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醒来的刹那间,王道容就觉察到了不对劲。
他起初也以为是夜盲,直到他看不到慕朝游神仙血那淡淡的微光。
举目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才知道,自己恐怕是下落的时候头部受到了撞击所引起的失明。
他的腿也摔断了。
鬼孽就在附近,王道容知晓他是跑不远的,慕朝游带着他不过负累,他不是什么舍己为人之辈,只是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又何必白白搭上她这条性命。
王道容言辞平淡,慕朝游却被他言语中的信息量击得懵了半秒。
回过神来,她微抿唇角,问:“除了这两处,你还有什么地方受伤吗?”
王道容微微偏头,感受了半秒,“应是无妨。”
她记起一事来,慌忙问:“我的血能救你吗?”
王道容说:“坠落时伤在内脏,或许有用,只怕收效甚微。”
吸点血便能治愈一切外伤,没有这样的道理,除非把慕朝游吸成个人干还差不多。
慕朝游松了口气,虽然有王道容护着她,但跌落悬崖时她身上多少也有些擦伤,便大方地伸出胳膊,递到他面前,“凑合一下吧。”
王道容:“……”
他微微垂眸,默不作声地轻咬着她手臂,吮了一会儿。
慕朝游见他面上稍有些血色,这才拉住他的手蹲了下来,“走吧。”
王道容怔住:“你——”
慕朝游言简意赅:“我背你,快上来,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要么我们一起走,要么我陪你在这里等死,你自己选吧。”
王道容空茫而愕然地将她“望”着,这或许是这雍容淡漠的少年生平如此失态。
慕朝游见他不答,催促说:“快上来啊。”
王道容又安静了一会儿,这才轻轻地,迟疑地,将双臂攀上她的脊背。
两个人同时都发出一声急促的喘息。
他是因为腿伤,而她是一时负担不住这么大的重量。
王道容虽说看上去清减秀美,但身高腿长,实打实的超大号,慕朝游一时吃不住力,身形微微一颤,她忙深吸一口气,咬紧牙,颤巍巍地撑住了。
王道容险些被她颠飞出去。
他还是觉得她太勉强,想要下来:“你还好吗?可撑得住?”
“还是将我放下罢。”
“少废话。”已经将人背上来了,慕朝游绝不可能中途而废,“我先背你离开这里再说。”
她难得强势。
或许是受了伤,身体虚弱,实在没有力气之故,王道容再次沉默下来。
慕朝游一深一浅地踩在草丛里。
王道容看不见她,也看不见前路,眼前只是一片摇摇晃晃的黑。
他能闻到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血腥、沙土、汗水,并不好闻。
他的手抚着她的脊背,仔细感受着,她的身躯佝偻成矮小
的一团,肩脊瘦弱,伶仃的,颤悠悠的,却硬生生撑起一股不知从哪来的顽强力量。
汗水很快便浸透了她的后背的衣裳。
五月份的天,夜里的空气都是溽热的,他身上的衣裳也被汗水滚透。
隔着布料,两个人湿热的肌肤令人心悸的紧贴在一起。
这样瘦弱的身躯,怎么会有这样顽强的力量,又怎么会有那样不屈的傲骨?
王道容想得出神,没了生息。
直到一声细微的泣音拉回了他的思绪。
他怔了一怔,有些惊疑不定,“朝游?”
她听到他微弱但仍然温和的嗓音,这才松了口气,忙眨眨眼,努力挤出眼里的泪水,“我没事,你别睡,一定要坚持住。”
可是她如今的模样,却好像比他更狼狈。身下的女人宛若被汗水压弯的稻谷。
王道容心尖抽动,倏地像被一根针刺穿了心肺。他叹了口气:“放我下来吧,这样你我都走不远的。”
可她不许。
王道容再度安静下来,心在这时又好像被泡在酸水里。他想不通她执着的原因,心里却蹿升出一股怜惜之情来。
他踯躅半秒,指腹抚上她的鬓角,顿了顿,最终还是选择遵从本心,缓而有力地替她揩去了鬓角的汗水。
湿热的汗水似乎透过指腹要一直滴进心里去,她双脚在打颤,一直在流汗,汗水揩了又淌下来,揩了又淌下来。
王道容竟不知一个人体内竟然有这样多的水。
王道容的童年从未感受到过母亲的温暖,也鲜少与王羡有过接触,后来僮仆将他送出去,他差点儿沦为别人的盘中餐。
大将军虽喜欢他,但那喜欢,是小猫儿小狗一样的喜欢。
大将军和司空是整个王氏最尊贵的人,他性格恣睢残忍,在他手底下,王道容与其说感受到爱,倒不如说先学会了如何讨人喜欢。
少年狡猾薄情,向来最善于叫人喜欢他,爱他。
后来他果然得到了许多爱,足够他肆意挥霍。
他看不见,只能伸着指腹摸索,一边又一边拭去她额角累累的汗水。
这一刻,说不感到震动是假的。
到底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她这样走下去,难道是因为喜欢吗?他不懂,难道这就是喜欢吗?
难道,她竟还喜欢他吗?
慕朝游此刻却什么都没想。
前行的路太过漫长,成年男人沉重的身躯压弯了她的膝盖。
她无暇去多想那些风花雪月,她只是怕王道容会死在这里。
她几乎咬碎了牙,口腔里渗出血来,急促的喘息短暂地暴露了她心底的恐慌。
她很害怕,害怕王道容会死,害怕自己坚持不下去,她腿弯发颤,双臂发抖,像是被沉重的石磨盘一遍遍舂过的稻谷,同时来自生理和心理上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压折了,压倒了。
为了救她,他已经断腿瞎眼,若是还因为这一时的恐惧
怯弱连累他伤重不治。
那实在是不应该。
她只能咬着牙,咬着无形的空气,一点点将恐惧吞进去,咬得碎碎的,咽进去,化作滋养她继续前行的动力。
她怕他就此沉沉睡去,眼泪无声地淌着,故作轻松地问:“怎么办?王道容?”
王道容不解:“嗯?”
这是他第几次救她性命了?
她笑着说:“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救我这么多次,这恩情我好像还不回来了。”
从方才起,王道容就一直在担心自己的体重压在她身上她会不会吃不消,可是慕朝游却紧紧地抓着他,像溺水的人抓紧了一根浮木,不论如何也不肯松开。
而今听到她语气还算轻松,他总算稍稍松了口气,便淡淡说:“那就不还了。”
她语气仍是在笑的,“那怎么行。”
王道容不说话,仍旧举着手替她擦汗。
忽然,他指腹一顿,摸到她发热的眼角,感受到一股热流顺着她眼角淌下来。
王道容霎时一怔。她的眼泪,热油浇心一般淋在他心底,他残存着汗液和泪水的指尖一阵细细的痉挛。
这时他才知晓她不是不害怕的。她只是强忍着,从那微弱而急促的气音中,暴露出一点软弱出来。
王道容再度没了生息,慕朝游心里顿时发起慌来,又急忙叫他一声,“王道容?”
……这段时日她虽与他表现得生疏。但王道容从她此刻的一举一动中知晓,她仍是在乎自己的。
哪怕她不曾承认,哪怕她再如何伪装,但他知晓,他在她心底永远占据一席之地。她就是这样心软的人。
大抵是心境不同了。
从前因为不爱,不知爱,明知她失魂落魄,仍视若无睹,置若罔闻。
他缄默无言地摊开掌心,将指尖送入口中,轻轻吮吸,品尝着指尖残留的汗液与泪水的咸腥与苦涩。
如同挖开她的心脏,细吃她曾经的喜怒哀乐,少女愁肠。
从前她仍爱慕着他的时候,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掩饰心中的失落?
而今见她强作伪装,如野火燎原,烧穿肌肤皮肉,四肢百骸,连呼吸都牵连着心脏细细密密的隐痛。
他的生命中从没有这样的人,他们是高贵的,被精心养护的花,倘若遇到大旱时节,赤地千里,一碾即碎。
她是扎根焦土中开出的稻,正因卑贱所以顽强,正因被践踏过无数次,反倒生机蓬勃,愈演愈烈。
他竟不知卑贱者高贵,“卑贱”得如此令人目眩神迷。
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再也移不开视线。
他想,此生他必定要抓住她,抓住她,决不能放手。
“叫我凤奴吧。”王道容忽然开口。
慕朝游一怔。
王道容接着说:“这个小字只我父亲叫过,便是刘俭谢蘅也没有的。”
“放心,有朝游你在,容今日绝不会轻易放弃
自己的性命。”他听见自己难得郑重的嗓音(),轻轻地★[()]★『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像一个承诺,“我向你保证。”
……
不知走了多久,感觉到那鬼物的气息越来越远,慕朝游这才松了口气,浑身脱力地将王道容放了下来。
不看则以,一看慕朝游吓了一跳!
王道容的左腿诚如他所言软绵绵的扭曲着,但右脚也满是鲜血与伤口,那是在地上拖拽出的伤势,山崖下的荆棘与碎石足以将他的脚划得血肉模糊。
他太重,说是背着,但其实半个身子都拖在地上走。
“怎么了?”少年犹未觉,温和反问。
慕朝游眼眶顿时一酸,“为什么不说?”
王道容不解其意。
她说:“你的脚。”
王道容微微一顿,故作风轻云淡,不置可否:“不妨事的,没伤到骨头,回去养一养即可。”
他倒不觉得伤势有多沉重难捱,反倒是慕朝游隐约的抽泣声,此时却让他感到心口仿佛被一把手紧紧攥住。
她眼角的泪被夜风吹干,眼角烫得惊人。慕朝游深吸一口气,冷静下来,“我去找东西给你包扎。”
多亏她之前专门跟城内的药局学过这些急救措施,那次刺杀之后,更特地认过草药。
她砍下一些树枝简单地给王道容做了个包扎和固定。
王道容一直静静地看她忙活,他眼前一片漆黑,却能想象出她弯腰垂颈时的认真姿态。
他不怕疼,身体的疼痛尚且可以忍耐,因为疼痛而大喊大叫,颜面尽丧,在王道容看来倒不如死了来得干净。
他也不怕死,因为畏惧死亡如王衍一般,表现出来的虚弱卑怯,比之死亡更为可厌。
但他害怕残疾。
如今他双目失明,举目皆黑,更不知他的失明是一时,亦或永久。
若是下半生只能带着残疾苟且偷生,这样的人生,生不如死。
慕朝游手指灵巧,刚打完最后一个结,指尖却被人摸索着轻轻握住了。
王道容先摸到她的手臂,再摸到她的手腕,然后是指尖,定定地说:“朝游。”
慕朝游怔愣了一下,他的指尖微凉,被他触碰到的肌肤却仿佛挨着了一团火,熊熊燃烧起来。
她抽出手,想要躲开。
王道容握得很紧,他不放她。
因为夜盲,他知道失去视觉是如何痛苦的事。
他会就这样变成个瞎子吗?王道容不清楚。
他只知晓,若当真如此,那他一切的谋算,一切的理想,所谓的名士风流都成了个笑话,没有人会追捧一个瞎子,那个他精心维持的王家六郎风流秀彻的形象就要被践踏如泥了。
出乎意料的是,他虽然恐惧,心中倒是没生出多少悔恨之情。
或许是因为早有预感,在遇到慕朝游之后,他的生活就再也不受他掌控了,一桩桩,一件件,在遇到她之后,他的人生就成了被打乱的棋盘。
“朝游。”王道容说,“让我摸摸你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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