阿敛,你同她周旋,却没有说阿敛并不在此地。”顿了顿,“那个时候,我才明白,你是可以信任的。”
这些久在上位的人都是这样的么?当怀疑你的时候,他们不需要给理由;当信任你的时候,他们不需要问你的意愿。柳斜桥沉默着,听见徐公又道:“阿敛为了我和她母亲,同她祖父发誓说,男孩子能做的事,她都能做,而且,她会做得更好。”
柳斜桥嗓音干涩:“殿下是吃过了苦中之苦,才成为了人上之人。”
“这世上哪有什么人上人。”徐公摆摆手,又颇感有趣地笑了一下,“阿敛却对这事有着执念。她瞧不起庶人,乃致徐国太过倚赖贵族,果然便出了事。你游历各国,民间疾苦,该当比她懂一些吧?”
柳斜桥却道:“决胜千里,我不及她。”
“不错,你是帷幄腹心之臣。”徐公睨了他一眼,眸色中带出老人的傲气,“可惜,你却娶了她,一辈子便只能这样委屈着了。阿敛她是个敢作敢为的个性,赢得多了,就目空一切,不相信这世上有自己做不到的事——她其实根本不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得到你,就逼你娶了她了。”
柳斜桥想了想,摇摇头,平平淡淡地道:“不委屈。”
“你救了整个徐国,我也不能向你保证什么。”徐公道,“燕侣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你在徐国,永远只是个异类。”
“我知道。”
徐公笑了,深邃的眼神中,笑意浮露出来,终于冷酷褪去,而有了些慈祥的意味。他拍拍柳斜桥的肩,笑道:“外人或许只道你沉迷女色,可父君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
第二日,东境大胜的消息传到岑都。恢复得并不如人意的徐公坐在上宫临时设的朝堂上,听那几个校官慷慨激昂地念着捷报。
“易将军说,若没有世子,我们赢不了。”其中一个校官大声道,“世子率一千勇士,以身作饵,将敌军引至涣城周围,易将军才能一鼓作气,歼灭敌人——”
徐公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头。
朝堂上的贵族们已开始了交头接耳的议论。他们不是傻子,他们都从这战报中听出了一些什么东西。
徐公将铜杖敲了敲地面,人们安静下来,内心的不安却好像浮到了朝堂之上,凝入了微凉的空气。
“那么,”徐公顿了顿,“世子如今已同易将军会合了,是也不是?”
那几个校官都不说话了。他们互相看了看对方,尴尬的表情里隐忍着悲痛。
俄而,他们一齐跪了下来,叩头嘶喊道:“世子、世子已阵亡了,主君!世子没能进得涣城,易将军找到他时,他已经——”
像是永恒一样的沉默。
极冷的秋日的早晨,密云不雨,所有人都僵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了。寒风吹到这高处上来,依稀还带着半月之前的火焰气味,几缕纤尘一样的灰烬在虚无中飘飞,永没有着落的时候。
他们赢了,可他们失去了世子,还不如是败了。
徐公安静了很久。
好像只是这一瞬之间,他终于成为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人,皱纹深深地凿下,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光亮。
可是这偌大徐国,已只剩下他,这一个老人了。
“主君,”那个校官膝行着往前挪了一步,声音在发颤,“世子的灵柩就在城外,您看……”
***
柳斜桥平定了岑都的内乱,却仍旧不能在朝会上露面,回到了鸣霜苑里去,仍旧是做那个世人口中不齿的赘婿。
没有人知道他曾经拯救了岑都,也可能所有人都知道,只是他们宁愿选择遗忘。
因为他不是徐国人。
仲秋里冷意袭人,粼粼流水之上落叶漂浮,闪动着微凉的光点。拨浪鼓摇动的节奏清脆地响着,伴随以婴孩吱吱呀呀的声音,像是在笑似的。
柳斜桥抱着孩子坐在秋风袅袅的庭院中,旁边的乳母程氏拿着拨浪鼓逗孩子,孩子双手都从襁褓里伸出来,咿呀叫着去抓那拨浪鼓,乳母便将手抬高了,孩子抓不到,眼巴巴地看着,嘴巴一扁,眼见就要哭出来——
“呜——哇!”
这一声哭得是气出丹田、惊天动地,柳斜桥哭笑不得,连连拍哄着孩子,一边对程氏无可奈何道:“便将玩意儿给他吧。”
程氏是个颇有经验的乳娘,闻言却道:“这可不行,驸马,孩子哭一哭是好事儿,可不能娇惯了。这时候他要什么您都给他,待他长大了,您给不了他了,可怎么办?”
柳斜桥笑道:“我总是应该把他想要的都给他的,这有什么错?”
程氏道:“人说慈母多败儿,驸马,这可是徐国的王孙……”
柳斜桥的脸色微微暗淡了一些,旋而又笑起来,因为怀中的孩子看到了自己。他低下头,将鼻梁轻轻蹭着孩子的鼻子,嘴唇在他脸上点了点,笑着唤他名字:“阿肇?阿肇,阿肇,阿肇……”
才一个多月大的孩子,哪里听得懂话,也更加不懂得如何回应,但此刻却怔怔地收了哭声,好像竟忘了那只拨浪鼓,只是呆愣愣地与他的父亲对视。
“这双眼睛像公主。”程氏在一旁由衷地道,“黑得透亮,真好看。”
柳斜桥的眼中泛起欢悦的笑影,“是啊。”
只要是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的人,都会感觉到力量的吧。
程氏打量这父子俩一会儿,又道:“但鼻梁像驸马,很直,显是个坚韧不拔的性子呢。还有这眉毛,皱起来的时候,真同驸马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柳斜桥一边听着,一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怀中的孩子。真是个神奇的小东西,自己可以一整天都盯着他瞧,也绝不会厌倦。只要一想到这是自己和阿敛的孩子,就会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
柳斜桥想,他真愿意付出所有,只为了让这个小东西一辈子快乐无忧。
“驸马您真疼他。”程氏感叹道,“小孩子是有感觉的,您疼他,他就同您亲一些,您看他现在,见天儿只爱缠着您……”
柳斜桥笑道:“那只是公主太忙了,公主又何尝不疼他?”
“您说的是。”程氏躬身笑着,伸手去逗孩子,“待公主忙完东边的战事,你们一家三口,可不就和寻常人家一样,和和美美了么!”
柳斜桥的笑容温暖如春,“是啊。就和寻常人家一样,便是最好的了。”
程氏忽而看见院门外有人,忙道:“有客来啦,驸马,让我将孩子抱回去吧。”
柳斜桥抬起头,却见几个将官模样的人在院门外徘徊来去,他心中有些疑惑,将孩子递给程氏,理了理衣襟走过去,“各位是?”
“驸马,”这几个将官也是第一回见到公主的男人,一时都很尴尬,“东境捷报,主君让您去听一听。”
“东境捷报?”柳斜桥方才有些凝重的眉眼此刻俱舒展开,好像春水被柳絮点开了涟漪,“这是好事……世子要回来了?公主也可以休息一会儿了。”
几个将官的脸上却全然不见大胜的欢喜之色,互相间看了几眼,最后还是道:“您现在就去上宫看看吧。”
“这么快?”柳斜桥微微睁大了眼,“我……我可以去看吗?”他明明不该出现在大殿上的。
“就是主君让我们来找您的。”有个将官不耐烦了,“您快一些吧。”
柳斜桥忙道:“好的,在下去换身衣裳。”
那将官哼了一声。
他们从前线的血火里回来,自然是瞧不起这个养在深宅的驸马。柳斜桥也不在意,回到房中去,心里想的只一件事:她回来了。
世子回来了,也就是公主回来了。他该穿什么衣服去?不可太寒酸,也不可太招摇,毕竟是去上宫朝见……终于他换了一身惯常的青衫出来,只是特意佩上了大印和玉带,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冠中,看上去清爽而温和,神色间飞舞着快乐的神采,好像是连过往的一丝丝阴翳都不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