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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想法实在太过荒诞不经,这念头一动,王羡自己也沉默下来。
可若非如此,他竟然无法为王道容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王羡心里深吸一口气,努力不作他想,只将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事上来。
寂静的月夜中,父子俩人就这样,互不相让地打量着对方,僵持着、对峙着,像两条野狗狐疑地彼此提防着。
王羡已冷静下来,药性虽发散了大半,但他此时仍是面色潮红,浑身发热,这热是微微的燥热。这副姿态下,他的确也没心思责罚王道容什么。
主要是太不像话,父亲一副欲—求不满的模样去责罚儿子如何能服人?
王羡默了半晌,终于冷冷开口,言辞十分克制,“你是玄礼兼综的,口齿又伶俐,说起礼来我不如你,我问你,《礼记·内则》是如何教导你事父母的?父母之命你当如何应对?”
王道容淡抿了薄唇,一字不差,一一复述:“有命之,应‘唯’,敬对。”
王羡严厉:“圣人之道就是教你如今这样事父母的吗?”
王道容淡淡道:“可儿子亦闻圣人教训,‘父母之行,若中道则从,若不中道则谏,谏从而不谏,非孝也‘。”
王羡冷笑道:“好一个谏诤之道!父母有错,为人子的理当进谏不假,可书中教你这样张狂了?‘下气怡色,柔声以谏’的道理你是不懂?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王道容即刻俯身,乌发散落了一地:“儿子不敢。”
王羡压根就没被他这曲意恭顺的模样给骗过去。
王羡冷睨他柔韧腰背,面无表情说:“我瞧你伶牙俐齿的模样倒不像是不敢。”
王道容头点地:“儿子惶恐。”
不敢,惶恐?又是不敢,又是惶恐,往老子房里头瞄的时候倒是大胆得很。
此时王羡已经先入为主,人的想法从来是越遮掩越鲜明。他此时见王道容怎么看怎么都不痛快。
王羡不言不语打量着王道容。
王道容打小的时候,王羡就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并非善茬,他也在日积月累之下对这个儿子渐渐失望。
但为人父母的怎有可能真厌恶子女的呢?对这个儿子,王羡常混有失望、愧疚、自豪等等复杂感情。因为愧疚,他在他面前也总摆不出父亲架子来,养得他眼底哪里还有一点他这个老子。
“你以为我真爱这些酒礼应酬。”隔了好一会儿,王羡才硬邦邦开口,“你当我今日请这些人来是为了谁?!”
王道容垂眸不言。
王羡一见他假模假样就知道他心里仍不服气。就算不提他心里那个荒诞不经的想法,光是这几年来王道容的行事就已经很让王羡看不惯了。
儿子大了就需要压制。这几年来王道容愈发不见管教了。父母子女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子女蠢蠢欲动总想掀翻父母,王羡不论如何都不可能让王道容在此时挑战自己为父的尊
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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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二人,一个坐,一个跪,气氛剑拔弩张。
王羡觉得自己脚下跪着的是一头装得彬彬有礼模样的小狮子,正暗中磨着自己的牙齿与利爪,跃跃欲试地想要抢他的钱,他的权,还要跟他抢女人。
今日若不将他打下来,明日就要爬到他头上去了。
父子二人同时瞧上一个小娘子。王羡心中冷笑连连,倒能说他是真接了他的代,生得与他一模一样。
王羡素日里其实很少动怒,鲜少以父自矜,今日他有心说他说两句,临到嘴边也觉得没甚么意思。
他皱紧眉,丢下一句,“你就跪在这里好好反省。”便拂袖而起,就在他转身正要出门的时候,王道容忽然微直起身子,嗓音少年特有的清亮如银,像一把小而锋锐的匕首直刺入王羡的心肺,“父亲年纪大了,且保重身体。若真想女人了,容相信,张娘子定乐意为父亲拉皮条。”
王羡脑子里嗡地一声,险些被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直接被气笑了:“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你尿布还是我从前亲自给你换的!竟把手伸到你老子房子里来了?”
王道容不置可否,只是跪得愈发笔直挺拔,“父亲对儿子有养育之恩,待父亲年老体衰之日,儿子也理当侍奉膝前,奉汤喂药,亲自给父亲擦身换尿布。”
王羡嗤笑一声,拂袖而出:“我哪里敢叫你来伺候我?等我快死了我就找块地挖个坑跳下去拉倒!”
王羡径直走了,王道容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灯色昏黄,照着王羡的身形在他眼里也是模糊混沌的一团。他看到的却是一头虚弱的老虎。
孝礼不能粉饰他的外强中干,它或许生得伟美,人人交口称赞,但作为离它最近的人,他知晓它已然虚弱。
王羡的身躯从前在他眼里便不算高大。今日见他竟对慕朝游动了念想,最后一丝为父的形象也轰然倒塌。这老头也不过如此,爱慕年轻美好的□□,庸常得与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
王道容一直跪倒第二日,第二天一早王羡才递来消息让他不必再跪,回屋里关禁闭。
王道容起身的时候,双膝已经肿胀得几乎不能行,阿笪要扶他,被他拒了。王道容黑的瞳仁纹丝不动,没叫一声痛,也没叫任何人帮忙,硬生生自己一个人慢慢走下了楼,回到了院子里。
走出书楼时,王道容突然停下脚步了,环视了一圈,像在寻找什么。
阿笪问:“郎君?”
果不其然没有瞧见慕朝游的身影。
王道容收回视线:“无事。”
王道容昨天叫她等他,慕朝游权当作了耳旁风。她当然不可能听他的,更不可能等他到明日。
他自知是妄想,却忍不住残存一缕希望,天真愚蠢得令王道容自己都感到吃惊。人总是清醒地做糊涂事。
实际上昨夜慕朝游仅仅只等到了王羡出门,上前多关怀了一句。
若说多关心倒也
()不尽然,更近似于客套。慕朝游的心情也十分矛盾,一方面王道容被王羡责骂她乐见其成,恨不得鼓掌叫一百个好。另一方面,站在王羡的角度,他父子二人爆发这样激烈的,她始料未及的冲突,她难免有些许不安,但这不安十分淡泊,淡泊得让她自己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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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父子二人之间的矛盾远比慕朝游所了解的更为深远,她留在这里除了添乱也帮不上什么忙。慕朝游回到松云院,张悬月立刻便迎了上来。
慕朝游走后,她坐立不安,时不时就要走到窗边张望,尽管张悬月自己心里也清楚看不见什么东西。
她不在的时候,她有些懊悔。不知道自己今天这个决定到底是对是错,也不知日后慕朝游会不会叫她后悔。
见到慕朝游走回松云院,双眼清明,衣着整洁,张悬月心里一愣,松了口气的同时内心又有些失望了。
“你……郎主……?”
慕朝游装作没看到张悬月眼里的失望之色,但也没瞒她,将王道容突然出现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张悬月揪着扇子,长长地叹了口气,“唉……小郎也真是……”
“罢了,今日恐怕累坏你了,你先回去好好歇息。今日你护主有功。”张悬月摆摆手,仍不忘勉励一句,“明日定好好嘉赏你。”
慕朝游道了声谢,退了下去,路过中庭时,见月色如水,松柏枝影摇动,倒映出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影。
她出了一会儿神,这才整理了情绪,回到屋里。刚推开门,屋内却忽然涌上来七八个女孩子将她包围了。
仓促间一张望,藕花、小蟹、阿秀几个竟然都在,女孩子们个个喜气洋洋,望着她的双眼闪着亮光,拥过来一起叫她名字:“阿酥!阿酥!”
“盼星星盼月亮可将你盼回来啦!”
菱花赫然也在其中,目光闪烁,有些复杂地正冲她微笑。
慕朝游始料未及,吃了一惊,“你们——”
藕花走上前说:“阿酥!今夜多亏有你在!才不致让鬼物闯进咱们的院子里!”
另一个女孩子则直接捧了酒劝她,“难怪素日里郎主与小郎君看重你!阿酥,日后你平步青云,可不要忘了咱们这些微末时的旧人呐!”
慕朝游还来不及伤春悲秋,就糊里糊涂被欢喜的女孩子们簇拥着坐下灌了几杯酒。
能得张娘子与郎主同时重用,今夜有一人一剑独守松云院,松云院的下人中隐隐已经有了以她为首的趋势。今日来这儿的自然有真心感激的,却也少不了趋炎附势,见风使舵之辈。
就连院中洒扫的老媪也能嗅到这小小的松云院里就要变天了。
月光照彻几家欢喜几家愁。
步出澹楼之后,王羡匆匆洗了把脸,又少不得对还没歇下的众宾一番关怀问候,等回到自己屋里的时候,天近乎蒙蒙亮。
()阿簟心疼主人,劝他好歹上榻眯一会儿。
王羡靠着凭几直摆手。
昨夜这么大的阵仗,他哪里睡得着!他现在满脑子都是他跟慕朝游,王道容三个人之间的事。
王羡散着乌黑的长发,赤着雪白的脚,望着远处直发怔,清透的晨光照着他端丽的容颜,岁月不败美人,日光下的脸庞更如一块无暇的美玉。
昨日当着王道容的面他不得不摆出父亲的架子,杀杀他的威风。实际上,王羡内心痛苦得一颗心仿佛被撕成了两半。
父子两个人竟然为同一个娘子险些大打出手,这算什么事!
唉。
瞧了半天。王羡仿佛不堪忍受阳光刺目一般闭上眼,眉眼间流露出深深的疲倦。
凤奴是真的对慕娘子起意了?是年少慕少艾,一时好色,还是真的动了真情?
那慕朝游呢?慕朝游又如何看待凤奴的?
他们两个同辈的人,平日里应该聊得来,否则王道容也不致动心!
昨夜,慕朝游不拒绝的态度,王羡心里是有窃喜的,可得知王道容也瞧上她之后,他反倒不太确定了。王道容仿佛稳操胜券一般清亮如银的嗓音犹在他耳畔回响。
这小子善于玩弄人心,他昨夜的话像刀子一样还深深地扎在王羡的心底。
凤奴他毕竟年轻力强,生得貌美,是最漂亮,最青春勃勃的年纪,而他已经年过三旬,年华易老,容颜易逝,丧妻鳏居,还带一个妾和一个儿子——
王羡想着想着被自己吓了一跳。
他这是在做什么?
跟儿子暗中攀比,争风吃醋?
王羡面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最后又成了惨白。
他回想起昨夜那个暴怒的自己。昨夜他教育王道容,到底是处于父亲的责任,还是自己的私心呢?
那不安、妒忌,阴暗的痛恨顿时让王羡陷入了莫大的恐惧。
在得知王道容也对慕朝游起意的那一刹,他竟然真切地妒忌、记恨了自己的儿子!
这叫他如何跟阿姊交代!!