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小胡床上正架着一盆清水,搭着一卷干净的手巾。
今日谢蘅来得突兀,慕朝游既要应付谢蘅,又要照看店里。
在面馆里忙活了一天,回来的时候正如每一个疲惫的社畜,累得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
厨房里的烟火熏得人发间满是油污,回到家里慕朝游刚解开发髻,本来是打算先洗个头缓口气再说,没曾想王道容会喝醉酒主动撞到她家里来。
披头散发地站在门前,慕朝游惊讶极了。
……前脚才走了个谢蘅,后脚又来了个王道容,她家什么时候成了什么热门旅游景点不成?
因为前几日王道容说得那些话,慕朝游正有些为难,不知要以一个什么样的妥帖的姿态去面对他。
她隐隐觉得这段时间的王道容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哪里古怪。
保险起见,她还是审慎地先问了一句,“你还清醒吗?”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歪着脑袋,鹦鹉学舌问她:“清醒?”
慕朝游:“……”很好,看这个样子是不怎么清醒了。
她忍不住叹了口气,让开半步,“那你进来吧,我去给你煮醒酒汤。”
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纵使王道容再有一身驱鬼辟邪的本领,她也不能将他往外面赶。再说,她与王道容的关系亲密更胜于谢蘅,没道理只管谢蘅的生死,不管王道容的安危。
王道容跟她进了屋,少年双眼泛雾,神情迷惘,走路摇摇晃晃。
慕朝游怕他神志不清闯祸,就将他先扶进了客房。
所幸他喝醉酒倒也乖觉,既没到处乱动,也没佯作出许多狂态。甚至还有些乖乖任她摆布的意思。
只是王道容虽然身处建康,祖上到底还是山东人,身量太高,浑身上下清健有力。
她吃力地架着他往屋里走,两个人摇摇晃晃得都很不好受,咬着牙使着劲儿,慕朝游心里愈发纳罕起来。
……他怎么喝了这么多?
她记得他饮酒从来克制,也只逃难的时候,四下无人,在她面前流露出过几分醉后的狂兴来。
临到榻前,她弯着腰刚将王道容放下,正准备出门去煮醒酒汤,王道容忽然半直起身拽了一下她的袖口不让她走。
她一时不察,脚下一个趔趄,竟冷不丁地被他拽得摔倒在榻上,与王道容滚成了一团。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还没回过神来。
那双皙白柔软的手稳稳地抄住她的后脑勺,喝醉了酒的王道容力气极大,她整个身子被他手上的力道牵引,落在他怀里。
唇瓣落了微凉的一点。
王道容眼睫动了动,淡色的柔软的唇瓣印上了她的。
毫不夸张地说。
轰地一声。
一股热流从四肢百骸炸开,直蹿上天灵盖。慕朝游被这一击击得大脑顿时宕机,头皮一阵发麻。
她想,她一定在做梦。
若不是做梦,怎么今天遇到的事都这么诡异。
这种嘴对嘴平地摔也能发生在她身上。
她不敢想是不是王道容有意为之,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泼天的狗血巧合。
乌龙发生的这一刹那,慕朝游心脏几乎快蹿出了喉咙口,想都没想,第一反应就是赶快支起身子离开。
只是她整个人都趴在王道容的怀里,双手无处使劲儿。
这些南国的世家子又不爱好好穿衣服,天气热了,他那件本就松松垮垮,薄如云雾一般挂在身上的白纱袍,被她仓促中一抓,那一线微敞的衣襟,顿时开了大窗,露出一大片白得晃眼的胸膛。
心脏几乎快蹿出了喉口,慕朝游心惊胆战之余,第一反应就是,慌忙直起身去看王道容的反应。
如果他有意识,那她真的能去找块豆腐撞死了。
这是个不能称之为“吻”的“吻”,仅仅只是两瓣唇瓣贴上来,一触即分。
王道容眼睫濡湿了点儿酒气,一副昏昏沉沉,还没清醒过来的模样。
他胸膛被她滚烫的掌心摁了一下,眼睫一颤,浑身一抖,唇间溢出了一点儿微弱的呻-吟,眼尾淌下一点水渍下来。
……要死了。
慕朝游从脚后跟到天灵盖,头皮麻了个翻,毫不夸张地说,一颗心顿时凉了半截,心如死灰。
酒气蓊郁,花雾迷离,从王道容衣上发间散发出的茉莉花香,浓厚得几乎令慕朝游喘不过气来。
死到临头,她忽然进入了个玄妙的状态,冷静地在榻边坐了一会儿,这才慢慢地,慢慢地伸出一只手在王道容眼前晃了晃。
王道容黝黑的眼迷惘地追逐着她的指尖,眼睫像清晨沾了露水的蝶,颤巍巍飞得吃力,整个人好像还没醒过神来。
慕朝游比了个一,“这是几?”
王道容:“……”
慕朝游:“……”
王道容一声不吭。
她不厌其烦,比了个三,循循善诱问:“这是几?”
王道容仍不作答:“……”
王道容忽然攫了她的手,贴在自己颊侧。
他是躺着,而她是坐着的。
她低着眼瞧,他昂着脸儿看。
秀美白皙的脸无意识地蹭着她的掌心,是个极为温驯的姿态。
这时的慕朝游终于确信,他此时脑子确实不太清醒。
王道容心中一片清明,他想,自己或许是真的醉了。
他想开口叫她。
慕朝游。
他想问她,他该拿她当如何?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也只是垂眸作出一副酒蒙子的醉态。
慕朝游浑身上下,一节节脊椎都好像绷紧了。掌心热得发烫,王道容微昂着脸儿,脸颊贴着她掌心轻蹭。
这是个微妙的,几近于驯服的姿态。
……怪娇的。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努力把自己的
手从他掌心抽出来。
好在王道容没跟她犟(),手一松?()_[()]?『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慕朝游掌心濡湿了点儿水汽,黏糊糊的。
她抿了抿唇,甩甩手,忙一把推开他的脸。
王道容:“……”
摆脱了王道容,慕朝游扭过脸,彻彻底底松了口气,浑身上下支撑着她的这一口气一松,她四肢发软,整个人像是被从水里拎出来的,,指尖抖了好一会儿,才勉力站起身,定了定心神往屋外走。
王道容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离开。
她素日里喜欢穿青裙,直到那一抹青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前,他才收回视线,撇了眼手边那床薄被。
不动声色扯过来,往脐下三寸盖住了,这才合上眼,任由自己睡去。
在进入梦乡之前,王道容以为置身于一个陌生的环境他会难以入眠,但出乎意料的是,疲倦如水,思绪宛如被水中的妖拖拽着,飞快地沉入了湖底。
慕朝游不熏香,客房的被褥她前几天才抱出来晒过,能嗅到淡淡的太阳微燥的暖意。
水波潋滟间,似乎有一束阳光从上方投射下来,漾成波光粼粼的幻梦。
等慕朝游端着醒酒汤回来的时候,少年已经被被褥拥着,合着眼沉沉睡去,乌发海妖般散落在枕面,呼吸清浅。
慕朝游鬼使神差地看了一会儿。
王道容眼睫很长,他其实是有些稚幼的长相,闭着眼时少了几分的算计。
她不得不承认,他睡着时尚有几分可爱。
认真想想,她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仔细看过王道容了。
再美味的菜肴也终有吃腻的一日,再漂亮的纸片人也有爬墙的一天。
她承认他还是很美,但这些时日以来她日日忙着面馆的生意,回过神来看看,竟再也没有思念过他。
工作果然令人养胃。
人果然还是要有一份自己的事业,不拘是高低贵贱,有了自己的生活重心,眼光就不会再拘泥于眼前那点琐碎的小事。
曾经,她是依托他生存的菟丝花,在这个妖鬼横行的乱世,她所能见者,所能依赖者,唯他一人,因而将安他看得太重,如笼中鸟,井底蛙,坐困咫尺方寸间,伤春悲秋,内耗个不停。
如今方才有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之感。
归根究底,刚刚那个吻也只是个乌龙,不必想东想西,萦绕于心。
……希望他第一天醒来的时候千万不要有这一段记忆。
没有打搅他,她端着碗出了屋,在月下洗了头发,待一切梳洗妥当之后,也回到了主卧吹灭了灯火。
第一天一早,待慕朝游再去客房的时候,王道容一早就醒了,正披散着一头黑漆漆的长发,新奇地打量着室内的陈设。
瞥见她进门,不慌不忙和声唤她一声,“朝游。”
王道容扬起睫,他半曲起一条腿,白纱袍雪浪堆叠,衣襟大喇喇地敞开着,露出大片雪肤,胸膛在阳光下泛着蜜色,清雅的眉眼间一段慵懒姿态
()。
他昨夜登堂入室(),睡了个天光大亮⒁()_[()]⒁『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今日神情平静雍容,举手投足间倒颇有些主人翁的架势。
来之前,想到昨夜的窘境,慕朝游还有些紧张。
忍不住开口问:“昨夜……”
王道容温言问:“昨夜?”
慕朝游对上他黑白分明的双眸,一派清澄澄的,看起来不像是记得昨日发生过的事,不由松了口气。
“没什么,你昨日喝醉了来投奔我。”
王道容点点头:“此事容尚有记忆,只是之后发生的事却记不太清了。”
少年露出一段愧态,“我脑中昏沉,不知昨夜可是醉中给娘子添麻烦了?”
慕朝游有意遮瞒昨夜这一段,将热了又热的醒酒汤递给他,“没什么,你酒品不错,喝醉之后就睡着了。”
王道容面不改色接了,淡淡附和说,“原是如此么?如此,容便宽心了。”
昨夜他根本没醉,自然将发生过的每一幕都记得十分清楚,却也不欲戳穿她。
王道容款款地饮着醒酒汤,眼角余光瞥见坐在他对面的慕朝游,眼睫不由动了动,心里生出一股十分古怪的感觉。
好像,他与慕朝游是成亲头一日的一对小夫妻。
慕朝游是有些犟劲儿和傲骨的,此时坐在如瀑的清雅晨光里,乌发被阳光燎得毛绒绒的,浑身上下勾勒出一圈儿的毛边,显出十分的柔和出来。
心中蓦地泛起一阵的熨帖。
便是刘子丰与谢子若真对她有意又如何呢?
他在她心底到底还是不同的。
枉谢蘅也是个玉人一般的人物,却连她客房门也未曾进得,只能屈居蜷缩在院子里。
王道容用餐时是恪守着王羡食不言寝不语的教育,他垂着眼睫儿,无声地喝着,喝得很慢,像把整张脸儿都投入水盆里,伸出舌尖小心舔着水喝的猫儿。
她耐着性子等他喝完才开口说:“郎君一日未归,家里怕是担心……”
王道容明白她的意思,也深知见好就收的道理,挑逗正如钓鱼,投饵也需恰到好处。
因此只略略颔首说:“多谢娘子记挂,我稍后便叫车回去,毋令家人担忧。”
便是慕朝游不说,他也要提前告辞的,昨日他虽未喝醉,但浑身酒气发酵了一夜并不好闻,身上的衣裳也皱巴巴的。王道容好净,受不了这个,尤其受不了在慕朝游面前这样的狼狈。
待用过醒酒汤稍加洗漱之后,王道容便朝她礼别了。
送走王道容之后,慕朝游又将家里收拾了一番,这才照常去往面馆打卡上班。
因为王道容的存在,她到的时候已经有点儿晚了,但所幸有老吕和阿雉帮忙,倒也不必她时时都待在店里。
她此时正好赶上早上那最后一波饭点。
也没多闲话,迅速投入了工作。
等到将早上最后一个客人送走,店里这才又迎来了晌午之前难得的清闲,三个人才有空坐下来
()一起说说话(),松快松快。
趁着这个功夫?()『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慕朝游把之前教阿雉算账的计划给提上了日程,她俩头碰头坐着,她先教她阿拉伯数字,从1到10。
在这个时代,识字无疑是上等人的特权,阿雉知道这一点,卯足了劲儿学得十分认真,老吕坐在一边也看得新鲜。
阿雉进步很快,年纪小,记性也好,很快就抬起小脸儿说,“阿姊,我都记住了。”
慕朝游发自内心地夸赞说:“真快,阿雉真聪明。”
阿雉赧然地一笑,又渴求地眨着眼睛问,“阿姊继续教我。”
但慕朝游深知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只鼓励说,“不急,等你把这10个数翻来覆去都记在心里了,我再教你加减。”
阿雉有点儿失落,但很快又振奋起来,小孩子的情绪都是一阵一阵的,不知想起什么,高高兴兴地又埋头下去,念念有词地继续拨弄起身前的沙盘来。
虽然前朝的龙亭侯改进了造纸术,但对于南国普通百姓而言,笔墨纸砚都还是个稀罕玩意儿,慕朝游就用了张食案,装了点儿沙土,供阿雉描画,怎么造也不怕。
一人正说着话,忽然门前来了个客,慕朝游抬头看了一眼,让阿雉继续学,自己走过去迎客。
孰料,在对上这位食客的第一眼,慕朝游就愣住了。
实在是眼前这个客人看着实在太古怪了。
这是个头发花白的女人,五六十的年纪,面色惨白,神情冷凝,像是刚雕出来的石膏白模,鼻子眼睛有种苍白而深刻的困苦,遍布的皱纹也了无生机地耷拉着。
这一段时间的经营下来,面馆的客流量差不多也稳定了下来,常来店里吃饭的那些客人,慕朝游心里都记得很清楚。
这个女人她从未见过,但不知为何,却隐约觉得她的眉眼有几分熟悉,这也是最让慕朝游惊讶的地方。
收敛了内心的情绪,她上前一步,和声问:“娘子是来店内用餐还是另有他事?”
老妇人不答话,只一声不吭地将她瞧着,浑浊的眼里一片冷漠的死寂。
只在偶尔几个瞬间,闪过几星光焰火苗。
慕朝游被盯得浑身发毛,仍勉力露出个微笑,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
老妇人冷冷瞧她一眼,忽然转身走了。
慕朝游愈发不解,丈一和尚摸不着头脑之际,正巧赶上一个相熟的食客进店吃饭。
那食客抬脚进门正与老妇人撞了个正着,明显也被老妇人吓了一大跳。
待那老妇走远还一直扭头往回望,神情极为惊诧复杂。
慕朝游心里也十分在意,回眸见食客神情似有古怪,她多留了个心眼,上前招待的时候主动笑说:“郎君也在看那个人?”
食客纳闷:“那个人?”
慕朝游不动声色笑说:“就刚刚那位老妪,刚刚站在门口,我问她她也不说话,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你,嗐,可把我吓了一跳。”
那食客吃了一惊:“盯着你?”
慕朝游不解:“对啊,有什么不对吗?”
食客怪叫了一声,“你有所不知,这人是邓混的母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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