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最后停靠在了钟山附近,青青葱葱的树林间,一道长长的围墙绕山而建,延亘不绝。()
墙内林木萧萧,巨大的松柏遮天蔽日,掩映着一角角碧瓦飞甍,一重重亭台楼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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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宇华美煊赫,山水间穿筑,极清幽之丽。
这明显是一处贵族的私家园林别业。
车帘打起,王道容下了车,门口立刻迎来三两个仆役,满脸堆笑地上前照顾,几近谄媚姿态。
少年身形一转,很快便消失在了门口。
那几个仆役站在门前张望了一番,忽瞥见慕朝游那辆满载着杂物的牛车。
她和车夫两个坐在车辕上,衣着朴素,一眼既知贱民。便立即皱了眉上前驱赶。
“哪里来的泥腿子?”
“当心冲撞了贵人!还不快走!”
车夫连连躬身赔笑:“误入,误入,马上就走。”
“娘子。”车夫倒也好心,转过脸来语重心长地劝她,“咱们快些走罢,小鬼难缠,这些刁奴可得罪不得啊。”
都是底层讨生活的老百姓,都不容易。
慕朝游远眺了一眼王道容的身影,心里虽然还有些在意,却也没打算为难车夫,“嗯”了一声道,“这就走。”
车夫松了口气,调转牛头,哪知道从斜后方竟又传来一辆马车!
车夫大惊失色,慌忙把住了车距,好险才没冲撞了贵人的车架。
马车车夫却没了好脸色:“没长眼睛吗!”
这一小小的变故还是引起了车内人的注意。
车里的人顿时不高兴地哼了一声道,“怎么回事?”
一个娇小的身影火急火燎地从车厢里蹦了出来,却是个容貌俏丽的女郎,只是这女郎紧皱着眉,柳眉倒竖,面沉如水,一副不好惹的模样。
她在马车车夫面前似乎很有威严,吓得车夫慌忙丢了马鞭,簌簌发抖地趴在地上认错,“小人无能,是刚刚有辆牛车来得太急——”
说着伸手往慕朝游和牛车车夫的方向一指。
那女郎瞥见是两个庶民,眉头皱得更紧了,怕沾染了什么腌臜东西一般的,嫌恶地收回了视线。
“袁叔泌在留芳园宴客,哪里来的贱民敢撞到这里了!”
女郎不满地对左右道:“还不快给我拖走!”
她身边的仆役个个人高马大,闻言就要上来拿人。
慕朝游一步挡在面白如雪的牛车车夫身前,正要开口赔礼道歉。
又一道轻柔的女声忽然从车厢内飘了出来。
“阿珠,快歇歇气吧,他们也不是故意的。”
这辆马车里竟坐了两人。
这道女声嗓音不高不低,柔和婉转,给人以如沐春风之感。慕朝游隐约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车厢里的女人明显比那红衣的女郎更具面子。
红衣女郎不大高兴地噘着嘴,没再继续发
()作。
是非之地,不可久留。
慕朝游不假思索,不予深究,忙拉着车夫赶在那暴脾气的女郎开口前谢恩,“误入此地,冲撞了贵人,委实不该,多谢贵人恩典,我们这就走。”
哪知道,车厢里的女声倏地一静,“且慢。”
慕朝游心里咯噔一声,暗想要糟。且不知这些人又打得什么主意,她心里警惕,便又将那平白受此无妄之灾的牛车车夫往身后遮了遮,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一道身影婷婷袅袅地走下车,露出一张芙蓉面来。
是个身材高挑,端丽的女郎,有几分弱不胜衣的病态之美。
慕朝游一怔。
那女郎下车,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她俯身行了一礼,歉疚道:“慕娘子,好久不见。”
-
看清那女郎的容颜,慕朝游不免怔了一怔,脱口而出道:“顾娘子?”
愣在当场的又何止她一人!
牛车车夫也愣住了,这娘子竟然真的认识贵人不成?
几个守门的仆役见他们这边僵持不下,本打算上前驱赶,眼见这一幕,顿时面面相觑收回了脚步。
最惊讶的却当属那红衣女郎。
听闻她姓慕,那女郎面色遽然一变,直直开口就问:“你姓慕?你和王道容什么关系?!”
那女郎,也就是戴灵宜,小字阿珠的。
自从上一次陪顾妙妃面见了王道容,戴灵宜就一直很为顾妙妃打抱不平,若不是顾妙妃旁加拦阻,她早就要捋起袖子去瞧瞧那个慕朝游到底是何方神圣了。
哪知道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日撞到她面前来。她日前惦念,乍见真人,眼珠不自觉围着慕朝游乱转了好几圈。
还没来得及开口,顾妙妃就轻声呵斥了一句:“阿珠,不得无礼。”
“这是我朋友,戴氏的女郎,脾气有些火爆跋扈,方才无礼冲撞了娘子,我代她向娘子道歉。”
戴灵宜有些气急败坏了,指着慕朝游忿忿道:“这人就是那慕什么的,她搅了你的亲事,你还如此偏袒她?!”
“阿珠!”顾妙妃也蹙紧了眉,拔高了语气说,“慕娘子救过我的性命!于我有恩,你怎可如此轻薄?若非她那日相救,今日又怎会由我好端端站在这里。”
戴灵宜极不苟同这一点。
贱民就是贱民,贱民的性命又如何能与士族的性命相提并论呢?便是死了十个贱民也抵不过士族的一条性命。
偏顾妙妃性子柔,好欺负,叫人骑到头上来。
慕朝游不解地听着这二人的对话,她与这红衣女郎明明是第一次见面,但听她话里的意思,似乎对自己颇有意见。
倘若是士族对平民的天然鄙夷倒也罢了。
但让她略微有些在意的是那句“搅了你的亲事”……
慕朝游略一怔忡。
顾妙妃的亲事?
难道是指和王道容吗?
可是
王道容濒死时,不是亲口同她承诺过,他与顾妙妃之间只有总角之谊,无有男女之情。
只是幼时双方父母随口一提,莫说文书约定连口头约定也无,日前更已双双作罢?
她内心空落落的,有些惘惘地,像是多日以来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降落。
慕朝游听到自己迟缓的,干涩的嗓音,“婚约……是怎么回事?”
戴灵宜勃然变色:“你还有脸装傻不成!”
顾妙妃:“阿珠!!”
她急火攻心,气得面色略有些泛白,缓了口气,才和声对慕朝游说:“慕娘子,莫要听阿珠瞎说,这只是一场误会。”
“可是我想知道。”慕朝游倏道。
顾妙妃一愣。
“我想知道。”慕朝游抿紧了唇,手悄然攥紧了袖笼里的香囊,她抬起眼,黑白分明的眼望紧了顾妙妃,一字一顿地说。
顾妙妃摇摇头劝道:“慕娘子,何必呢。”
“王道容告诉我。”到了这个份上,慕朝游深吸了一口气,反倒表现出了戴灵宜都惊讶的冷静,“说你们双方父母幼时有意结亲,只是并无口头或文书上的约定,此言可为真?”
顾妙妃本还是一副端庄镇静的模样,闻言怔了怔,“这是他和你说的吗?”
慕朝游说:“是,所以我想求证你这边的说法。”
顾妙妃别过脸,眼眶不知何时也红了,心里很是难过。
……她知道王道容对她无意,之前的看重不过是出自家族利益。
但见他为她痼疾日日奔波忙碌,叫她如何不动心呢?
毕竟是曾经放在过心上的人,亲耳听到他主动在慕朝游面前和自己切割距离,顾妙妃觉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要被刀割得鲜血淋漓了。
和戴灵宜不一样,顾妙妃不以为这一切是慕朝游的错。
慕娘子救过她的性命,而她与王道容之间说穿了的确也无任何关系,实不能,也无颜指责慕娘子的不是。
强咽回泪水,顾妙妃苦笑说:“我保证,芳之所说的一切都为真。他并没有欺瞒于你。”
奇怪的是,听到顾妙妃的承诺,慕朝游也仅仅只是略微松了口气。
非但没有感到如释重负,心里的迷茫仿佛更重了。
她的灵魂好像在这一刻抽离出来,以上帝视角,奇异般的冷静俯瞰着这一切。
王道容当初对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只当是古代常见的家族联姻,双方之间并没有太深厚的感情。可看顾妙妃如今的模样,摆明是对王道容有情的。
一旁的戴灵宜实在看不过眼,“他这样说你便这样信吗!”
“之前日日跟着他父亲上门见礼,嘘寒问暖的怎么就不提了?!”
“没有口头或是文书约定,便能耽误女子的名节,辜负女郎的真心吗?”
小姐妹同仇敌忾固然不假。戴灵宜也不是个全傻的。
庐陵戴氏不过二三流的士族,她母亲与阿耶
便常常教育她要利用与顾妙妃这一份手帕交的关系,多多攀附顾氏。
顾妙妃就是被那些个诗书礼仪教傻了!行为处事个个都要体面,戴灵宜恨铁不成钢,她才不信这世上有真圣人,她就不信顾妙妃没有任何怨气。
她这口气既不好出,那她便替她出。
顾妙妃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饶是南国民风开放,也不好在这里拉扯。
戴灵宜只略略一提,便迅速改了口,只讲矛头对准慕朝游来。
“令嘉是个好性子,我脾气可不好,今日撞到我面前来,快将你那不三不四的风骚姿态收一收吧!”
“看你也是个没成亲的女郎,巴巴地勾着男人,竟是连脸都不要了。”
顾妙妃怒喝:“阿珠!!”
袁家的袁叔泌在留芳园中设宴,宾客们往来不绝,这时已有人听到动静,按了车马,悄悄躲在车里围观探听。
戴灵宜也知晓这里不是理论的地方,有些话也不该是由她一个未婚女郎来骂。要是寻常的女郎被她劈头盖脸地这样一顿骂,早就羞愤于死了,哪里还有脸待着。
可见这女人当真是个没脸没皮的。
慕朝游的面色有点儿苍白,但仅仅只有一点而已,她唇线抿得紧紧的,到反衬出一双眼的清冽冷澈。
慕朝游以为自己会难堪,会情绪崩溃,但是她没有。
倘若她面前站着的是邓混之辈,她说不定会直接用武力进行压制。
但是她面前站着的人出生士族。
她所处的也是在士族庄园前,周围全是前来赴宴的宾客。
那牛车车夫躲在她身后吓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不可以莽撞。
“我并不知道王道容与顾娘子之间的关系。”待戴灵宜狂风骤雨般的发泄停顿的那一刹,慕朝游冷冷地说,“既没文书约定,也无口头承诺,道义而言我问心无愧。”
“更遑论在两家作罢前,我与王郎君也并无任何逾距的关系。”
她不是被人扇了一个巴掌,还要把另一张脸奉送的人。
这种迫于地位悬殊而不得不忍耐的滋味简直糟糕透顶。
“倒是娘子,不分青红皂白上来污人名节。我是说。”慕朝游顿了顿,“不仅仅是我一人的名节,还有顾娘子的,乃至你自己的名节。”
“肉食者鄙,果然诚不我欺。”
戴灵宜气得骤然瞪大了眼:“你!!”
戴母敢提刀追杀丈夫,是因为她是妇人。
她一个未成亲的女郎实不该拉着顾妙妃就这些男女间的事胡搅蛮缠。
骤然被踩中了痛脚,戴灵宜有些气急,更怕顾妙妃责怪,忙分神匆匆留意了眼顾妙妃的神色。
顾妙妃是个温和的脾气不假,戴灵宜三番两次置她的话如罔闻,顾妙妃也不觉皱紧了眉,语气显而易见的冷淡下来,“阿珠,慕娘子说得有道理,我无需你为我出头,不要在这里闹了,闹出去不好看。”
戴灵宜面色霎时一白。
环顾四周,眼见人越聚越多,既不敢再言,又抹不开面子。
只好恨恨地丢下一句:“不过是个玩物,还真当王道容待你真心了?”
“你还不知晓今日这场小宴实为替京中适龄男女排布的罢。”
她怜悯地瞧她一眼,悻悻地登上了车:“待日后他娶个正妻回来,你又算个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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