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离婚的讨论就这么告一段落,但却是在苏景秋的心里萌芽了。苏景秋心里就是莫名憋着一股气。
人有的时候是很奇怪的,有时事情看起来很大,似乎过不去,但就是那么轻易过去了;有时事情很小,似乎根本不重要,但就是过不去。
眼前这件事,他就是过不去。也说不清理由,大概就是不能允许司明明生活中有一个异性比他还要重要,哪怕只是他自己臆想出来的也不行。
顾峻川劝他不要意气用事,很多话说出来容易,但事情真到面对的时候就很难了。
苏景秋不管,坚持要跟司明明离婚。他甚至还给司明明发消息:我说要离婚是认真的,你也仔细思考一下,咱俩在一起是不是真的合适。
司明明信号不好,看到消息后尝试回了一下,但又发送失败了。外面有人醒来的动静,她爬起来,捏着信出去了。
叶惊秋醒酒速度也算快,拿着自己的牙缸出门去,司明明跟着他来到了那条小溪边,看他蹲下身子舀了一杯溪水刷牙。她也蹲到了他身边。
叶惊秋回头看她,对她笑了笑:“你是不是有东西给我?等会儿。”
司明明将信拿了出来。
这么多年了,这封信带给她无形的压力,她一直想找到他,阻止他对自己的放逐。直到昨天,她看到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大声唱歌,又觉得自己那些关于叶惊秋在进行自我惩罚的臆想是不存在的。
叶惊秋的牙刷磕在瓷缸子上当当响,洗了牙刷又掬起一捧水到脸上,双手用力地搓,如此几次。当他洗完了回过头的时候,鼻尖上还挂着水珠。
他笑了笑,接过司明明的信,自言自语道:“我猜这是我妈给我的。她云游四方前给我的。”
司明明点点头,没有多说。
天色还没完全亮,一切都被罩在朦胧的、不清的光影之下,叶惊秋坐在草地上费力地看信,他前面的小溪潺潺地响。司明明面对着小溪,并没有去看他的神情。
写信给叶惊秋的并不是他的亲生母亲,他的亲生母亲在精神病院里。
叶惊秋来到世界上是一场丑陋的意外,而他被那对要离婚的夫妻捡到,又带着一点温情。
那天天色很晚,刚结婚两个月的小夫妻决定离婚。因为他们意识到他们各有信仰,没法在一起生活。他们穿过胡同,去到后海边上,想随便找一家小店吃一口炸酱面,顺便商量一下离婚的安排。
在一棵树下,他们碰到了小学同学,她抱着一个孩子站在那,正四处张望,神情很奇怪很紧张。二人想上前打招呼,却见那人走到河边,要将怀里的孩子扔到水里去。
叶惊秋的养父一个箭步窜上去,从她手里抢下了孩子。这时再看那同学,她满是惊恐,浑身颤抖,一个腿软就坐到了地上。嘴里振振有辞不知在念叨什么,接着自己也要跳下去。
他们死命抱住了她,凭借记忆找到她的家,但她家里空无一人,也几乎没有人生活过的痕迹。
就这样,叶惊秋的亲生母亲被送进了医院,由他们代为照顾这个小孩。两个有信仰的人,一心遁入空门,却又觉得这是佛祖冥冥之中给予的考验,婚是不能离了,为了这个小孩,就这样重新过起了日子。
叶惊秋是如何来到世上的,信上并没有说,但他的亲生母亲,却是在高考那一年秋天离世了。他亲生母亲的离世,是司明明自己发现的。
司明明那时看到这样一封信,想到那个奇怪的叶惊秋,犹如被命运敲了一闷棍。当她再去找叶惊秋,他已经消失了。于是她有了一个被动接受的承诺。
此时的叶惊秋看着那封信,并没有流泪,只是平静地折起信纸,塞进他藏服的衣襟里。他也没有问司明明任何问题,接下来只是看着小溪上的一颗石头发呆。
叶惊秋是有预感的。
父母与别的父母不一样,整天穿着那样的衣服,各自在家中修行,后来又去了道观。他从记事起,就泡在那些东西里,他不觉得奇怪,甚至主动参悟其中的道理。他在向父母靠近,想与他们一样,以此证明他们是一家人。
他是被爱着的。
父母都在清修,但他儿时一日三餐都荤素搭配营养均衡,他们总带他去森林里、小河边、大山里去玩,让他吸收大自然的灵气。
但不知为什么,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自己会死于三十岁。别人问他多大了?他说三十。
他要在三十岁那天死掉,这个念头根植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现在他知道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疯狂的念头了,因为他体内有疯子的基因。
司明明其实偷偷去过精神病院,那家精神病院在北五环。那时她还处于对生命有强烈探索欲望的十几岁,还有着英雄的幻想,想替自己的同学叶惊秋去看一眼他的亲生母亲。
她的确是悄悄去的。
叶惊秋的身世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答应过会守口如瓶,那也渐渐变成了她心里的一棵小树。她去医院,医生护士当然不会允许她探视,但在病人推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司明明站在铁围栏外一眼就认出了叶惊秋的亲生母亲。
她可真白。
尽管头发灰白了,但她的皮肤却极其好。她半躺在轮椅上,毫无力气。从她的神态里看不出她已经疯了十几年。
司明明有说不出的紧张,她的手握着铁栅栏,手心出了一层汗,导致很滑。她握不住,用裤子擦手心,又握着。
对别人命运的关心,犹如对她自己的心灵进行一场凌迟。她自孩提时代起就有的奇怪的想象,从那天起又多了一层。各种的动物企图建造家园,分工明确、合作有序。但不知为何,建造家园总会失败。
那时的司明明看着叶惊秋的亲生母亲,知道生命从她的身体里流逝,而她,可能根本不记得她曾有过一个漂亮的小孩。
她去网上查资料。资料上说,精神疾病大概率不会遗传,她的心微微放下。但不知为什么,从那以后她偶尔会想到叶惊秋疯了的样子。
叶惊秋成了司明明的
心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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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微微亮了一些,溪流之上有了粼粼的波光。叶惊秋那么安静,始终不发一言。司明明看着他问:“这是不是坚定了你寻死的念头?”
“我不过一具肉身,生死不重要。”叶惊秋看着司明明,眼底狡黠的光一闪而过。他们两个可真是很像的人啊。
“你收到了我的礼物。”叶惊秋说:“那些东西好玩吗?”
“好玩。那些破石头、明信片,都挺好玩的。谢谢。”
“那就好。反正我也没什么朋友,偶尔想恶作剧吓你一下。想到你因此好奇我就开心。”
司明明点头:“我知道。我也跟你一样。”
“叶惊秋,答应你妈妈的事我做到了。我现在想跟你说几句话。”司明明说。
“你给我算的卦,都准了,除了孤独终老这一条,我结婚了。”
叶惊秋打断了司明明:“你是因为不想被命运掌控,所以才结婚了吗?”
司明明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说道:“但我知道那只是巧合而已。有人的人生就是充满了巧合。只是这些年每发生一件事,跟你的卦对得上,都对我的心理和性格造成了影响。我既有一种窥得命运的安稳感,又害怕你说的一些事情的到来。尤其是关于死亡。”
“你跟我说你会在三十岁那天寻死,你知道吗?在你生日前后的那几天,我真的整个人都要疯掉了。但当我知道你活着的时候,我又松了一口气。”
“三十岁那天我的确自杀了。”叶惊秋说:“我选择把自己撑死。但是当我的胃开始疼的时候,我觉得这个死法不行,下一年换个死法吧。”他说这些轻飘飘的,好像在开玩笑,但神情又很认真,像他当年一样。
司明明很想打他。
她根本没有迟疑,一瞬间就扑了上去。
司明明不知哪里迸发的力量,又或者她始终是有这样的力量的。双手推着他肩膀,他躲闪不及,被她推倒在了小溪边。在他挣扎的时候,裤腿沾了水,藏袍上沾满了草屑。
她挥出的第一拳是到了他脸上,那狠狠的、扎实的一拳,手背撞到脸颊上,发出了一声闷响。
“我让你死!”司明明又挥出一拳:“让你死!”
叶惊秋压根没躲,他想司明明一定是从十几年前就想打死他了。不然他俩在墙下支胳膊的时候她力气怎么那么大呢?他因为刚刚看过母亲的信,心脏又丢失了最后一块,他快要变成空心人了,他真的是一个人在世上游荡苟活,他的奇怪症候都有了对应,他是个怪人、是有着精神疾病的人,他被他的亲生母亲影响着,尽管他对她毫无记忆。
叶惊秋的痛苦是麻木的。
但司明明的拳头是很疼的。
紧接着那拳头落在他肩膀、手臂上,叶惊秋闷哼出声,但他故意扬起手吓唬她,司明明却不
()怕,仍旧打他。陆曼曼揉着疼痛的头走出来,看到扭打在一起的两个人,二话不说冲了上去。哪怕那个人是叶惊秋,她都没舍着力气,脱下鞋,将鞋底拍在了叶惊秋的脸上。
“我早就想打你了!”陆曼曼大声骂:“你不敢拒绝我,用那些生生死死的话吓唬我,你这个败类!”
叶惊秋给她留下了阴影,当她想到他会早早死掉就觉得可惜。她及时行乐,担忧自己哪一天也像叶惊秋一样早早就死了。她满世界地跑,倘若遇到一个像他的人,她会激动不已。
叶惊秋太可恶了!
陆曼曼用鞋底子拍打他,她们两个人对叶惊秋进行了一场殴打,一直到打累了,才都坐下。叶惊秋嘴角流着血,眼底火辣辣地疼。
但他却笑了。
“真痛快。”他说。
“你还有脸笑!”陆曼曼又要打他,被司明明拦腰抱住了。
他们都在小溪里洗了脸,然后安静坐在那里。打了这一架,高反开始发作,两个人抱着氧气罐,姿态也很狼狈。
司明明想:叶惊秋是她性格的催化剂。她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跟他在她少年时代对她心理的影响有关,跟那封她离家出走途中看到的信有关,跟他的命运有关。这些本不该对她造成影响的。但就是这样说不清。
今天她对叶惊秋有了交代,尽管在她心中,那交代轻飘飘的,而叶惊秋也表现得那样轻描淡写。但司明明察觉到了由他内心里流出的裹带着悲伤的河流,已经蔓延到两岸。
陆曼曼并不知发生的这一切。她只是又心疼起了叶惊秋。捏着他的下巴让他的脸转向她,跟曾经眉目无异的脸。动手拍了拍他的脸颊,真好,还有温度、有棱角呢。
就这样吧,她也算对自己有了交代。
她有点欣慰,以至于呕吐的感觉来的时候她都没有察觉,就那么吐在了叶惊秋的藏袍上。叶惊秋也一阵犯恶心,推开她去换衣服冲洗,陆曼曼跟在他身后,非要脱他的衣裳。
而司明明坐在那,看着若有似无的信号,给苏景秋回消息:“我思考过,我们挺合适。我不离婚。你如果想离婚,就等我回去再谈。”
“你什么时候回来?”苏景秋问。
“一个星期后。”司明明回,但消息又发送失败了。没有等到她消息的苏景秋又陷入到了不被爱的幻想中,想象更加发散:惊秋,景秋,他不是替身是什么呢?司明明还懂得玩谐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