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最终她还是决定先不跟王道容那边求助。
对面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还是个未知数。
闭门歇业的这三天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魏家人和吴婶子事后得了消息都过来问,怕牵扯他们几个进来,慕朝游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俱都含糊了过去。
头两天,邓浑那拨人倒没什么动静。
店里的案几、菜面被损毁了不少。若不去集市再买些回来,恐难赶上明日开工。
魏家酒肆也是定期会往市集采买些新鲜的菜品的。
慕朝游本欲托魏家的代买,转念一想,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初五,倘若邓浑等人有意寻衅滋事,早晚都要再找上门来。
以防万一,她还是去街边租了辆小车。一路逛一路买,倒是相安无事。
却在赶车准备回去的路上被一拨人给拦住了去路。
她不动声色,手缓缓摸到袖子里微凉的触感。
一双干净清冽的眼,直直撞向为首那人的眼底。
不是冤家不聚头,正是邓浑这一拨无赖。
距离事发才过三天,她没曾想这几人竟如此按捺不住性子,来得这样快!
四个人,东南西北,各将她一围。
车夫早已吓得屁滚尿流。
邓浑喝了声,“滚!”
他竟连车也不要,踉踉跄跄地逃了。
邓浑大摇大摆地朝她行了个礼,眯着眼冲她展露了个狰狞的笑脸:“前几日的事,娘子难道还不打算给个道理?”
看这情况是不打算善了了。
慕朝游将姿态表现得很低。
“郎君说得可是几日前那桩误会?”
邓浑冷哂:“误会?!”
他在这附近横行无忌这么多年,就还没当众吃过这么大一个亏!
慕朝游敛衽行了一个礼才说,“人生在世,就活义、利两个字。诸位郎君拿人钱财,替人办事。
“在下就守着这个小面馆,指望靠它嚼用。郎君一上来就带着人砸店,这我哪儿反应得过来,可不得拼命护住这一份家业?
“归根究底,大家都是出于各自的立场混饭吃来的,这不才牵扯出这样的误会?
“你我之间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冤家宜解不宜结。和气生财。”
“前几日是小女子冲动了点儿,”慕朝游嗓音柔和,姿态谦卑,从袖子里摸出个钱袋子,“这样,我先在这儿给诸位大哥陪个不是。店里那些花销哪里真敢让诸位赔付?多出来的钱算我请大家喝酒。”
瞧眼前的女人低眉顺眼,俯身为礼的模样。邓浑怒极反笑:“若你前几日有今日这样的乖顺,你我之间也何至于此?”
她竟还认真想了一想,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好好好,好一个亡羊补牢为时不晚。”邓浑抬手将钱袋子接过来,放在手心掂量了几番。拿了钱,却冷笑着还是
不肯松口,“一码事归一码事,那前几日当着众人的面这么下我们兄弟的面子,娘子又打算怎么向我们兄弟赔礼道歉?”
随着他尾音越咬越重,其他汉子也默契地将包围圈越收越紧,一直将慕朝游逼到身后一条阴暗逼仄的小巷子里。
慕朝游仍是俯身行礼道歉。
她弓着腰,侧脸姣好清秀,襟口露出一截白如牛乳的脖颈来,乌压压的发也垂落下来,襦裙包裹着的身姿玲珑婀娜。
邓浑心下微动,喉口也不禁有些痒痒的。
光天化日之下,他当然不能在这里结果了她的性命!
可敲诈些钱财,也可揩上几把油。他既生出色心,便不自觉往前逼近了几步,嗓音也柔和了下来。
“不过娘子说得在理,冤家宜解不宜结,咱们兄弟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娘子你若肯咱们兄弟一下午,那咱们之间的这本账就一笔勾销如何?”
说着上来便要抓她的手腕。
未曾想,就在这档口,慕朝游竟从袖口飞快地拔出一把刀来!
一道银光横空闪过,飞起一片冷艳的血光!
邓浑捂着手惨叫了一声,蹭蹭往后退出半步。
他右手伸着,五根手指竟被刀齐齐削下来三根!鲜血如涌泉一般从断口喷出来,哗啦啦淌了一地。
在场众人无不为之色变!
邓浑做梦也没想到她竟敢动刀!
“贱-人!!”他痛得冷汗如雨,面色狰狞,嘶声大骂:“给我杀了她!!贱-人!!”
还没等邓浑开口,在场的那几个汉子就已经纷纷拔刀冲了上去。
上回吃了这个暗亏,这一次在场五个,人人带刀,一时之间,刀光森立,触目惊心。
慕朝游也知晓这次恐怕难以善了,因此应对得十分小心。
但若说后悔?怕是没有的。
有些事能忍有些事不能忍。
人渣就合该是这个下场。
顺手掀起巷口堆叠着的藤条筐,纷飞的箩筐短暂地遮挡了四人的视线,慕朝游眼也不眨,身姿矫若雌鹰,在一片刀光剑影中,迅速冲出一个豁口,挥刃直冲向众人之中最薄弱的那一环——邓浑!
邓浑右手受伤在前,几无还手之力,便被她故技重施,以鹰撮霆击之势,迅速拿在了手上。
森寒的刀刃贴上颈口的刹那,邓浑直如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鸡般悚然呆站着。
鲜血顺着手臂蜿蜒而下,慕朝游抿了抿唇角,刚刚冲得太急,她浑身上下被割破了不少细小的刀口,袖子也被人一剑斩落了半截。
但她此时根本无暇顾及身上的伤势。
大脑正在疯狂运转。
要喊人求救吗?
那势必会将官府引来。若抓个现行恐怕不好收场。
若不高呼,她一个人双拳难敌四手,便是有人质在手,胜负也难说。
趁着慕朝游思索的间隙,邓浑忙冲着其他人使了个眼色。
冰凉的刀刃切入肌理。
慕朝游平静地将刀锋迫进他皮肉,“我这个人胆子小,经不起吓,别人一吓我我就手抖。”
邓浑汗出头额,哑口无言。
正当两拨人马对峙之间。远处的巷口外忽然传来一道清冽玉润的嗓音。
“怎地不继续往前?”
慕朝游一愣。
这个声音——?!
阿笪轻快的嗓音紧随其后:“路走不通,郎君你看,也不知是谁家的车架翻倒在了这里。”
车帘被人撩起,王道容下了车,目光望向面前这一地狼藉,心脏却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像是被虚空之中的一只大手莫名紧攥住。
未及多想,他循着地上的乱痕一直追到了巷口。
巷子里,慕朝游一条胳膊正往下淋漓的流着鲜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犹含着错愕,不偏不倚,正正好,一眼望进了王道容的眼底。
王道容没有预想到自己会看到这样的光景。
官署无事,他这些时日心神不宁,索性如往常一样驾车出游散心。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慕朝游所在的面馆附近。
他目光向下,先是看清她破损的半截袖子里伸出的白的晃眼的手臂。
手臂上刀口纵横交错成个狰狞的模样,细白的指尖正往下淌着的一串血珠。
王道容的目光又随之扫了一圈儿她附近提刀站着的那几个汉子,平静的心上陡然爆发出一股强烈的杀意,数日来的辗转与煎熬在这一刻都燃烧成熊熊烈火。
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
活着对这世间也无用,不如尽杀矣。
一念既出,王道容平静地拔出剑,他峨冠博带,形容风流,一眼便知晓是出生士族。冷不防地现身巷口,那几个汉子面面相觑,一时之间竟不敢造次,直被他走上前来。
他眼也没眨,只一剑挥下,便将邓浑砍倒在地。
突如其来的变故不止惊呆了慕朝游,也将其余四人吓成了见了猫儿的老鼠。
他们这些无赖,素日里不过仗着比别人多几分的狠心,哪里又敢真的动手杀人!
此时见这姣好秀雅的少年,上前直如杀鸡宰羊一般,一剑便结果了老大的性命,顿时一个个都吓得两股战战,面如金纸。
王道容垂下眼顺手解下身上的雪白的外袍,兜头朝慕朝游抛了过去。
头顶落下一片柔软,慕朝游的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馥郁的百合花香冲鼻而来。
她怔了怔,正要扒下来。
王道容却道:“人多眼杂,不要让人瞧见你的脸。”
交代完这一句,他一双黝黑的眼,静静落在其余四人身上。
这并不是看活人的目光。
更像是在看砧板上待宰的肉。
求生的欲望让剩下来的四人想要拔刀。但邓浑的惨死和这个少年士族的打扮却已经让这四人精神崩溃。
不动手,难道等着坐以待毙?!
可若是动了手,依照南国律法,莫说能留个全尸,阖族都要丢了性命!!
冷汗迅速浸透了衣裳,不知是谁哀嚎了一声,破罐子破摔咬牙冲了上来!
到底没经过系统的训练,转瞬就被王道容毫不手软一剑洞穿了腰腹。
那人扑倒在地上,肚子破开一个大洞,肠子流了出来。
两个。
剩下三个人见此情此景,早就吓破了胆,一人丢了手里的兵器跪了下来,两人转头想跑,腿软得还没跑出几步就被王道容追了上去。
三个。
停下。
理智与感情在这一刻仿佛被割裂成了两个毫不相干的部分。
理智在让王道容停下。
但感情却驱使着继续收割着眼前的性命。
仅仅只是死尚且不够。
轻描淡写的死亡并不足以纾解他心中涌动着的暴虐恣睢的欲望。
四个。
在解决了逃跑的两人之后,王道容这才转过身来,面向场中唯一一个还活着的那个。
那人跪倒在地上,抖如风中的残叶,鼻涕眼泪淌了一脸,哀嚎的求救声令慕朝游都忍不住抿了抿唇角,心生不忍。
指尖紧了紧身上披盖着的外袍,慕朝游垂下眼睫来,心里从1反复默念到10,强令自己不许心软。
王道容提起剑转过身来,最后一剑砍下那人的头颅。
至此,巷口只剩下人濒死前微弱的喘息。
被剑刃划开肚皮,开膛破腹并不足以他们迅速死去。
阿笪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们活不了了。
黑暗放大了其他的感官。
耳畔不断传来人们的惨叫与刀剑入肉时的闷响。馥郁的百合芳香与浓郁的血腥味混杂成一股难以入鼻的殠臭。
慕朝游揪紧了身上的衣裳,心想。人临死前的呻吟竟如待宰的猪羊并无任何区别。
王道容提剑回身,没吭声,只静静瞧着她,隔着一层他的衣服,他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一般。
如今的慕朝游好像也变成了个古怪的怪物。
一个轻而易举牵动他心神,只需安静地在原地守株待兔,就能够吞噬他身心的的怪物。
明明稳住与令嘉的婚事当属最理智的做法,却总在顾家时想起她。
明明没打算见她。却莫名其妙驾车到了附近,又叫他莫名其妙撞见这一场。
明明只要将那几人驱赶了事,却在心底生出一股蓬勃冷酷的杀意。
杀人犹不能平息他心底的怒火。
恨不能乱刀加身,开膛破腹,五马分尸,寸磔凌迟。
明明方才杀过人,正是杀意未平,情绪最为暴烈恣睢之时,却在看见她的那一刹那,如清风拂面而来
所有的残暴,所有的躁动,在这一刻竟尽数平息下来,最终也只不过化作心头熨帖的两个字。
“所幸”。
王道容的视线清冷如冰,又如冰层下燃烧着的火焰,哪怕隔着一层衣裳,也尤为鲜明。
慕朝游犹豫了一下,掀开了罩着头顶的衣裳。
外袍丢给了慕朝游,王道容浑身上下此时只穿一件红色的内衬,乌发红衣浸透了鲜血,红得愈发妖冶。
王道容静静地瞧着她,往日淡渺的目光今日仿佛要拆开她的骨头,剖开她的皮肉,一直瞧到她的心底去。
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昂着下颌,神情有几分犹豫,他雪白的道袍将她紧裹着,堆叠着的布料犹如簇拥着她盛开的花。
少年皙白玉润的脸朦胧在日光下,犹如一只玉蛾,这一刻王道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在走向一条不归路,譬如飞蛾扑火。
哪怕士族杀人无大碍,经此一役,他一直以来小心培养的声名也会受到重创,仔细维护的恭谨温良的人设也将毁于一旦。
他一时之间心念百转。
巷口墙内横生出一朵怒放的玉簪花。
春风吹过,细小伶仃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发肩。
王道容微微垂眸,蓬勃的杀气刹那间平息下来。最终只是伸出沾血的手,摘去了她发间一朵如雪的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